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她的身側,是着大紅喜服之人◎

遲露擦拭景述行前額印記, 指腹拭去殷紅血跡,宮印轉瞬不見蹤跡。

光潔漂亮的前額上,乍一看什麽也沒有,只有當修士調動靈力, 才能覺察其中玄妙。

指尖拂過懷中人漂亮的長睫毛, 遲露彎起眉眼,像只毛茸茸的紅狐貍般輕輕笑着:“這下可以了嗎?”

景述行縮在她懷裏, 手掌從肩頭滑落, 抓住掩在廣袖下的小臂。他的呼吸急促得像只圍獵中重傷的幼獸, 他半閉雙目,眼中的驚喜與興奮短暫閃過。

遲露終于聽到了綿長又安穩的呼吸。

她側耳耐心聽了聽, 臉色再度沉下。

他之前躺在她膝上時,呼吸可不是這個調, 那時的景述行莫非在裝睡?

——絕對是在裝睡!她還被騙過去了,安安靜靜地讓他躺了不知多久。

遲露心裏不悅,正打算捏住景述行的臉, 揉搓一頓出氣, 轉念一想, 又啞然失笑。

有什麽值得生氣的?還是說,她只是想找個借口捏捏這張臉?

好一通翻找,從空間囊中尋到雲舟。在手中揉吧揉吧捏成形,信手往空中一抛。

在衆人驚豔的目光中, 雲舟迅速膨脹、變大,變成柔軟床榻的模樣,再往下一墜。

圍觀的靈怪忍不住竊竊私語:“這不就是現成的洞房了?”

他們又看到遲露托起景述行, 雙手兜住, 往雲舟上扔。

“好熟練!”靈怪震驚, “那位大能到底這麽做過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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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幫小怪縮在角落,紛紛用手指撐大眼睛,期待接下去會發生什麽。

按照劇情,下一步應當是——!

很遺憾地什麽也沒有看到。遲露搭完雲朵小房子,拽住最上面的雲角往下一拉,拉下雲簾,隔絕其餘人的視線。

幹完這一切,徐詩靈來到遲露身旁。

遲露問:“如何?”

徐詩靈神色黯淡,她牽着雲翩翩的手:“她身上的靈氣沒有用。”

言畢,目光落到景洛雲身上,而後看向那朵小房子。

“少宮主,為何要把你的男人藏起來?”徐詩靈臉色泛青,有些陰沉。

“我朋友靈臺破裂,氣息雜亂,我怕貿然取走靈氣,會損害他的身體。”遲露指了指景洛雲,“他和我的朋友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血脈相連,如果他的靈氣沒用,那我的朋友的靈氣亦不會起作用。”

徐詩靈語調僵硬:“我憑什麽信任你?”

遲露指了指她作法的靈臺:“那個道臺,是你父親從靈華宮帶來的吧?”

“我是靈華宮的少宮主,自然明白它是如何運作的。若是你信得過我,我可以為你作法,幫你找人。”

徐詩靈輕撫道臺,神色一臉幾變,最終一咬牙,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

“你說的一點不錯,少宮主,我相信你。”說完,她側身讓開,臉上隐隐透出祈求與希翼。

遲露無聲嘆了口氣,蹲在鼻青臉腫,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景洛雲跟前:“我想取你的一道靈氣,用以作法,不知你可願意?”

景洛雲好容易緩過神來,抹了把臉上的鼻血,暈乎乎地從地上站起。

他看了看柔軟的雲舟,又看了看好脾氣的遲露,猛然從地上跳起:“你,你們?你們是怎麽從逢月城出來的?”

回憶起逢月城發生的事,遲露的臉色頓時不太友好:“怎麽,想和我們清算逢月城的賬嗎?”

景逸把景述行當成活祭品,把她當成開陣的工具人,每當想起這件事,遲露就火冒三丈。

她無意在此和景洛雲算舊賬,誰知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生生把遲露的惱火再度勾起。

景洛雲更加震驚:“少宮主是逢月城的貴客,父君對你青睐有加,為何這麽早就讓你離開?況且,景述行一個……”

在遲露毫不掩飾的怒意下,景洛雲換了個說法:“……重傷之人,不好好養傷,為何要來到靈脈?”

他期期艾艾,結結巴巴地說着,忽聽少女幾聲幹笑。

“原來你不知道啊?”遲露上上下下地打量。

她持鞭在手,信手抽向地面,掀起的靈力令景洛雲一陣瑟縮:“你父君想殺我和景述行。”

“啊?”

“但被反殺了。”遲露把玩赤魂鞭,“逢月城的修士把景逸的生魂壓在九重玄幽塔底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被煞鬼吃抹幹淨了。”

既然提到逢月城,她幹脆與景洛雲開誠布公,把事情說清楚。

景洛雲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跪在地上:“那我母親呢?寧夫人怎麽樣了?”

遲露蹙眉回憶:“煞鬼只傷害景家人,只要逢月城的人不傷她,你母親應當無恙。”

聽到遲露這麽說,景洛雲長舒一口氣,從地上爬起:“如此便好。”

他渾身顫抖:“我就說,為什麽母親總是對我顧左右而言他,原是如此……不,說不定是父君瞞着母親,母親又瞞着我,導致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還以為玄幽塔是座藏書閣……”

景洛雲神色真摯,不似作僞,遲露看了他許久,終于相信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她放緩語氣:“等離開靈脈,你大可速速返回逢月城查看情況。但你若敢來靈華宮尋仇,我不會給你逃跑的機會。”

要是事态發展真如《天緣》裏演示的那般,景洛雲的成長還有老長一段路,既然他會在遙遠的未來踏破虛空,為父報仇。

遲露作為反殺景逸的半個兇手,進行自衛完全是理所應當的。

她一改溫柔甜美的模樣,厲聲恐吓,暗地裏聚起靈脈中的靈力,實力節節攀升。

卻見景洛雲緩緩搖頭,眼底黯淡,似乎并沒有起沖突的打算。

良久,景洛雲小聲道:“少宮主,之前的事還請見諒。你既然要靈氣,就來取吧。”

驚訝的神色浮現在遲露臉上。

她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雲翩翩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她不知何時跑到角落,朝景洛雲沖來,口中哭喊:“雲哥哥,救命啊!”

在她的身後,是濃郁的煞氣滾滾而來,那些煞氣和逢月城的煞鬼不一樣,全數散去形體,不成人形。

遲露為了自保凝聚的靈力,剎那間全部放出,形成密不透風的壁壘,阻擋煞氣。

徐詩靈驚叫一聲,第一時間護住道臺:“這些是什麽東西?怎麽進入靈脈的?”

雲翩翩連滾帶爬地鑽進結界,摟住景洛雲的胳膊,渾身發抖。

景洛雲原本也被吓了一跳,但見雲翩翩如此害怕,鼓起勇氣拔出長劍:“雲妹妹別害怕,我去替你收拾他們。”

遲露眼疾手快,赤魂鞭卷住景洛雲往裏拽:“你瘋了?煞鬼只襲擊逢月城的人,你出去——”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哪裏還是“只襲擊逢月城的人”?

那些煞氣靈巧地尋找結界的空隙,在密不透風的結界中尋到纖薄之處後,卯足了勁兒往裏鑽。擺明了是受人操縱,而非逢月城那些無知無覺的煞鬼。

在雲翩翩的驚叫聲中,遲露反手将雲舟拉到近前,寄出靈力包裹靈怪。

揚聲喊道:“徐詩靈,解除靈脈。”

“現在解除靈脈,無論是生者還是死人,都會因為大量的靈力沖擊喪命。”徐詩靈反駁。

遲露耐心地勸導:“相信我,我能調動全部靈力,通過操縱來避免傷害。如果現在不解除靈脈,待結界被破開,我們就要和這些煞氣共處一室了。”

“我是靈華宮的少宮主。”

她雖然天賦極高,可也不是頂尖的大能,無法做到盡善盡美。一手靈怪,一手雲舟,用神識操縱長鞭卷住徐詩靈的靈識,再寄出靈力感知雲翩翩與景洛雲,已然到了極限。

徐詩靈彷徨地左顧右盼,不自覺自言自語:“這些煞氣,和沾染在景家人身上的氣息,有異曲同工,難道——”

遲露提高聲音,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徐詩靈當即如夢初醒。

她摟緊道臺,骈指畫出靈符:“少宮主,我相信你。”言畢捏訣,嘴唇上下翻動。

一道金色光華,撕開漆黑的靈脈。遲露浮于半空,數不清的無形的手從下至上,想要抓住她。

她翻手掐訣,将哭爹喊娘的靈怪送入相近靈脈中。

煞氣在靈脈被解除的瞬間四散,飛向四面八方,有些攻擊雲舟,有些朝徐詩靈和景洛雲撲去。

遲露擡手,屏障迅速上移,把他們托送至修真界外側。

翻身而上時,聽到景洛雲喊:“雲妹妹!”

他的身邊空無一人,一抹嬌小的身影從結界外跌落,不斷下墜。

遲露咬緊牙關,飛身撲去,長鞭寄出,卷住雲翩翩的腰。

“別動。”她命令,而後操縱靈力,将兩人托回到上方。

把她往上拉的同時,遲露從雲翩翩的臉上看到了愕然的情緒,那張臉上一成不變的假笑,第一次出現了龜裂。

撕開空間,從靈脈中脫身,遲露氣喘籲籲地骈指并住,道了聲:“合!”

虛空發出吱嘎的尖叫,裂縫緩慢又沉重地閉攏,從縫隙中擠出的煞氣,被景洛雲驚慌失色地斬落。

他被黑色的煞氣吓得嗷嗷亂叫,所幸沒有受傷。

遲露癱坐在地上,斜倚綿軟的雲舟,用力喘了口氣,從空間囊裏面取出藥瓶,補充靈力。

耳畔傳來雲翩翩的哭聲,少女拉住景洛雲,用他的袖子抹眼淚,不停地訴說她的惶恐與無措。

赤魂鞭尾部有一點熒光,是徐詩靈離開靈脈後的樣子,她全靠靈華宮的功法維持魂魄,出了靈脈後便散開形體。

遲露将徐詩靈放進暖玉,強撐着站起身,舉起靈力凝成的明燈。

“諸位不必慌張,我會用靈力探尋方位。”她的聲音溫和有力,像是一劑強心的良方。

淚眼婆娑的雲翩翩擡起眼眸,看到容貌秀美的少女一手提燈,一手持鞭,嘴角帶笑,目光像是三月的春日暖陽。

她從中心走到隊伍最前,衣裳和烏發稍顯散亂,一雙眼睛似繁星似火燭,熠熠生輝。

一縷漆黑的煞氣,慢慢地朝遲露的腳邊攀去。

還沒觸及腳邊,就被遲露一鞭子抽散。

遲露收起赤魂鞭,朝雲舟道:“多謝。”

雲舟層疊的縫隙中,景述行一身紅衣,在白如雪的雲舟上尤為顯眼。

他剛從睡夢中蘇醒,眼角沾有濕意,神色晦暗。

與神色帶給人的寒涼不同,撥開細軟簾籠的手白如美玉,指尖處微微發紅,動作優雅至極,又分外撩人。

景述行瞥了遲露一眼,放下簾籠,縮回雲舟裏。

遲露不解他的動作,提燈來到近前,屈指敲了敲雲簾。

雲簾再度掀開,遲露沒看到人,率先聽到略帶不滿的抱怨:“為何不喊我?”

“就那麽不願意使用我嗎?”

“什麽?”

遲露這才發現,景述行在瞪她。

用一種幽怨的,責備的,凄涼的眼神。

他無力地靠着雲舟軟枕,語調像是留守在宗門,苦等主人不歸的靈獸。

“那些煞氣,我一眨眼就能為你清理幹淨,你為何不讓我出手?”

說完,将頭別到一邊,不理遲露。

遲露雙手一左一右把住雲舟門簾,盡力撐開雙臂,擋住景述行的視線。

她笑眯眯地問:“生氣了?”

景述行沒有回答,眸光輕閃,用眼神無聲地譴責她。

遲露回頭看其餘人,景洛雲努力安撫受驚的雲翩翩,徐詩靈魂在暖玉,操縱玉石四下游走,時間并不緊張。

她展顏一笑,躬身挪進雲舟:“你騙我,你壓根沒生氣。”

陷入軟如白棉的雲舟中,遲露自作聰明地說着:“你要是生氣,我早就和逢月城欺負你的那些修士一樣,‘咻——啪’地炸成一串煙花了,哪還能和你面對面說話。”

她沒說下去,一截修長的指尖抵在唇前,阻止遲露的話。

簾籠“刷”地降下,阻隔遲露的退路,遲露疑惑地回頭看,被強制地扳回臉。

“少宮主,你錯了。”

景述行含笑看她,像是看一只傻乎乎地,一頭撞在樹幹上的雪兔。

“生氣和仇恨,是有區別的。”

遲露指了指自己:“你真的生氣了——哎!”

視野翻倒,天旋地轉,腦袋向下,結結實實地觸及她捏的枕頭。

雲舟的內部被遲露捏成舒适的溫床,她躺在床上,入目是大紅喜服,身着紅衣之人就在她身側。

——好近!

自從遲露看完話本,懂得自己的行為是何等冒犯後,她再也沒與景述行靠得這麽近過。她本應速速起身,拉遠和景述行的距離,但目光先是游走全身,後定在那張臉上,竟然舍不得移開。

想多看幾眼,想一直這樣,一眨不眨地盯着。

景述行沒有讓遲露移開目光的打算。

“少宮主,是你不讓我動用能力的。”他眯起眼,似奸計得逞的狐貍,“我聽從你的吩咐,不布置結界,為了防止外人聽去,只能這樣和你說話。”

這說的什麽鬼話?景述行不能布置結界,由她出手不就行了?

遲露發現他話裏的漏洞,開口打算質疑,還沒說話,被景述行的食指再度堵住話頭。

“為什麽不殺了他們?”

“什麽?”遲露瞪大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很快打消自己的懷疑,景述行拉進和她的距離,眉宇間滿是凝重:“那位女鬼的父親是靈華宮的客卿,放她一條生路也無妨。另外兩人呢?他們是逢月城的人,景洛雲還是景逸的兒子。”

“就算現在不聲不響,誰能保證他們不是僞裝的?留在身邊,絕對是極大的威脅。”

景述行蜷曲指節,做了個手勢:“只要您一聲令下,我自會将威脅消除。”

他篤定地說,而後噤聲,等待遲露回應。

等了許久,只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

“你說的雖然很有道理……”

遲露輕聲道,她側躺在雲舟裏側,舟內空間并不大,她即使努力縮起身子,依然會和景述行肌膚相觸。

比如膝蓋、手肘,曲起關節後,五指又撞到了一起。

顧忌畫本裏的批注,遲露最初努力躲閃,又看景述行渾不在意的模樣,也放松下來,不去想應漣漪的諄諄教導。

抛卻顧慮後,她幹脆五指一彎,插入景述行的指縫中。

她和景述行不一樣,遲露成長的回憶都是美好而珍貴的,遇事只會努力往好的方面想。

她希望景述行也如她一般,而不是被逢月城的遭遇扭曲心性。

“我長那麽大,舅舅和長老對我的教導都是以德報怨,以善待人。我沒辦法違背本心,朝他們下手。”

景述行凝視遲露扣入掌心的五指,長眉舒展,唇角劃過弧度:“你沒必要出手,甚至沒必要去看,這件事可以交給我。”

指骨忽地被用力夾住,遲露擡起眸子,蠻不高興地警告景述行。

她本是依照習慣,下意識地手上用力,誰知一直以來行之有效的方法,此次失去了作用。

被她抓住的手忽而翻轉,遲露躲閃不急,被景述行牢牢抓住。

冰涼又寬闊的掌心,瞬間就把她的手包住。

“少宮主當真心善。”景述行的話語帶着暖意,“能培養出少宮主這般良善之人的地方,想來和逢月城截然不同。”

旋即話鋒一轉:“但是其餘人并不會意識到你的善舉,你就算為那女鬼找到想找之人,她又能用什麽報答你?你拼命救下景洛雲和雲翩翩,他們可會對你有感念之心?”

他伸出另一只手,拂開遲露額前碎發:“你幾乎耗盡所有的靈力,把他們帶出靈脈,可又有誰真的注意到你?”

為遲露打理亂發的手驀地頓住,他看見自己的手掌之下,獨屬于少女的烏黑到發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他聽見了連串的笑聲,遲露傾身往前湊了湊,語氣中帶有前所未有的親密。

“我不是還有你嗎?”

她捧住自己的臉,俏臉上綻放光彩:“我原以為自己裝得不錯,能完美遮掩駕馭靈力的疲憊,原來還是會露餡。”

話雖如此,可遲露沒感到半點不悅,她甚至覺得,自己能被拽進雲舟的床榻上,實在是一件令人欣喜之事。

景述行疑惑于遲露的突然發笑,他還在擔心雲舟外的兩人,景洛雲也就罷了,雲翩翩作為在普通不過的侍女,卻能周旋于各種事件中,更令景述行感到奇怪。

他的眉心快擰成一個疙瘩。

“我會給他們打上标記。”遲露思量許久,尋到了權衡的方法,“如果他們刻意接近,靈力會提醒我。”

“我可是靈華宮的少宮主,自出生起就被悉心栽培,絕對不弱。”她伸手揉開景述行眉心的結:“再說,我不是還有你保護嗎?”

說着,她露出新奇的神色:“衣服,沒了?”

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景述行的胸口。

作者有話說:

稍後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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