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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抱就抱,想摟就摟◎

景述行呼吸微滞。

略偏過頭, 看到遲露神色凝重,一副認真的,絕不是在開玩笑的模樣。

景述行确信,她在點他。

即使他處處小心, 保證在第一時間移開目光也沒有用。遲露已經發現了, 發現他不論在哪兒,哪怕被她弄暈, 塞進雲舟裏, 清醒過後都會用手指挑開簾籠。

克制不住地, 将目光長久地放在遲露身上。

景述行緩緩開口,聲音有些幹澀:“少宮主……的朋友, 讨厭這樣嗎?”

遲露坐直了身子,下意識反問:“你讨厭嗎?”

要是景述行明确表示不喜, 她以後絕對拼盡全力克制自己。控制自己不要沒事就轉頭,争取連眼珠子都不轉。

景述行還道遲露在挖苦他,諷刺他不知将心比心。

把住窗牖的手逐漸用力, 景述行無聲地咬緊牙關, 過了不知多久, 似是終于下定決心:“如果是少宮主,我并不讨厭。”

他回過頭,想問遲露對此事的看法,愕然發現遲露臉上笑容盡顯。

她本就生得好看, 模樣甜美,如今發自內心地一笑,宛如廢墟中開出一朵絕豔的鮮花。

景述行懵了。

他還沒反應過來, 就看見遲露湊到近前:“真的?”

“真, 真的。”他期期艾艾地回答, 完全不知自己說了什麽,讓遲露如此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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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露只高興到一半,又平添愁容:“那我的朋友的朋友,到底是因為什麽,才會一直盯着他看?”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心裏像是被油蒙住,被紙糊住,她挖空心思去鬥智鬥勇,卻無法将之捅破。

遲露冥思苦想,渾然忘記景述行還在她面前。

要是她此刻收回注意,看向景述行,便會驚訝地發現,原來有盯人的毛病的,不止她一個。對面那位的目光要更熱,更熾烈。

“或許是少宮主不知道的感情。”她聽見景述行道。語調溫和,似乎在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遲露眨眨眼,又眨了眨眼。

不知道的感情?對景述行?

她仔細審視自己,确信她對景述行沒有分毫惡念,剛準備開口反駁,又聽景述行緩緩開口。

“少宮主親口承認,你并不通曉情愛,自然不懂其中關聯。”

遲露忽地想到一件事。景述行下手越狠,越不留情面,他的語調就會越溫和,越是恭謙有禮。

此刻他神情漠然,語調平淡,不知心中是否已是翻江倒海,想着什麽?

不過幸好,他親口承認并不讨厭她。

“我只是現在不懂。”她反駁,“我總有一天會懂,再說,就算我不懂,應姐姐也會教我。”

“這和我剛剛說的事,又有什麽關聯?”

景述行眸光閃動,收回放在窗牖上的手,坐正身子。

他的眼底滿是不知名的情緒:“少宮主,你願意抱我嗎?”

“這有什麽?”遲露欣然答道。

如果是旁人,遲露還要猶豫一下,可對面是景述行,二人都這麽熟悉,抱一下又何妨?

她大大方方張開雙臂:“來吧!”

和想象中不一樣,和她過去十六年習慣的發展不一樣。

不是靈華宮友人飛撲而上,恨不得和她一起摔在地上的熊抱,也不是長輩慈愛的摟抱,更不是新生兒哇哇大哭,恨不得蛄蛹進她懷裏的無法稱之為“抱”的動作。

清冽的氣息像洶湧的潮水,呼啦一下奔騰而出,将遲露淹沒。

近在咫尺的呼吸,停留在頸側。癢意與暖意交織,不覺別扭,反而有幾分享受。

遲露能聽到快速起伏的心跳,不知來自何人,她和景述行的距離太近,稍一恍神就會聽錯。

他的臉就在頸側,手在哪裏?是像話本一樣摟住她的腰,還是按住背脊或是後腦?

遲露的眼中翻騰着眸中情緒,她原本展開的雙手早已不自覺地收回,只差一點,就能箍住景述行的後背,再将臉埋進去。

紊亂的呼吸在潮水褪去的那一刻,盡數戛然而止。

遲露看見景述行重新直起身子,從她身旁離開,從頭到尾,甚至沒有肌膚相觸。

“不是要抱抱嗎?”她的雙臂無措地垂下,頗有些尴尬地坐在船艙內。

景述行半跪在她身前,發出低笑:“什麽時候少宮主能把我推開,或許少宮主就該懂了。”

她完全不想這麽做。

——不甘心。

在逢月城時,她想抱就抱,想摟就摟,現在到了更安全的地方,這些一樣的動作反而阻力重重。

景述行準備起身,遲露拽住他的袖口,遲遲不肯松手。

眉頭靜靜地皺着,好似正忍受某種煎熬。

景述行擔憂地彎腰,打算問遲露發生了什麽。

眼前驟然天旋地轉。

即使是坐在靈魚上,行進在最前方的徐詩靈,都能依稀聽見重物墜地聲。

殿後的烏篷船內,一瞬間人仰馬翻。

遲露壓在景述行的身上,兩手用力地箍住他,還覺得不夠,幹脆将臉埋進他懷裏,用力吸了一口。

終于将那團清冽的香氣吸了個痛快。

景述行的頭整着艙內的座位,腰腹僵硬地挺着,他掙紮着想起身,被赤紅色的長鞭圈住腰身,牢牢捆住。

“少宮主!”他的呼吸徹底亂了。圓睜雙目瞪着眼前的少女,白玉般的臉上綻出朵朵桃花。

“我偏不要推開。”遲露的話擲地有聲,“我是靈華宮的少宮主,我想抱就抱,你還管得了我?”

她的耳朵染上淡淡的玫粉,自下而上漫及眼眶:“你憑什麽要求我、說我……”

呼之欲出的話硬生生卡在喉頭,轉了好幾個彎,硬是沒辦法從嗓子裏擠出去。遲露心裏發急,眼圈不由得更紅了。

景述行拼命掙紮:“少宮主,你先起來。”

又讨饒:“我錯了,饒了我吧,少宮主。”

他很想伸出手,往粉嫩的耳垂,或是眼圈周圍刮一下,生生忍住。語調雖然溫和如初,嘴角卻忍不住地向上翹起。

想到自己居然被遲露牢牢抱住,還是在談及情愛的時刻,景述行做夢都會笑出聲。

不知等遲露徹底開竅後,會對她當下的撲擁作何想法?

遲露聽到景述行的話,猛地想到什麽,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我,我弄疼你了?”

她慌慌張張地想從地上起來,心裏焦急,動作便有些遲鈍。腳底一滑,又撲了上去。

這一撞不得了,兩個人一個按住胸口,一個捂住鼻子,一低頭,一擡頭,愣是沒看到對方滿臉通紅的模樣。

遲露慢慢往後退,速度極慢,幾乎和挪動無二:“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馬上走。”

手腳并用,準備速速離開,卻被景述行叫住。

他擡手按在胸口被撞處,挑起兩道極好看的長眉:“少宮主為何這麽擔心我?我的表現,應當沒有如此脆弱才對。”

遲露終于退到位置上,規規矩矩地做好:“我知道你很疼,你沒必要瞞住我。”

景述行臉上滿是笑意,語調軟綿綿的,充滿真誠:“之前的疼痛,都不及少宮主撞我的那一下。況且,我在靈華宮受到精心的調理,如今已然大好,早就不再難受了。”

“騙人。”遲露打斷他,“我知道的,你一直在忍疼。”

景述行的語調愈發柔和:“絕無此事,是你多慮了,少宮主?”

不等他詢問,遲露上前一步,抓住景述行的手臂,将長長的袍袖撸下。

露出共生環的副環,印刻在景述行手腕上,像是印記一般的刻痕。

“我能知道你的感覺。”遲露說道。

她拽過景述行的手臂,解除隐藏手環的術法,将手環貼在印記上。

“你看過我的手環,難不成不知道它的作用?”

熟悉的刺痛瞬時卷席她全身,遲露頓時倒吸一涼氣。她拼勁全身力氣,才遏制住身體反射性的顫抖。

“好疼。”再度開口,遲露的語調裏都帶了哭腔,“你究竟是怎麽忍耐,才能永遠一副風輕雲淡,沒事人樣的出現在我面前?”

她擡起婆娑的眸子,對上景述行的雙眼。

景述行眸光低垂,定定地瞧着自己手腕的印記。

古籍上對共生環的記載極少,他只知道佩戴此環者共享壽元,不曾想它還有共感的能力。

他扯了扯嘴角:“這個手環居然還有這種能力?我竟不知。”

輪到遲露驚訝:“你提醒我不能讓他人看見手環,我還以為你知道它的能力。”

她趁火打劫,追問:“所以說,這個手環究竟有什麽能力?你手腕上的印記,莫非與它是一對的?還是說,其實很多人的手腕上都有印記,我可以同時通曉他們的感知?”

一連猜了幾次,景述行皆緘默不語,遲露頓時明了,郁悶地嘆了口氣。

“……全猜錯了,我這個手環到底有什麽作用,真的不能告訴我嗎?”

她可憐巴巴地央求,得到的結果只有無奈的搖頭。

“抱歉,但我想……少宮主是不會想知道的。”

遲露氣鼓鼓地別過臉,不想去理景述行,卻依然乖乖伸出手,扶他起身坐穩。

過了許久,她聽見景述行倚在座位上,靠窗發出嘆息。

“我對少宮主言聽計從,沒想到,少宮主竟連我小小的請求也不願滿足。”

景述行略帶落寞的嘆息,成功刺激到遲露,她立刻換了表情,豎起兩根手指保證:“我不問了。”

看到景述行嘴角勾起的笑容,遲露明了,自己被他忽悠了。

赤魂鞭随着遲露的心思,飄忽忽地落到景述行頸肩,側尾勾住。

遲露往前湊了湊:“有一件事我很不滿。”

迎上景述行疑惑的目光,她道:“我有名字的,我姓遲,叫遲露,你為什麽總是‘少宮主’、‘少宮主’的喊我?”

景述行沒來得及說話。

遲露輕聲,但又極堅定地說道:“別喊我少宮主,可以嗎?”

景述行別過臉,回話的聲音也不自覺放輕:“我已經喊習慣了。”

“況且……”目光移向船外,“他們都是這麽喊你,多我一個不多。”

遲露張口,她的聲音仿佛從嗓子裏擠出來:“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她扪心自問。

回答仿佛要呼之欲出,又仿佛被她深埋在心底。遲露雙目發直,眼神愣怔,她像是直勾勾地盯着景述行看,又像是透過他看別的事物。

要是景述行沒有毀掉那些畫本就好了……

遲露潛意識覺得,她想要的答案,或許藏在那些不正經的畫本裏。

她用力甩了甩腦袋,面對心底的疑問,選擇轉身回避。

心慌意亂,出口的話意外地強勢:“我的名字是遲露。”

沒有聽到想要的回應,只有景述行狀似呢喃的呼喚:“少宮主……”

“喊我遲露。”她鼓足勇氣,提高了聲調。

聲音突然響起,在安靜的暗河中尤為突兀,虧得遲露眼疾手快施加結界,才沒讓聲音傳到其餘人的耳中。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她連忙捂住嘴,長睫毛怯怯地抖了抖,扭頭不敢看景述行。

這下他一定會生氣,把景述行惹怒了,他會不會離開?

等了許久,沒聽見跳船的動靜,她将目光移回船上。

耳畔傳來笑聲。

景述行低着頭,嘴唇微張,舌頭上下一碰,一個名字從口中彈出。

“遲露。”

“遲露,遲露……”兩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字,被他說得像是粘牙的糖果,旋繞于口齒之間。

景述行低下頭,不自覺地,低低地笑。

注視遲露的雙目仿佛旋渦,旋渦裏緩緩爬出毒蛇,卻又收斂淬毒的尖牙。

他傾身向前,柔聲道:“少宮主,我現在相信,我是特殊的那一個。”

遲露為了哄睡景述行時說的話,被他再度提及,同樣的話響在耳邊,早已與先前不同。

連帶着心底的情緒,也起了些許變化。

遲露沒來得及細品所謂變化,徐詩靈尖聲驚叫着,騎着靈魚從最前方沖回。

“少宮主,你快擡頭看看!!”她尖叫。

遲露從船艙內彈出身子,順着小玉人手指的方向,瞬時忘記了呼吸。

“我出去一下。”她回身朝景述行道,反手在手環上施加術法,鑽出烏篷船。

雲翩翩和景洛雲亦張大嘴巴,擡頭齊齊仰望高空。

暗河盡頭,水天一色,蒼茫的不知幾萬裏的高空中,赫然高懸巨大的、未完成的法陣。大陣宛如一張無形巨網,倒扣在廢墟的河岸邊。

徐詩靈怯生生地問:“少宮主,你知道那是什麽陣嗎?那個陣裏面有……”

“我不知道。”遲露從震驚中回神,“但可以确信,那是靈華宮的陣法。”

她擡指寄出一縷靈力,緩緩向上,頃刻間淹沒在流轉的陣法中。陣法的靈力與遲露完全地契合,幾乎可以說是一體共生。

靈華宮的功法就算再精妙,也絕不會有如此高的契合度,除非不僅是功法一致,血脈亦一脈相承。

“這麽巨量的靈力,絕非一人能完成的,這面法陣在這兒的時間,可能不止一朝一夕。”

雲翩翩在景洛雲身後瑟瑟發抖,不忘露出笑容:“難不成靈華宮明面上守護衆生,實際上在利用這個廢墟做陰毒之事?”

“住口。”遲露嚴肅轉頭,“我不準你信口誣蔑。”

雲翩翩似乎被她吓到,委屈地一縮身子:“那少宮主說說看,這法陣是用來做什麽的?”

遲露皺眉沉思許久,承認:“我沒見過這種大陣。”

“或許江前輩能告訴我。”她從空間囊中取出陣譜,用靈力描繪大陣的模樣,仔細翻動。

遲露努力搜尋,眸光掠過書冊,忽然發出一聲驚呼。

“咦?”

她合上書頁,驚慌地彎下,抖開衣袍,四處找尋。

“少宮主怎麽了?”徐詩靈騎着靈魚,在她周圍晃悠。

遲露的語調透着焦急,心頭茫然,連出口的話都帶有顫音:“我的手環不見了。”

“什麽手環?”一聲喊,把景洛雲也喊了過來,“是不是掉哪兒了?”

遲露反複查看,确認在出船艙時還戴在手腕上的玉環,不知何時神秘失蹤。

是中途脫落,還是在她無所察覺時被人摧毀了?

雖然遲露對系統沒有半點好感,但它總是滿口“不許解綁”、“違反規則就抹殺宿主”,現如今突然消失,當場令遲露陷入慌亂和無措。

“少宮主請冷靜,我們來幫你找找。”景洛雲拉住雲翩翩的手,“雲妹妹也來幫忙。”

遲露沿着自己上岸的路徑,一路走過去。

追蹤到岸邊的烏篷船,艙門處白影浮出,景述行長發散亂,臉色蒼白如紙,扶住門框撐住身體。

看見遲露,硬生生擠出笑容:“你是不是,忘記解除隐藏手環的術法了?”

“不可能!”遲露想也沒想,直接反駁。

景述行往遲露的腕上點了點:“不是就在這兒嗎?”

細白的腕上,碧色的手環明晃晃地挂在其上。

遲露驚訝出聲:“怎麽會?明明剛剛還不在這兒。”

景述行費力地壓抑自己的喘息,盡力不讓遲露察覺異樣,仍撐不住這具剛從破碎狀态恢複的身體,側身出艙時踉跄一下。

遲露在一旁看着,想也沒想就去扶他。

手環失而複得的一瞬,共感的能力似乎有所增強,遲露的指尖甫一觸及景述行,一股異樣之感便包圍全身。

即使一閃即逝,也足以讓她就此失去平衡,向下摔倒。

在一片驚呼聲中,在衆目睽睽之下,遲露仰面躺在烏黑的暗波中。幸虧烏篷船停靠在岸邊,河水未能漫過口鼻,不然一想到自己身為堂堂修士,卻險些溺水,遲露就想挖條地縫鑽進去。

景述行就壓在她身上。

他按住河邊的污泥,勉勵撐起身子,在破碎又重組之後,疼得渾身發抖。

到最後,甚至連身體都支持不住。

身後傳來大呼小叫:“少宮主,這是怎麽了?手環找到了嗎?”

倒在這種地方,簡直是讓所有人圍觀醜态。他一人倒也罷了,要是不想被看見,将他們的眼珠子消除即可。

偏偏此時此刻不是一個人。

“抱歉,抱歉,我……”他疼到說不出話。

遲露仰面倒在髒兮兮的淤泥裏,她撫上景述行的後背,用力一按,對方就像是被摧枯拉朽的幹樹枝,垮在自己身上。

“別說話,你想休息多久都可以。”她于景述行耳畔說。

命令其餘人:“轉過身去。”

景洛雲:“少宮主,你找到手環了?”

“找到了。”

遲露眸光淩厲,掃了過去:“全部把臉轉過去,不許看過來,不然我就把飛舟和靈燈全部收回,把你們全部留在這片廢墟裏。”

話音落下,背後一條赤色長鞭悠然升起。若是有人不聽話,遲露不介意勒住他們的脖子,強制性扯開他們的視線。

所幸三人都很乖巧,齊齊背過身去,目不斜視。

耳邊響起景述行的低喘,遲露伸手圈住他的脖子,骈指點在他的頸肩,一縷溫和的靈力從鎖骨處注入。

仔細地在景述行體內游走一圈後,遲露眼中疑惑更甚。

她抓過景述行的手,不顧指縫的淤泥,将手環貼合上去,立時被疼得龇牙咧嘴,險些昏過去。

景述行的靈臺沒有進一步開裂的跡象,身體的疼痛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戴手環的左手無措地懸停在半空,緩緩落下時,被另一只手接住。

“髒。”遲露輕聲提醒。

一瞬之後,她手上的淤泥盡數消失。

長眉一擰,正打算說話,聽景述行說道:

“沒關系的,少宮主,不用在意我。我的狀況和之前不一樣,無論使不使用能力,都會一直疼下去。”

遲露忽然感覺,她和景述行的距離被拉遠了。

“你又喊我少宮主。”她奮力扭頭,想去看景述行的模樣。

她被壓住她的身體擋住,無論是景述行此刻的表情,還是被他牢牢抓住的手,她都看不到。

“……我已經習慣了,一時間改不過來。”景述行道。

他握住那只手,避開遲露的視線,将前額輕輕貼上,宛如一個無比鄭重且虔誠的親吻。

從肮髒黏膩的淤泥中起身,景述行朝遲露伸出手。

“把手給我,少宮主。”

他接過遲露茫然遞過的手,略一施力,将她從地上拉起。

景述行牽着遲露,一步、一步淌過細流,暗河拍打泥岸,水花每卷起一次,遲露的裙擺末端便會加深顏色,直至邁步來到岸邊。

景述行拾起遲露留在岸邊的提燈,拉着遲露離開暗河的波濤。

宛如春風拂過,宛如夏雨細潤。

深色的印跡消失不見,遲露被景述行從河中牽出,身上衣衫豔麗如新,臉上污漬無影無蹤,像是漆黑河上綻出一朵桃花。

“你的身體到底是怎麽?”遲露略有些苦澀地開口,“靈臺不再加快崩裂,靈力也沒有紊亂,按理說即使不能恢複如初,也不應該像現在這樣。”

景述行的目光不曾移動,像是要将遲露的眉眼刻進眸中。

“待我忤逆你的命令時,如果少宮主的呵斥與責罵能少一些,或許我會好受很多。”

末了,他像缥缈無垠的魅影,回身舉起提燈。

柔和燈光撒落,吸引了在場諸人的目光。景述行屈指一繞,把牽動靈魚的線從遲露手中,轉到了他的指節上。

“我知曉通往天守閣領地中心的道路,也略通它在毀滅前是何種存在。”

景述行溫柔道:“少宮主,我來領路。”

景述行又不回答她的問題。

遲露咬緊牙關,心底泛起各種情緒,不知如何表述。

她被景述行牽着,一步步往前引,掙不脫,甩不開。

雲翩翩在一旁大呼小叫:“少宮主,你居然和他如此親密。且不說大公子是那種人,你和他如膠似漆,難道連頭頂的法陣也不顧了嗎?”

聽到雲翩翩的話,景述行擡頭看了看上方的大陣。

他冷冷地看向雲翩翩:“不過是淨化怨靈的法陣罷了,不知與雲姑娘有什麽關系?”

遲露也在此時開口:“雲姑娘,算我求你了,你少說點話吧。”

雲翩翩淚眼婆娑:“少宮主是不願意繼續僞裝,要與我撕破臉皮了嗎?”

我是在救你啊,傻姑娘。

遲露在心底重重嘆氣。

也不知雲翩翩哪根筋搭錯,幾乎是不停地騷擾她與景述行,說出的話還都能輕而易舉地挑起對方怒火。

就連遲露都有些窩火,想出聲指責她幾句,更遑論已經起殺心的景述行。要不是遲露再三強調,雲翩翩這一路上不知要死多少次。

遲露并不打算見血,只能暗自祈求雲翩翩見好就收。

由靈魚引導,再加上景述行熟門熟路般的領路,幾人輕而易舉地通過錯綜複雜的小道,來到一處斷壁殘垣中。

“看周圍的殘跡,天守閣的建築形式應當多是低矮小屋,建房的材料以土石草木為主。”遲露一邊走,一邊觀察四周。

一邊觀察,一邊由衷地贊嘆:“簡直和林中仙子一樣。”

景述行回過頭,與遲露娓娓道來:“确實有這種說法,說天守閣的祖上由山精、靈怪化形而來,體質特殊。他們更容易吸收天地靈力,周圍靈脈亦會朝他們偏移,有天道庇佑,由生到死一世順遂。”

他說話的聲音并不大,正好能讓遲露聽見。

“感念天道恩惠,常以草木土石、風雨雲霁自名。”

遲露腳步一頓,景述行擡手輕拉,借力讓她前邁一步,不叫其餘人看出端倪。

“你的意思是……”遲露的目光向後偏轉。

話沒說完,就聽見徐詩靈的催促:“小靈魚,怎麽不動了?”

玉人騎在靈魚上,伸出手拍打靈力凝成的團子。靈魚懸浮在半空,晃晃悠悠了一圈,開始往下沉。

伏在小土堆上,一動不動。

遲露低頭看向土堆,緘默半晌,對徐詩靈道:“徐姑娘,你且後退。”

玉人焦急地繞着土堆打轉,徐詩靈像是感知到噩耗,哆哆嗦嗦地不敢觸碰土堆。

遲露将玉人拿在手中,松開和景述行相握的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還沒等她做好心理準備,土堆已然被掀開。

“這種事沒必要少宮主來做。”

景述行蹲下身,撥開其餘的土壤,取出暴露在外的一顆頭骨。

靈魚打着轉,停在骷顱身上,就此一動不動。

周圍仿佛陷入無風之地,無人說話。

最後,還是雲翩翩開口。少女甜甜地笑着,全然沒有被眼前的情景震懾:“少宮主、徐姑娘,你們找到人了是嗎?”

“那是不是可以帶我們出去了?”她東張西望,上前站到景述行身旁,“這兒怪吓人的,我害怕。”

與此同時,小玉人終于開口:“我猜到了,我早就猜到他死了,只是想來确認一下。”

遲露從骷顱上取下靈魚:“不對……”

“不對。”她說,“修士死去,身死道消,應當是軀體消失,魂魄重入輪回道,怎麽會有白骨留在世上。”

“況且,如果魂魄已經離去,靈魚應該會直接失去目标,而不是尋到屍體。”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她的思緒陡然被慘叫打斷。

景述行冰涼如水的嗓音:“少宮主想知道什麽,直接問她不就好了?”

他出手的速度極快,先是毀掉雲翩翩的兩條腿,而後直接刺穿她的前胸,将她重重地釘在地上。

用的是遲露贈與他的手杖,整條手杖被透明的結界包裹,雖然穿透了雲翩翩的身體,卻不曾沾染血跡。

習慣景述行轉瞬即滅的能力後,遲露都快忘了,他在修真界曾經的美名,是被譽為百年一遇的劍道天才。

雲翩翩被釘在地上,痛苦地扭動,她兩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遲露:“少宮主,你看他,大公子在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

“他果然是怪物,我早就和你說過……”

手杖又深入一寸,雲翩翩一邊慘叫,一邊對遲露道。

她哀哀切切地看着一路都在幫她的少宮主,而遲露只是走上前,低眉看她,眉宇間似有憐憫。

而後回身寄出赤魂鞭,将沖上前的景洛雲綁住,扔在地上。

揚眉看向景述行:“理由呢?”

景述行輕笑一聲,虛虛一指:“少宮主請看。”

他的手指向一塊空地,其上布滿數尺高的青草,地上泥土與其餘地方相比,明顯要新不少。

指尖一動,土壤消失,露出了巨大的坑洞。

其內有森森白骨,頭骨、腿骨、肋骨,還有散亂在內,分辨不出是什麽的骨骸,有數百人,甚至近千人,安靜地躺在坑洞內。

唯一能确定的是,白骨中隐隐有靈力流動,并不是普通的凡人。

——是修士,是和天道規則相悖,死去後仍然在世間留下痕跡的修士。

白骨中黑氣環繞,顯得更加可怖。

遲露倒抽一口涼氣,幾乎是下意識凝造屏障,意圖遮蔽景述行和景洛雲。

但附着在白骨中的煞氣卻一動不動,全無逢月城化魂陣中氣勢洶洶的模樣。

“說,想用這些東西做什麽?”景述行并沒有受到幹擾,他杖尖上挑,于雲翩翩而言,無疑在遭受酷刑。

她淚眼婆娑,奮力掙紮:“放開我,我什麽都不知道!雲哥哥,救救我。”

又是一連串的慘叫。

遲露光是聽着,都覺得心驚膽戰,她忽而想起什麽,撿起地上的頭骨,把屏障罩了上去。

那團靈魚失去靈力的牽引,并未消失,而是又晃悠悠地起身,在半空中細細尋找。

還未找到目标,異變突生。

雲翩翩一把攥住了景述行的手杖,她奮力直起身子,嬌小的身軀伴着血污一點點上移。

她一頭撞向身側的尖石,景述行伸手去攔,煞氣怒吼着,順着他的手臂一路攀爬而上,意圖撕咬血肉。

哪怕在下一瞬就被盡數抹滅,雲翩翩的身子已經軟軟地倒在地上,她的眼中滿是笑意,勾起的嘴角似乎在嘲諷景述行的無能。

景洛雲被捆住,動彈不得,只能大聲哭喊:“雲妹妹!”

“我要殺了你!”他瞪着景述行,咬牙切齒。

景述行則向遲露道歉:“抱歉,沒能察覺到她的意圖。”

靈魚回到遲露的掌心,啪叽一下湮滅。

遲露的大腦“嗡”的一聲,炸開。

她甚至來不及回複景述行,在腦海中激烈地質問系統:“雲翩翩不是書裏的女主角嗎?女主角為什麽會和煞鬼有關聯,她身上為什麽會有死去修士的靈力?”

系統:“……”

“不許裝死!”遲露加重語氣,“景述行又是怎麽回事?他被景逸打碎靈臺,身體一直不好我認了,他現在又是什麽情況?你書裏全都沒有提及。”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系統:“……”

良久,才見到光幕浮現字幕:“為您提供的劇情皆為有效情節,請宿主合理運用。”

“——本系統絕不會提供對宿主不利的信息,請宿主放心。”

她才不信!

“——未來将陸續為宿主解鎖更多的,未出現在《天緣》一書中的支線,請宿主牢記——”

“我絕不會傷害你。”

自此,光幕息屏。

遲露還要再問,一道電流自下而上,直接将她擊中。遲露眼前一黑,往下摔倒。

你現在就在傷害我!她在心裏怒罵。

要是有能力,她一定要把寄居在手環裏的東西扯出來,狠狠打一頓。不然,難以洩心頭之憤。

遲露撞進一個清冽的懷抱。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遲露擔心系統的電流會不受控制,順着她傳到景述行身上。

她很快就什麽都不知道。

景述行抱緊遲露的身體,臉色煞白,他的手按住她的脈搏,感受到沉着有力的跳動。

他憑自己對凡間醫典的記憶,仔仔細細地檢查遲露的身體,除此之外,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沒有靈力,無法傳功,天道分給他的權能,也只有不停地毀滅,而非蘇生。

除此之外,他一無是處。

“帶路。”若非聽見自己的聲音,景述行險些以為說話的人不是自己。

他抱起遲露,目光冰冷地俯視地上的玉人。

徐詩靈感覺自己不存在的汗毛根根倒豎,她結結巴巴地問:“去,去哪兒?”

“你答應她,要和她回你父親那兒,忘記了嗎?”景述行禮貌地說,“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父親是醫修,不是麽?”

下一瞬,徐詩靈的身體就被無形的結界托舉在半空。她剛指了一個方向,腳下結界飛也似地移動,帶着她沖出天守閣廢墟。

“那他呢?和我們一起來的那個人。”徐詩靈有些擔心。

景述行怔了一下,這才想起景洛雲的存在。

他回過頭,眼底沒有殺意,仿佛景洛雲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少宮主讓我不要攢殺業,我是很聽話的。”景述行道。

“我不殺你,甚至可以送你出去,你打算如何?”

景洛雲倒在地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把雲妹妹還給我。”

他驀地痛叫一聲,景述行極迅速地從他的身上取下赤魂鞭。

他不再猶豫,命令道:“走。”

分明是一個毫無靈力的人,禮數也極為周全,說出的話卻讓人不敢反駁。

徐詩靈內心叫苦,明明少宮主醒着的時候,眼前的男人完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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