8 ☆、羞言窘語

宋朝時有個女詞人的詞寫得極好。其中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多得佳贊。我亦曾為之心動神馳。我看現下我和柳寄生這麽個情況就是人和物都是往昔又不是往昔,都是在塵海中浮沉的碌碌衆生,只是情移心變,多了許多算計。

他笑着,對我說:“等我。過幾日我必來提親。”

而這個必來,是要看菜下飯的。我略施小計,這個必來就變成了他和別人的婚訊。

這個小計,要從我回至息夫家時說起。

我回到息夫家時,已是放榜之後,西陵鶴和柳寄生中了舉人的事鬧得蘇州人盡皆知。心裏有些算計的人家都把錢來送将他們,圖個好相與,日後好辦事。

柳寄生那兒自不必說,非但有人把錢送将他花用,甚至什麽錢百萬、孫百萬等富庶之家都上趕着要和他結親。據說前往他那區區寒舍的人恁是絡繹不絕,人人見了他都要笑眯眯讨好地叫一聲舉人老爺。

而中了解元的西陵鶴則是悄悄的住進了息夫家,恁是不叫人找着。這時我才知曉,原來西陵鶴就是那個什麽勞什子逸之。

西陵鶴,姓西陵,名鶴,字逸之。

我曉得的時候是帶着丫鬟去給爹媽請安,當丫鬟撩起玉珠字做成的珠簾時,我一擡頭就看見了正坐在下首和息夫老爺、息夫太太一起說話的西陵鶴。他聽見我這邊的響動扭頭把我看見時眉頭微微一皺,起身。息夫益見是我時臉色也頗不好,倒像是我欠了他三五十萬銀子沒還一樣。

我衡量了一下,這個西陵鶴雖說和我認識,但是男大女防,我不好和他私見。我和柳寄生的不幸就是來源于我的不守女德與之私見私奔。誠然過往好時就像蜜裏調油一般,我現在想起還會忍不住笑嘆,但結果委實慘烈了些。

我徐行至大堂中站定,向爹媽到了個萬福,就要退下。息夫老爺就道:“我們家和西陵家原是世交,逸之就和我們自己家的孩子一般,不必拘禮。”

而後竟然捋須笑嘆。那白而微胖的臉笑起來時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條縫。而那眼上的兩條頗為英武是劍眉生生地沒讓人聯想道和藹二字。

大概他覺得西陵鶴是解元,大有前途可為,我若和他結親必然是好事一樁,一來我有個好歸宿,二來他的生意必會如虎添翼,越做越生猛。

我此時并不好說我不大能面對西陵鶴是因為他是我以前欲騙之人,他送我的玉玲珑也不知現今藏身何處,更兼他此時厭我至極,只能将手拂了拂耳邊的發,微微颔首由着蒼術扶着我在媽含笑的感召下坐在她的旁邊。我見一小矮幾上一個青花瓷瓶裏插着的幾支菊花甚是可愛就看着它們,想要忽略這屋子裏坐着西陵鶴這麽一號人。

許是我的做派與往日不同,娴靜文雅了許多,西陵鶴見到我、聽到我說的話有些微微的詫異。

其實現在民風開化,好些在女學讀了書的學生們聚在一處做耍子時都有這家的表兄那家的表弟一起湊在一處取樂,大家圖個快活也都不大理論,并不就說那些女子沒有婦德。只有個別被衆男子戲稱為才女的女子不大被人看得起。這般看來,和男子打了照面實不是什麽什麽罪無可恕喪風敗德的事。若非如此,那些話本子裏的才子佳人可怎麽成得了正果呢?我憑窗怎能勾得些男子吃我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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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爹将他白胖的臉上笑着的神色掙了了整,露出那雙精明的眼來,悵然嘆道:“若是西陵兄還在,現下必定以你為傲。可惜如今他都看不到了。”

西陵鶴靠在椅背上,看在我眼裏的模樣是端正而随意的。他說:“家父當初為官場相互傾軋的黑暗所苦,本留下遺言不叫我涉足官場的,又特特地為我取了這麽個名這麽個字,只是家母堅持要我考取功名,小侄也正在為難之處。只怕家父知曉我參加了科考反倒覺着不好。”

爹搖頭安慰道:“當年之事我亦有所耳聞,若西陵兄泉下有知必能體諒你的難處。”

媽見此事氣氛不大好,就問了些西陵鶴的媽和奶奶的近況,西陵鶴不卑不亢一一作答。而後我便借口去取些東西從側門出去。這時的秋光甚好,清晨的清露尚在花葉上靜靜地躺着,在熹微的晨光中微微閃爍這瑩潤的光芒,恰似西陵鶴曾送把我的白色玉玲珑,也似柳寄生曾經給我買過的一個水頭極好的翡翠镯子。

都是上好的物件,只可惜一件兒也不是我的。甚至就是這樣美麗的東西,很可能就傷了我。就像柳寄生傷害我、西陵鶴站在了我的位置上譴責我。

而我對于這一切,都無可言說。唯有在這便面深厚的親情下,想到突圍之策。甚至是,為了一己的不甘而設局,騙害之前放在心尖疼着的人。

心口就像被剜去了一個大洞,由于傷口過大痛感麻木以至于我在傷口被開鑿了許久之後才開始疼痛。綿延不絕的痛飛速地增長,直道蔓延到四肢百骸還不罷休。我看到庭院微黃的樹葉,看到在秋季盛放的菊花,看到依然翠綠的常青樹,看到來來往往的是侍婢們各自嬉笑着忙着自己的差事,竟然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我是誰?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人,打量着這裏的一切,妄想取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妄想将曾經給我傷痛的人還以數千倍的傷痛。然而除了這些在此刻莫名洶湧而出的情緒,我還剩什麽?我不是息夫雅,也不再是林剪秋。

我是誰?我微微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蒼術叫得一聲小姐時,我擡眸,對自己笑了笑。回神。總歸是柳寄生欠我的,如今他已風光,我卻不能叫他真的娶我,更要将他往前推個一步,叫他更上一層樓。所謂登高必跌重,我要他登得多高,就跌得有多重。

我搖了搖頭,叫蒼術去取我這幾日繡好的的一個荷包并一張手帕子,自己立在一塊山子石後的一塊半高的石頭上坐下等着。

在我再次見到媽時就有聽見有丫鬟在低聲細語地說話。

聽聲音,我依稀辨得出人。媽房裏的翠兮說:“将才太太問起,這個西陵公子竟是尚未婚配哩。”聲音中恰藏了一段少女的心事。

翠繡啐了一口說:“你高興個什麽勁?人家現在已經是舉人老爺,縱然家貧些也輪不到我們。便是真能惹得他傾心也做不得舉人娘子!且方才太太要将嫡親的侄女兒說給他,他都不願意哩。何況你我?”

翠屏笑道:“我可不管,總歸得試上一試,便是不成我也甘心。若是能勾得和西陵公子一夜春宵,也是我的造化。”旁邊又有幾個小丫頭子附和,我見她們越說越不像意,就輕微地咳了咳,她們才看見有我這麽一號人。頓時臉上就如我作畫時用的調色碟子一般五顏六色的。我見此狀不由沒甚意思,就道:“你們放心,我是不告訴人的。”

少年少女們春心萌動之時我們切不可将之扼殺,這是極損陰德的一件事兒。我見她們如斯模樣,頓時覺着自己就像是一個棒打了鴛鴦的惡棍,忙道:“你們有這愛美之心甚好,也不枉太太多年的教導。這西陵公子确是個人物。”這話一出,我就覺得越發不對了些,顯得我忒輕薄,忒不賢,特沒有閨中女兒的矜持風範。

她們望着我的身後,也不說話,想是我驚擾她們的舉動甚是打攪了她們蕩漾的春心,硬是讓微微起伏的波瀾又退回原來的位置。然而在弄清楚她們如此形狀的真相時,我恨不得自己還是坐在山子石後,并不曾答言。

因為我在轉身後,看見我将将口中的西陵公子正站在我的身後,似笑非笑的模樣。

我大窘,這幾多時不曾紅過的老臉硬是不合時宜地紅了一紅,羞人答答的。原本他便因過去的我而對現在的我有成見,這下該是更添鄙夷了。然我活着已算是撿了一命,還作甚要思想這許多?我并非銀子,哪能招人喜歡呢?且青天白日下和一個男子靠得這般近卻不是耍處,原本就不好的名聲只怕現在愈發要臭了,那本就彩地一塌糊塗的個人史只怕又要被添上一筆。

這西陵公子似笑非笑的模樣也惹得人看癡了,他只是如秀竹一般伫立,溫潤帶着潇灑的模樣。微微的笑已不再諷刺,他說:“你和她越來越像了。”而後又道:“适才我見小姐的丫鬟在找小姐,就在涼亭子附近。”而後竟然若行雲流水般緩行而去,想必魏晉時的隐士們風度也不過如此。

我咬了咬唇,方才轉身對這一衆丫鬟們說:“各去做各的事罷。”而後又指着翠袖翠屏翠兮三個說:“你們且備好太太要的菊花茶、桂花糕,叫要去回太太事情的管家、管事娘子們且略等等,我和太太說一回話。”

而後我端着姿态叫住正在找我的蒼術去見媽。誠然我要說的就是要婉轉地讓柳寄生自己個兒棄我而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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