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山重水複

“既然你已逃将出來,便自去罷。秋娘之事,只怪我自己利欲熏心,不曾看對人輕信了你,我自去尋他們,也不找你的麻煩。這裏卻留不得你。”柳寄生的臉上是一片堅決之色,看來定是要将我趕出去的意思。

我忍不住問他:“你心中既然有秋娘,又如何去景雲庵和那些尼姑攪在一起?這些個事你那秋娘知道了能好受?你怎就不想想她?”

柳寄生聽見我的問話,頓時就面如死灰,整個人都晃了晃,他一只手按住桌角以穩住身形,聲音中含了沉痛:“我那時若是知曉秋娘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如何會做出這種混帳事來!只是那時秋娘就在家裏,她就在家裏,不管我說什麽,她都說‘我聽夫君的’,總是不會離開的,若是早知......追根究底,就是你和那些人毀了她!我先前害了秋娘,現下必不會叫梅氏重蹈覆轍!”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只是将嘴角彎出一個弧度,冷笑:“既然你心中有秋娘,如何又在她屍骨未寒之時和女子歡好成親?這不是打自己的臉?”

柳寄生白着臉:“當初秋娘沒了,我卻不能因此不救你,才去了景雲庵,叫妙觀去暗示你,誰知你竟将我們之前的謀劃都抛諸腦後,當起了息夫家的小姐!我能如何?至于梅氏,你一個外人有何面目過問?她是一個好女子。人死如燈滅,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将日子過下去,将來好為秋娘報仇罷了。”

我不知曉該說什麽,将嘴巴張了張,再張了張,只是不能出聲。當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現在的柳寄生,無疑是過得極好的,有嬌妻伴着,有大宅住着,他全然不必理會我,卻仍将我救了回來,我能說什麽呢?我又能怎麽辦呢?

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害死我的不是柳寄生,也不是息夫雅,而是那些人。然子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若不是他們,我如何會落得現在這般的境地?若不是他們,我現下再不濟,也不會到處亡命。

我不知道此身該何去何從,便道:“三天,你将三天時間把我,我自然離去。”

柳寄生抿了抿唇,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道:“就三天。到時你可要說話算話!”

我見着他看我時又是悔恨又是嫌惡的模樣,覺着很是好笑。我該如何想呢?他因為我而要将我趕出去。我好像成了過街的老鼠,無處可以藏身。

就在柳寄生話音剛落時,梅氏清脆的聲音便傳來了:“息夫小姐別聽他的,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就是。”而後她便叫丫鬟來服侍我,将柳寄生拉出房去,隐隐約約我還能聽見她的聲音:“人家一個女子,無依無靠的,怎地也要寫信叫她原來家裏的人來接她才是,就這般将人趕走,遇上歹人可怎麽處!你們男人家就是鐵石心腸!”

柳寄生便哄她道:“是!都依你!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可好?”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我不能再聽見。兩個丫鬟将憐惜的眼神兒看着我,将我身上所穿的衣服整了整,枕頭放下,扶着我躺下,道:“小姐且先歇息着罷,莫想那許多的事。有我們夫人在,必能周全你的。”

我含笑應下,道了謝複又躺下歇息。接下來,不管我該往何處去,都得将身子骨兒養好才是。

其實我心中很是疑惑,若是別個女子,見丈夫往家裏領了這麽個女子,都是要醋妒的,恨不得趕将出去才好,如何這梅氏不同些?

這個疑問,在我和梅氏再次在一處說話時得到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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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是下午,上午柳寄生才要将我趕走,下午梅氏便又來看我。她望着我苦澀一笑:“你可知曉我為何要将你留下?”

我搖頭:“不知。”

梅氏無奈地彎唇,眼眸中失去了神采,空茫而迷惘地看着我,又不似在看我,或者并沒有看任何物事。她低落的聲音中帶着些不服氣帶着些倔強:“他心中一直有那個和他私奔出來的女人,我是知道的。你可知曉當你歡歡喜喜地嫁把你喜歡的人,這人喜愛的卻是他失去的妻子,是什麽滋味麽?”

我啞然,不知該如何說。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聽她繼續道:“我嫁把他時,心內是極歡喜的。本以為這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卻私下裏看着他一個人出神,一個人喝酒,喝完便将我當做他那和他私奔的婦人。他總是叫我娘子,我卻不知道他在叫哪個。甚至某些時候他脫口而出的就是‘秋娘’。他心中時時刻刻念叨的,是那個淫/婦!”

我啞口無言。梅氏的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她賭氣道:“我是知曉你和他此前有些瓜葛的,但我并不在意。只要你在這裏,他心裏就會不好受,因為他曾經因你兒失去她。我就是要讓他自己知道:“那個淫/婦已經死了,陪在他身邊照料他衣食住行的是我,他的妻子也只是我!”

我實在是不知該說些什麽,但覺着不說些什麽也不大好。現下這麽個情形頗為好笑,一個因為我将我連累死而要将我趕走,一個因為同樣的緣由要将我留下。這不諷刺麽?

他們夫妻小兩口兒一個一個的全在我這裏來告訴我,柳寄生對我的癡情,卻不知我就在這裏。

曾經柳寄生和我也是恩恩愛愛的,現下他卻和別人恩恩愛愛地來告訴我他對我有多癡情。

我越想越覺得好笑,忍不住就牽起了嘴角将笑容挂在了臉上。我當真的忍不住啊,時間怎麽會有如此荒謬可笑的事?

梅氏見我笑了,臉上的眼淚都随着她的臉僵了一僵,我見狀忽想起這本該是個充滿恩怨情仇的傷情場面,是要掉兩滴眼淚才合情合景的。但我仍舊将笑挂在臉上:“爾何其太迂!”

随後我又覺着自家頗不會看形勢了些,既是在別個家裏,怎能出言無狀咧?是以我将友善融在了笑容中:“你适才說那林氏已是個死人了,現下又何必計較?你家相公再戀着人家,人家都是在黃泉路上走過的人了,還能回來找他?如你所言,現下再他身邊兒照料他衣食住行的是你,不是別個。”

想是不曾料到我會這般勸她,說的又是好話,倒是叫她驚了一驚,連話都不講了,只是睜大眼睛盯着我。

介于柳寄生對我的抵觸,我并未想着能在這裏常住,而是盤算着該如何妝扮,往哪裏去。

對于息夫家宅子裏的那些人,我原是想去報官的,然這蘇州府的官是極愛那有“貝”字的才并那有刀“字”的色的。

我和柳寄生将将才到蘇州時就聽見了一個事故兒,說是這個蘇州府的知府在斷一家子大房和二房分財産的案子時,收受了大房的賄賂,半點錢財也不斷與二房,後來二房找他理論,他反将二房公子的一位美貌渾家霸占去為妾。那婦人和二房的公子是個癡情的,竟然說:“既今生做不得夫妻,咱們來時再結連理。”而後兩人也學了那焦仲卿和劉蘭芝,殉情而死。

那時我對着柳寄生很是感嘆了一番,我說那對夫妻二人好情意,當真的是情比金堅,至死不渝。柳寄生便說他這世是非我不可的,若是我和他到了這般境地,他也是情願殉情的。

只是大抵誓言背後的真面目都是謊言,說把出來與人聽時煞是美麗,真個到了事情臨身時又是另一番境地了。現下我和柳寄生就是佐證。

念及這些個叫人無奈的因由,不難料到,現下我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兒家,沒有錢財,去報官也沒甚好下場,倒不如先安身立命,日後再圖報仇。

我在柳府住得很是不像意,事事不由己。正當我要将镯子中的銀票取将出來買兩件男子的衣物,将自己妝成個男子去找船好回松江府時,我又聽見一個消息,直讓我覺着我當真是苦盡甘來了。

柳寄生聞說這個消息時亦有幾分真心的歡喜,他的眼眉都松展開來,唇角飛揚的模樣頗有些意氣風發的調調:“你總算是熬出頭了!也不枉我曾經助你做過許多事。”而後眼眉又轉為黯淡:“只是秋娘卻......若是她在泉下知曉當初我并無棄她另娶之意,又看見現下你得救,想必也不大會怪責我了。”

我扯開唇涼涼道:“現下你倒是不怕我連累你們了?”其實他之前有所顧慮也算是人之常情。他現下拖家帶口的,不比得從前,只有我一個人,兩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且我是那犯賤倒貼的,總也是在那裏的,甩也甩不掉,便随便我去。

這般想來,他也算是真的長大了,知曉何為“責”之一字,知曉該顧全家人,不該因他一時的氣性上來做出的事而累及家人。

我這般一想着,心中竟頗覺安慰。只是他現下顧全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別個。

罷了!罷了!

總歸現下我也不願再和他有甚瓜葛,又不大再會為往事傷情,他現下如何又與我何幹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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