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柳暗花明

這個叫柳寄生都有些高興的消息,是西陵鶴帶來的。他在息夫雅的親生父母的授意下來接我來了。

初聞此事時我頗疑他,直恐他是和那些個賊們一夥兒的,要将我帶走,賣去那些見不得人的地方。但我想起他和我初逢時的風度以及後來每每遇見時的點點滴滴,想起我的那塊兒墓碑,便不大能狠得下心再疑他。

我是信他的。這時候的“信”就像是在賭坊裏開的一場賭局,贏了,我便再沒苦日子過了;輸了,便是阿鼻地獄,各種酷刑各種磨難等着我去受。

當我真真切切地看見風塵仆仆卻依舊挺秀如竹的西陵鶴時,我的眼圈紅了一紅,臉上卻扯開了一個微笑,如同穿過了許多歲月後,終于相逢時的一個了悟,又或者懷念,又或者深有感觸。

我說:“你來了。”

他的眼眉含笑,粉潤飽滿的唇微微扯開:“是,我來了。”就如某一次,我和某一個人的初見時那般,心內的期盼、向往和欣喜雜糅,最後卻只得一個微笑。

那時那個人說:“跟我走吧。”

對于西陵鶴的到來,柳寄生和梅氏兩個倒沒甚不歡喜,反倒盡了地主之誼,在他們的宅子裏的一個院子裏治了酒席,請了小唱來為他接風。

當小唱們的簫管聲響起時,我直皺眉,始知白居易的一句“嘔啞嘲哳難為聽”是為何種情景。其實這女子的簫吹得倒不是不好,只是聽過了西陵鶴的簫音在聽她們的,真真兒的是......這就如同一個人先吃過了珍馐美馔再去吃鹹菜窩窩頭一樣。

好在她們并非只是弄簫管線索,還要用她們那清脆的嗓子唱戲的,是以也不算不能熬得過。

當下我、西陵鶴、柳寄生和梅氏在桌前坐下時,西陵鶴的疏離之意已是十分明顯,只是他的一舉一動都不曾失禮。柳寄生示意丫鬟往我們各自面前袖珍的小酒杯內斟滿酒後,端起一杯對着西陵鶴道:“這一杯我敬西陵賢弟,你一路勞苦,來至寒舍,望西陵兄在寒舍能身心愉悅。”

說完我們四個人都起來一起喝了杯,柳寄生又說了些場面話,大抵是以後大家圖個好相與,相互多多顧看的意思。梅氏也時不時見縫插針,說些話來逗得大家笑一笑。

西陵鶴舉止有度地應付着,卻不應柳寄生的話。在柳寄生和他寒暄完後,他對我說:“雅娘,我們兩個當一同敬柳舉人才是。”

我聞言便和西陵鶴一同将酒杯舉起,聽西陵鶴道:“多謝柳舉人在雅娘危難之時能出手相助,不致雅娘再陷虎穴狼窩。這一杯,乃是些柳舉人相助之恩。”

我和西陵鶴并柳寄生一飲而盡。我站在這裏,心中依舊醒不過悶兒來,如何就成了現在這樣呢?柳寄生口口聲聲說對我說他對我如何的深情,今日我卻是和另一個男子站在一處,謝他收留我之恩。

我因他而到如今這步田地,最後得救還是因為他的緣故。其實這般的場面我是極不喜的。吃飯麽,和親人熟人在一處都使得,和兩個雖救過我卻依舊讓我心中堵得慌的人在一處,當真的叫我不舒服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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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時我的心中是喜悅的,是以還能坐得住。此次接風宴之後,西陵鶴遣跟來的小厮買了個好屏風并着一尊玉觀音送往柳寄生府內,權作相謝之禮。

我自然也跟着西陵鶴離了柳寄生的宅邸。

我們暫時住在西陵鶴典來的三進小院。我因此笑對西陵鶴道:“我原以為你這就要帶我回去見爹媽的。”

西陵鶴眼眉間皆是一片柔軟的笑意,他輕笑道:“不急,前事未了,如何就要急着走?”

我聞言頗是不解,此話應是何意?然心中轉過千百個來回也沒能想出來。只能看着房內幾案上一架上好的古琴并正升起縷縷香煙的香爐。

西陵鶴是坐在我對面的玫瑰椅上的,他一身兒白色雲紋的直裰和後邊兒煙青色的帳子相互襯着,倒是極為好看。

是以我開口道:“你如何知曉我在柳寄生的宅字裏?”

西陵鶴道:“除開他的宅子,你還有去處麽?”

一針見血。我默默垂頭,他複雜而深邃的眸光直膠在我身上,叫我不大自在。我在這不自在中又強自做出自在的模樣:“我的爹媽如今怎樣了?身體可還康健?他們的近況你知曉多少?可否與我一一分說?”

“令堂令尊皆還好,現如下就住在松江府的烏溪鎮,是烏溪鎮乃至松江府內數得着的富商。因當初将将從蘇州府搬去了烏溪鎮,你便走失了,二老很是傷情了一回,每常叫人往各處去找尋,只是找尋不着。是以常年下來二老就形成了一塊心病,每年逢年過節都要親自或者遣人去些有好名望的寺廟裏與你做功德。自你被拐走的第三年,令堂又有身孕,第二年産下令弟。令弟的學名,亦喚作息夫益。現如今他已是五歲有餘。”

西陵鶴清朗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說的正是些我從不知曉的事。烏溪鎮,我小時并不在烏溪鎮住,而是松江府的另一個小鎮。這次回松江府我要想見到對我極嚴的父親以及我那總是傷情的母親還得費些周折。

既然這息夫雅已有一弟,那她現年幾歲?

我這般想着,一時不防就問将出口:“那我如今芳齡幾何?”

西陵鶴聞言輕笑出聲道:“若是我算得不錯,你該是十七歲,正是嫁人的年紀。”

我聽見他這般說話,頓時有些不知該如何答言。這人前一陣兒還好,後邊兒便和一個女子說起這種打趣的話來,當真的叫人心中不悅。

是以我登時就拉下了臉道:“我還需收拾收拾,足下還請先出去。”

對我出其不意的變臉,他還不大能反應得過來,是以立時就愣住,臉上的笑都是僵的。我無意和他多說,只是面無表情,無聲地送客。

西陵鶴怔怔地看着我,而後竟是苦笑三聲,道:“我當你是認出我的,竟是我自作多情。罷罷罷......”他飽含了痛苦的聲音聽在我的耳裏,落寞的模樣看在我的眼裏,直叫我的心都揪了起來,只是疼得慌。大抵這是一種喚作心疼的玩意兒。他起了身,将背對着我,低沉而含着無限失意的聲音又傳入了我的耳朵:“沒買得丫鬟,先将就着住幾天,有甚要力氣的活兒,或是找我或是找小厮們都是可以的。”

他說完也不等我搭話就徑自走出去。我看着他的模樣,本是好久不傷情的,現下又傷情了一回。

想來我是那天煞孤星的命,不然為何會從小兒就歷着些傷情的事兒,沒人管沒人理的呢?好不容易遇到柳寄生,不想他在兩年的好之後便變了心腸,讓我險些送掉性命。後來成了息夫雅吧,只當是總算再有個家了,卻不曾料到全是一個騙局。現下呢,現下仍舊是我一個人。

我能回得到松江府麽?既是回去了,息夫雅的爹媽能對我好麽?他們能看将出來,我并不是息夫雅麽?若是回不去,我是否又要一個人漂泊如萍呢?

我在洗澡後換上西陵鶴送過來的包袱內的衣衫時,把穗子被縫在衣襟內的玉玲珑從衣襟內掏将出來,剪斷穗子,放在手中把玩細看。

想來就是這個東西,一直随我經歷了生死存亡并還陪伴在我的身邊。玉身流轉的光暈在透過雕花的窗子照進來的太陽光下,甚是好看。

或許,從此以後我不會再有苦難了吧?

我坐在梳妝臺前,看着鏡中烏發紅唇的姑娘,伸手觸及鏡中人細長的眉、眼尾微微上翹的桃花眼并小巧玲珑的口鼻,心中竟有些微的害怕。

不是對別個的,而是對自己。

我強自鎮定,望向我的身後,并沒有見着一個人,驀地轉身,入眼的就是玻璃鏡中的五官細致美麗的姑娘。心中頓時大駭!

這!這!這!

我微微地張開口,震驚地看着鏡中人。鏡中人亦微微地張開口。我擡起手臂,捂住自家差點因驚駭而驚呼出聲的口!怎會如此?我看着鏡中,鏡中人穿着和我一模一樣的衣裳,梳着和我一模一樣的流雲髻,她的身後沒有人。我卻覺着我的身後好似有人在看着我一般。

這卻是為何?我複又猛地轉頭,看向我的身後,指望能看出些端倪。但我能見到的,依舊只是房內的家具擺設,幾縷透過雕花窗子的光線。

我不甘心,又猛地将頭轉回看着鏡面,終究吓得癱坐在凳子上,動彈不得。

我就這樣坐在凳子上,看着鏡中人,鏡中人亦看着我。

每常在生活中,我們總會遇見些不可思議的物事,或者不願相信,或者恐懼,或者欣喜。然而不管我們是相信或者不相信,恐懼或者欣喜,所能做的,只是接受。

“雅娘,該用午膳了。”是西陵鶴無奈中帶着的聲音。

我不知道在鏡子前坐了多久,連西陵鶴走到我身後都不曾發覺。

作者有話要說: 蔣小韞:收藏君遲遲躺地不起,那個什麽西陵鶴息夫雅,乃們看窩怎麽修理乃們這群小妖精們。

息夫雅:相公,那老妖婆要修理咱。

西陵鶴攬住妻子肩頭:娘子莫要多慮,待為夫使出七十二般武藝,殺她個慘絕人寰!

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蔣小韞憤憤,指着倆奸夫淫婦:“反了乃們了!乃們再不給力窩就,”陰笑“滅了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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