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俠之大者
中年男人眉毛都不動一下,又叫下人擡來大箱子,“明珠一箱,送小公子打鳥雀玩。”
“林公子這屋子離書院遠了些,我另有空屋一所,三樓三底,于南門大街上,幾裏路外,就是圖南書院。并有田契一包,含良田三十畝,公子好心,切莫嫌棄。”
林稚水打量着對方,腦子轉動起來:這又是哪位,賠禮道歉?誰需要給我賠禮道歉?
媒婆眼睛都瞪直了,看稀罕東西那般去看中年男人:“你真的是王員外?那個王百萬,王扒皮?”
林稚水想起來了,眉頭一豎:“就是你兒子想結冥婚?”
“是我,是我。”王員外用汗巾子拭了拭額頭冷汗,“林公子莫生氣,我……”
林稚水抱胸倚着牆壁,“你是不是想說你不知情,都是周屠戶自作主張,你只想請回去死人的屍骨,沒想到他去給你找活人?”
“不是,我……我……”王員外“我”了半天,“我”不出個所以然來,擡手穩了穩發冠,手心發汗。
林稚水的話字字句句都戳中他來之前找好的理由,他原以為乳臭未幹的少年很好打發,做足姿态道歉,奉上厚禮,再把責任全推到周屠戶身上,這事就能揭過去,以後逢年過節還可以有所來往,
王員外忍不住懷疑:這、這人真的從五歲開始變傻子,直到十五歲才清醒嗎?這心智,無論如何也不像五歲啊!
林稚水露出個微笑,擡手指着不遠處:“你要不要先跟他對個口供,再放他來見我?”
王員外扭頭,視野裏,周屠戶叫了輛牛車,火燒眉毛般趕來,車上堆着好幾個箱子。
“林公子。”周屠戶扯開一個特別難看的笑容,“東西我都收拾來了。沒有缺漏。”
察覺到森冷的目光徘徊在自己身上,周屠戶心頭肉顫動,抽着眼角往那個方向看去:“王、王員外?!”隔着丈遠,都能感覺到對方眼神陰森,似乎要将他剝皮抽筋。
王員外皮笑肉不笑:“周大官人,午好啊。”
周屠戶心下涼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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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王扒皮,怨怼他擋了他跟林稚水攀交情的青雲路,以後必定要攪得他家宅不寧。
林稚水也不去清點牛車載來的東西,只意味深長:“周大官人事務繁忙,這點東西居然需要整理五六天。”
周屠戶賠笑:“我的錯,我的錯,年紀大了,手腳不利索,誤了小公子的事。我任打任罰。”
街坊鄰居們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将這事兒當出熱鬧看。
三五步路的牆角外,兩個頭戴鬥笠的男人更是聽得津津有味,幾乎要喝彩了。
王員外不比周屠戶市井出身,要面子,被指指點點當猴戲的主角,臉皮漲紅,袖袍裏手也攥成拳頭,看周屠戶的目光愈發冷了。
周屠戶身體抖了抖,硬着頭皮不去看王員外。
林稚水:“所以,你是承認你搶了我家的東西?”
周屠戶用力點頭:“我該死,我有罪!”
“那就好辦了。”林稚水拍拍手,對牆角的鬥笠男,“辛苦二位在這種天氣守了一大早上,不如進我家裏喝口熱水?”
鬥笠男摘下鬥笠,臉上露出笑意:“多謝林公子,不用了,我們還要盡快把人帶回去交差。”他們轉向周屠戶,将人圍起來,拿出腰牌:“縣令大人接到報案,林公子狀告你奪他家錢財,如今人贓俱獲,周大官人可有異議?有異議,當面向縣令大人申述吧。”
周屠戶聽聞要見縣令,一個天旋地轉,兩眼一閉,先暈了過去。
鬥笠男一前一後把周屠戶擡走,正好放到他帶過來的牛車上,“林公子,這些錢財物件,需先帶到縣衙清點,才能計出該判他多少年……”
林稚水點頭,“辛苦二位了。”
林稚水再轉頭瞅向王員外時,對方表情十分僵硬,隔空對視須臾,王員外垂頭,有些卸了力道,“找冥婚找到你頭上,放任周屠戶欺壓令妹是我不對,我把半數家財贈你,此事揭過不提,如何?”
少年眯起眼:“你找到新的活人進行冥婚了嗎?”
王員外愣了愣,觑着林稚水臉色,支支吾吾:“找……沒找……”
那就是找了。三五天……估計新娘子都入土了。
林稚水合上眼,兩三息後又睜開,“東西你拿回去,我不收。帶我到你家門口,我送你一句話。你收下,我們這事就算完。”
王員外眼皮子跳了跳。心中寬慰自己:沒事換面牆便是。
好大一所宅子,紅牆黑瓦,三面門戶。前面靠大街,後面大花園。
林稚水和王員外身後吊着一大串人,就差捧着瓜子看熱鬧了。
王員外的打手小聲問:“需要驅趕嗎?”
王員外額頭跳青筋:“不用。”
林稚水:“筆。”
打手看向王員外,王員外面無表情:“給他備最好的筆墨。”
麟角筆,古松墨。林稚水下筆如飛,頃刻間,兩句話寫成。
遠處的人伸直脖子,戳了戳更前面人:“認字嗎?寫的什麽?”
對方一眼掃完,哄堂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我給你們念念。”他也不怕得罪王員外,大聲道:“安可為人父?”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林稚水轉身,把飽墨的筆狠狠摔向地面,墨水迸濺,濡濕那雙鑲金鞋。
少年眉眼冷意似刀鋒:“這話,送你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話當然不是咒人斷子絕孫,而是反問“第一個做偶人送葬的人,難道沒有後代嗎?”,但當林稚水在此情此景裏運用這句話時,到底是哪種“無後”,就耐人尋味了。
找活人冥婚,和讓活人殉葬,有什麽兩樣嗎?
“你!”如同被墨筆紮心口,王員外臉色慘白。
“哈哈哈。”比王員外更快的,是另一個人的朗笑,“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好一個林稚水,原是名狂生。”
看到那人的臉後,王員外的表情幾經變幻,袖中拳頭緩慢松開,“縣令大人。”
陸縣令瞥了他一眼,淡淡:“孔聖人亦謂為俑者不仁,王員外若有心,冥婚之事,日後切莫再犯。”
王員外彎下腰,極盡謙卑:“大人教訓的是。”
“嗯。”陸縣令目不斜視從他身邊經過,注視林稚水的眼中,掠過淺淡笑意:“小孩兒年紀不大,氣性倒不小。”
“我父母生我,定然不是為了讓我受氣的。”林稚水一揚下巴,帶着少年慣有的年輕氣盛:“我不想受氣,當然只有別人受氣的份兒。”
陸縣令覺得自己年紀是真的大了,不然怎麽會越看林稚水越歡喜。“聽說,你拒了我的提親?”
林稚水眼也不眨地說着套話:“陸姑娘是天人之資,小生不敢高攀。何況事業未成,何談成家。”
陸縣令:“當真不娶?”
“當真!”
“不怕本官給你穿小鞋?”
“不怕。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林稚水指了指自己,笑吟吟:“一枝花。”
陸縣令虎着臉:“随意篡改先人的詩……”
林稚水拿眼瞅他,不見半點懼色。
“東坡居士要被你氣活了。”陸縣令說着說着,自己卻笑了起來。
王員外暗暗松了口氣——賭對了。縣令惜才,只要林稚水品德沒多大瑕疵,縣令必然會欣賞他,站在他那邊。
不就是被罵以後斷子絕孫嗎!林稚水将這事揭過去,不影響縣令對他的看法,比什麽都強!
王員外磨着牙根如此安慰自己。
陸縣令:“聽說,王員外送你一座大宅子,你不肯接受?”
林稚水:“三樓三底的大宅子,我和妹妹兩人住,太大了。”
陸縣令:“哦?本官這裏恰好有所空置的宅院,三間堂房,一間廚屋,一間小房,整合你們兄妹。”
林稚水大大方方道謝,将房契接了過來。
反而是陸縣令怔住:“你不推辭?”
“為何推遲?”投資而已。“我又不是還不起。”
少年仰着頭,意氣風發地說:“我又不是還不起。”陸縣令禁不住笑了,撫掌大笑:“好!”
他就欣賞這樣自信滿滿的少年郎。
至于王員外的房子……他們都心知肚明,不接受的原因絕不是林稚水所說的“房子大太”。
“日後我們便是鄰居了,我也曾于皇城內舍讀過書,你有不解的地方,盡可來問我。”
陸縣令還請林稚水吃了一頓飯席,引他見了書院院長與幾位老師,賓主盡歡。
回家後,林稚水不急着搬家,拿出白紙,研墨,開始為自己的戰文做準備。
在這個世界,文章有靈,作者可書寫故事,以文筆塑造文中天地,召喚風景與人物,其中,文章又分為“戰文”“輔文”二類。林稚水要練習的,就是戰文。
戰文,指文章裏的人物能夠被召喚出來,為作者而戰。據傳過往名著裏的人物被召喚出來後,有自己的智慧,可以自行戰鬥。
如今,人族已有兩千年未曾得名著現世,普通文章只能召喚出人物的影子,由作者來編造打鬥場景,操控影子對敵。
當然,鑒于現場寫太慢了,大多數作者會選擇提前寫好一些文段,比如“xx提劍攻擊,去若游蛇出洞,神鬼莫測,步步殺機”,在戰鬥時使用。
陸縣令告訴他,學院每隔三個月會有一次私試,如果能連續三次奪得第一,就可以拿到直升內舍的資格。
換而言之,就是保送,不需要再參加三百六十天一次的升舍考試。
妹妹從窗外走過,望着林稚水鎖眉的模樣,走路更加小心翼翼,以手捂住口鼻,唯恐呼吸稍重些,就影響到兄長的發揮。
林稚水将毛筆的每一根白毫都沾滿了墨,瞧着它從幹癟到飽滿,卻遲遲不落筆。
倒不是不知道寫什麽,說到“戰”,他第一反應就是上輩子的武俠,而他腦子裏塞了太多武俠小說,沒想好要先寫哪位大俠。
并非抄襲,他只是想寫同人,上輩子他就是一名同人作者,同人是初心。如果可以,他更想把同人在這個世界發揚光大,讓更多的人認識和喜歡他心愛的角色。
既然是第一本同人,那就寫他第一個認識的武俠人物好了。
沾飽墨的毛筆在紙上移動,豎寫四個黑字:俠之大者。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郭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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