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君子之義

龍雀帶來的信, 通常情況來說,只有收信人能看到,別人哪怕正面看過去, 也只能看到黑糊糊的一團團。

也有例外,比如說, 陸縣令:“林稚水, 你過來看看。”

林稚水走過去時,就能看見信的內容了。

陸縣令握了握拳,“你……要冷靜。”

林稚水只疑惑了一瞬,就被書信攝去全部心神。

他不敢置信的表情令衆人疑惑, 他到底看到了什麽。

下一秒,驚恐的聲音響起, “林稚水!!!”幾乎劃破衆人耳膜。

陸嘉吉喊完,助跑幾步, 用力一跳, 手攀住臺沿翻了上去。所有人, 包括正在面對李路行, 和他說話的一位衣上隐約見補丁的男人, 都轉頭看了過去, 地上躺着一個面若金紙的紅衣少年, 另一位少年朝他奔了過去, 又是探鼻息, 又是聽胸口,卻又不敢多動,只怕讓他的情況雪上加霜。

以防比賽出意外,大夫從頭到尾端坐觀衆席,此刻到用上他的時候, 就背好藥箱走上臺,步履匆匆,面上卻十分穩定沉着。

把完脈後,大夫在廣大群衆的注視下,不急不緩道:“近來他是不是一直緊繃着精神,一刻不放松?”

“呃……”其他人面面相觑。這……林稚水是自己住的,近來更是請假,天天呆在家裏,據說全心全意鑽研劍法,他們哪裏知道他的情況。

倒是陸縣令清楚前因後果,毫不猶豫地點頭:“對,他最近一天只睡一個半時辰,快把自己逼死了。”

老大夫沒好氣:“你也不勸勸他,仗着年輕就使勁造着自己意思幹,再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陸縣令苦笑:“哪裏勸得住。”出事的,可是人家親妹妹。

思及至此,陸縣令實在忍不住了,瞪了李路行一眼。

你說,不是你做的,瞎認個什麽勁!耽誤了救援時間,還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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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摸了摸胡子:“還好,刺激過頭了,他現在暈過去,也算是好事,能讓身體自己養一養,等他醒後,一定要記得看好他,至少要休息十天半個月吧。”

陸縣令連連點頭,“我明天就住他家去!”

寇院長也急問:“那需要吃藥嗎?”

老大夫點頭:“我給他開副藥,醒後每日煎水服食,早晚各一次,吃上幾天就好了。”

寇院長連聲:“多謝大夫,麻煩大夫了。”

李路行看着那邊似乎氣氛緩和了,心卻仍是慌慌的,腦門不停地突突,仿佛在預兆着什麽。

“表哥。”他駐着劍站了起來,對面前一臉關切注視他的男人說:“讓一讓。”

穿着柔軟的、破舊的、沒有漿洗過的衣衫的男人微微一怔,沒等他反應,李路行已經擡手推了推他,從身旁走過去。手裏的劍當拐杖,走得緩慢。

“縣令。”李路行一開口,明顯看到對方臉色稍變,原本沉郁的表情散去,板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對他。

李路行抿抿唇,忽略心底的不适,開口問:“他……怎麽了?”

陸縣令眼神複雜,沒有說話。

李路行情緒波動,扯到了傷口,輕咳了幾聲,才略帶不安地:“他怎麽突然暈了?”

陸縣令望着他尚且稚氣的臉,才恍然想起,這人也不過十五、六歲,還是孩子——雖然是典型的熊孩子。

陸縣令揮揮手,龍雀便飛到李路行手心裏,帶着些許心累:“你自己看吧。”

李路行眼珠子動了動,低頭,龍雀再次化為字體。

浏覽完前面部分,李路行的目光定在最後的“濛,絕筆”上,驟然縮緊了瞳孔。

絕筆,有停筆和死前所寫兩種含義,可放在這封信的語境上,任誰都不會去想是前者。

很明顯,信的意思就是:我被國師救了,但是沒活下來,如今屍體在皇城,哥哥,你明年過來時,記得穿白的,為我奔喪。

“乓——”地一聲,銀劍自手中脫出,摔在比鬥臺上。

第二次,李路行沒能握住劍。

他遠道而來的表哥極度驚訝:“阿弟,你……”

李路行卻沒有理他,沒有理在場任何一個人,連他的劍都沒有撿,只是呆呆盯着林濛的信。滿腦子都是——

我殺人了?

我殺人了!

有人被我害死了!

恐懼和後悔如細線,絲絲縷縷纏繞着他的心髒,随後,猛地繃緊,一勒,幾欲喘不過氣。

“阿弟?”表哥慢慢走近,想要說的話堵在了喉嚨裏,兩眼發直地盯着李路行的臉,如見鬼魅,甚至還驚恐地後退一步。

那上面,有兩道水痕。

李路行,哭了?那位驕傲得不可一世,使人敬而遠之的李家大少爺,哭了?

“砰——”

小少爺向着昏迷的林稚水,雙膝重重撞在磚板上。

學子們之間,抽氣聲此起彼伏。

誰見過李家少爺如此卑微的作态。

“對不起——”李路行大聲地說,但是想起人已經死了,聲音又慢慢小了下去,“對不起……”

想到自己見過的那個瘦瘦輕輕,比他小了好幾歲的女孩子,就因為他……因為他的傲慢死了——是的,別人說的沒錯,他不是驕傲,他就是傲慢。李路行的聲音就帶上了哭腔:“對不起,我只是想着你妹妹失蹤,你自己去找,哪裏有我的劍仆們去找來得快,他們人多,我想着你只需要和我比鬥就行了。對不起,對不起!”

一條沉甸甸的人命,将李路行的脊背壓彎。

“對不起!”

他突然彎下腰,用力一磕,額頭撞向地磚。

“林稚水,對不起!”

只那一撞,便是鮮血淋漓。

他又是一磕。

“林稚水的妹妹,對不起!”

流出來的鮮血緩緩滲進地磚縫中,将黑縫染成血線。

他擡起低垂的腦袋,誰都能看到那張淚流滿面的臉。

他終于是後悔了,以一條人命為代價。

然而,林稚水并沒有接受這個道歉——他根本就不知道李路行如此做了。

他一暈過去,意識進入文字世界後,就立刻想要出去。

龍雀寄來的信,無論是人是妖,皆無法修改,這屬于大衆常識。他要出去把後續處理了!

郭靖将手搭在林稚水肩上。

林稚水:“郭大俠,我要出去。”

郭靖望着林稚水眼底的血絲,輕輕搖頭:“你該休息了。”

林稚水毫不猶豫:“我不需要休息。”

郭大俠堅定地按住他:“不,你需要。”

林稚水眼神閃爍,意識分化出青蓮劍,自袖中探出,白虹一貫,飛斜擊向郭靖上臂。

意識速度極快,只要郭靖松開他哪怕一息,林稚水有自信自己能立刻出去。

郭靖的手仍然黏在林稚水肩頭,穩如磐石,另外那只手長臂一展,小臂彎向上肩,直将青蓮劍夾在肘間。

吓得林稚水慌忙:“郭大俠!快松開,小心傷了!”

郭靖一笑:“不礙事。”他倏地一彈指,也不知什麽時候撿的石子,打在了林稚水的穴道上。少年雙眼猛地睜大,“郭大俠,你……”下一息,便睡了過去。

意識沉睡,那就是真的沉睡了。

吳用撫掌:“誰能想到,咱們郭大俠,也能用計。”

郭靖誠實道:“我不是用計,我只是想讓他睡一會兒。”

包公問:“這便是睡穴?”

郭靖點頭。

“能睡多久?”

郭靖想了想,“倉促之下,點得不重,能睡三個時辰。”

包公點頭,“足夠了。”

三個時辰,足夠林稚水情緒穩定下來了。

他醒了之後,也知道郭靖是為他好,倒生不起氣,只按着太陽穴揉了兩下,“郭大俠放心,我會冷靜的。”

出了文字世界,外界看來,就是林稚水終于轉醒了,醒來後,不哭也不鬧,情緒平靜地脫下常年穿的大紅袍服,換上一身賽月明的白衣,又收起家裏顏色鮮豔的物件,通府素色。

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若不是某些地方系着的白絲帶,陸縣令都要以為他已經從妹妹死亡的打擊中走出來了。至于陸縣令的提議,被林稚水拒絕了:“都是死氣,您一位大活人,住進來不吉利。”

陸縣令硬邦邦着語态:“哪裏有不吉利的說法,你妹妹還會害我這個師父不成?”

一個拒絕,一個堅持,推拉了許久,林稚水只好退一步,收下這份好心,和陸縣令約好,讓他獨處一天一夜,理一理心緒,後天去上學,可以讓陸嘉吉看着他,住進來就不必了。陸縣令便也妥協了,将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放了回去。

到了夜晚,月色最濃的時候,林稚水擺好文房四寶,稍微沉思,便是一篇祭文。

靈氣三尺九。

一篇寫完,林稚水又寫一篇。

靈氣四尺一。

他認真浏覽了一遍,挑出某些語句,稍作推敲,删删改改,覺得差不多了,便另起一稿,作新的文章,還是祭文。

靈氣四尺五。

吳用感慨:“林兄弟又有進步了。”

林稚水淡淡道:“景情相融罷了。”

他垂首,又開始寫新的文章。

已經不滿足是祭文了,還寫了不少故事,有安撫靈魂的,有死者複生的,可見司馬昭之心。

然而,不論他怎麽寫,都不見生效。

其餘人想勸,可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畢竟,萬一就有用了呢?

寫了整整一晚上,沒有一張是有用的,唯一的收獲就是基本可以确定,林稚水的文章能穩定在四尺一到四尺五之間了。

林稚水低垂着眼睑坐在那兒,手掌握了松,松了握,好半晌才下定決心,提筆寫了新的文章。

這是一篇沒有任何靈氣的祭文。同樣的,也沒有異像,普普通通擺在那兒,可要說完全沒有文采,那就是瞎說了。

——只因這一篇祭文,并非是林稚水原作,是他仿了著名詩人、散文家袁枚的《祭妹文》所寫。

他拿出玉玺,陽光自兩扇窗中間縫隙透進來,把精魄照得明澈璀璨。

天地間的靈氣被玉玺引動,彙聚在玺底大字上,不輕不重地往紙上一蓋,強行引了靈氣進那一篇祭文裏,靈氣攀升,從無到有,從一尺,級級攀升,比風車兒還跑得快,直到五尺靈氣時,才逐漸慢了步伐,兩三息漲一尺,到五六息漲一尺,再到十幾息……

林稚水耐心的等,等它漲成八尺三,才到了停下來的地步。祭文上的字,個個墨色飽滿,突起得仿佛快要爆炸了。

然而,依然沒有林稚水想要的動靜。

他沉默了一會兒,意興闌珊地扔掉筆,整晚沒睡,再加上透支精氣,眼皮越來越重,直接窩在大椅子裏,沉沉地睡過去。

屋頂傳來輕微瓦動聲,并沒有吵醒又困又累的少年。

李路行渾渾噩噩地坐在欄杆上,結了血痂的額頭抵着紅漆柱子,身上雖不是粗布麻服,卻也極為樸素。身後堂屋擺了一張供桌,點燃的白蠟燭令端着托盤的表哥後背寒毛直豎。

“行弟,喝口粥吧。”

李路行恹恹地:“喝不下。”

“去床上歇一歇?”

“睡不着。”

李路行悶聲:“我害死了人,哪裏還能睡得着覺。”

那也太沒心沒肺了。

褚貞有心想說這樣陰差陽錯,又不是你想要造成這種結果的,何況,一個平民,死了也就死了,難道還要李家嫡子去給她賠命嗎。

可看表弟如今的蔫态,褚貞到底沒那麽低情商,将惹人不高興的話說出來。

或許過幾天就會好了,褚貞漠然地想,手裏第一條人命總會令人耿耿于懷,可是,基于內疚的情緒,又能維持多久呢?

劍仆行進來,微微彎腰,“少爺,林公子醒了。”

李路行黯淡的眼眸裏終于流過一絲光彩。他立刻從欄杆上翻下來,語速極快:“醒了?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再吐血?”

“醒了,據說身體不錯,沒有吐血,只是精神狀态不太好。”

李路行低“嗯”一聲,擺手讓人退下去。他靜靜在原地站了足足十息,忽然問:“表哥,如果要道歉,該怎麽做最有誠意?”

“你要道歉?!”褚貞見鬼了似的,眼珠子幾欲瞪出眶。

光照下,李路行的神色一片空茫,“對……”突然地,仿佛是負面情緒已經增到了臨界線,小少爺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害死了人,表哥!我害死了人!”

“我知道外面的人怎麽說我的,他們說我不講道理,傲慢無禮,下颔快要戳破天了,早晚要摔跟頭,我以前從來不把這些話當回事,覺得他們都是在嫉妒我——”李路行哭得臉頰燙紅,發自內心地:“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改,我都改,我早就應該改了!”

他打着哭嗝,身體一陣抽搐,上氣不接下氣地:“表哥,你教教我,我要怎麽做,才能讓林稚水原諒我。我應該怎麽改?以前姐姐會教我的,她會很嚴厲地告訴我我哪裏錯了,肯定是我讓她失望了,她才不管我怎麽做了。現在她不在這裏,表哥你教我行嗎?”

褚貞目瞪口呆,望着李路行鼻涕泡泛水光,停停頓頓,好不容易把整段話說完的模樣,恍若以為自己在夢中。

不!夢中也不敢這麽發展!一向追求完美的李大少爺,在他面前哭得像落水猴兒?連愛俏的性格都不顧了?

褚貞嘴角悄悄翹了一點,又飛快地壓回去。“咳,道歉最有誠意的,該是負荊請罪。”

李路行不假思索地:“好!”

他擡起眼,“除了林稚水,還有其他人,我會一一背着荊條過去。表哥,你等我一段時間,等我道完歉,再跟你回家。”

他是認真的……褚貞清楚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哪怕之前,他換下了錦衣華服,洗掉了臉上的胭脂水粉,褚貞也不覺得他能徹底改好,可現在……

李路行:“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面對這從未有過的懇求姿态,褚貞眼皮跳了跳,“你說。”

“明天白日,你能不能先代我上門道個歉?”

“嗯?”他看走眼了?

李路行很有自知自明:“他現在肯定不想見到我。”

褚貞帶着囑托,站到了林稚水的宅子外邊。

——牽着馬籠頭,扶着馬鞍,将一匹汗血寶馬帶過來,作為賠禮。

清晨時,街上已經有不少人了,跛足的乞丐擺好破碗坐到了街角,流浪的廢人掖裹衣角在縣中游蕩,小販兒挑着擔子,走街串巷地賣早餐。

褚貞眉頭深皺,将自己縫有劍紋的衫子往裏拉了拉,狀似不經意地踏前兩步,離小販直行過來的道更遠了。

他擡頭望着林府的牌匾,輕咦一聲,清光晨霧中,身上又薄又舊的寬袍廣袖随風微擺。

尋常人沒有感覺,他站在這兒,就感應到了天地間的靈氣席卷成漩渦,與雲朵相連,仿佛天都要傾下來了,源源不斷往位于中心的林府灌輸。

這……分明是一篇靈氣斐然的巨著要出世了!

身為一位讀書人,褚貞從掌骨到手肘再到肩頭,都在激動到顫抖,神色又是震驚,又是喜悅,還夾雜着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這屋裏只有一個人,那名為林稚水的學子,今年才十六歲吧!就能如此少年天才,寫出驚世巨著嗎!

褚貞壓下酸溜溜的妒意,臉上揚起真誠的笑容,上前敲門。

良久,沒人應聲。

白晝将褚貞僵硬的笑容照得清清楚楚。

他頓了又頓,門敲了又敲,始終沒人應答。

鬼使神差的,褚貞将汗血寶馬寄放去了對門早餐鋪子的後院,走進陰暗的巷子裏,吹了一聲口哨。

然後,迎來了一陣低風——一只紅鹦鹉從空中飛來,在他肩頭又蹦又跳,還親熱地蹭他臉頰。

“紅兒。”褚貞喊它,特意壓着的嗓音溫柔纏綿。手指着林府,“幫我去那家裏看看。”

紅鹦鹉歪頭瞅他,看似呆呆的樣子,褚貞卻知道,這只鹦鹉極通人性。

“去看看,他書桌上是不是有什麽沒收起的文章,背下來。也幫我看看他在做什麽,午時再回來,記住了嗎?”

紅鹦鹉撲扇翅膀,學着主人的樣子,賊兮兮道:“記住啦!記住啦!”

褚貞便笑了,做出一個托舉向上飛的動作,“去吧!”

哪怕被發現了褚貞也不怕,非戰時,誰會特意去注意一只鹦鹉呢。

紅鹦鹉展翅,飛去林稚水家中,驟降書房屋頂,拿爪子扒拉開一片瓦,圓圓的眼睛貼在洞口。

它看到了少年窩在椅子裏,面對透亮的窗緊閉雙眼,黑而濃密的睫毛輕輕搭在下眼睑上,睡得安詳。桌面的石獅子鎮紙壓着一篇文章,應該就是主人想要的那個。

紅鹦鹉伸長脖子,幾乎要擠進去大半只腦袋,将文章上的字全記入腦海中。

椅子上的少年仍在熟睡,太陽漸漸高升,直到有風吹開虛掩的窗,嘎吱嘎吱晃動,日頭透過貼窗的竹篾紙上,照耀在他臉上,一道道金色光斑随着窗戶一搖一搖,時不時刺他眼皮,林稚水才遲鈍地張開雙眼,神情略帶剛睡醒後的茫然。

等目光落到桌上的文章時,他就全然清醒了。

“我真是魔障了。”林稚水苦笑,站起身,端了火盆來,紅炎一騰,就将仿寫的祭文丢了進去,蹲下去目視它焚得一幹二淨。

祭文上的靈氣早已消散,強行灌注進去的東西,根本就留不長久,更別說引起異像了。

林稚水蹲的時間有些久,起來時腿一軟,身體歪了一下,一枚玉牌從懷裏掉出來,“嫏嬛”二字雕刻得十分精致,一筆一劃中,緩緩流動光影。

林稚水盯着那塊牌子,眼睛一點一點恢複光芒。

對!嫏嬛洞!始皇帝說過,嫏嬛洞裏保留着諸子百家的典籍,那時候還不能稱之為史家的史官的能力,應當也有修習方式的記載。

林稚水彎腰拾起玉牌,親了親玉的質感,幹燥的嘴唇上傳來微微涼意。“我一定會……”呼出的熱氣将玉牌蒙上氤氲,也同時令黑亮的眼眸覆蓋一層水霧,“一定會把嫏嬛洞奪回來!”

只要奪回嫏嬛洞,他就能學習史家的能力,到時候,就清楚是哪個該挨千刀的玩意兒,害了他妹妹!

紅鹦鹉在縣中飛了一圈,在酒樓二層大開窗的雅間裏發現在吃飯的主人,手旁還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酒。這只鳥撲棱着翅膀飛進去,尖喙探進杯裏,去啄酒液。

褚貞慌忙拎了它扔到一旁,拿手蓋住杯口,“這熱酒是我救命的東西,你可不能碰。”

紅鹦鹉眼睛圓溜,在褚貞腦袋周圍飛,扯着嗓子學舌:“不能碰!不能碰!”

褚貞拿筷子敲了敲碗碟:“行啦,快跟我說一說,你看到了什麽?”

紅鹦鹉先将文章念了一遍。

褚貞聽得如癡如醉,“好!寫得真好!這文的靈氣該有五尺,不,六尺!”

縱觀人族,又有幾個文采能達到六尺的呢?

“不過……”他有些疑惑,“奇怪,只是六尺多,不至于搞得那麽大陣仗啊。”

那必須是八尺九尺,傳聞中名著的待遇了。

褚貞長舒一口氣。

不過,不管幾尺那也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男人拎起酒壺,對着壺嘴飲下大量酒液,喝出躁汗,踢了鞋子,除了襪,赤足在雅間裏快走。

衣動帶飄,仿若騰雲駕霧,仙風道骨。

紅鹦鹉跟在他身後飛,時不時瞅着時機給他扇兩下風。

褚貞笑道:“你若不是虹姐姐送我的,我都要以為你是一只妖了。”

紅鹦鹉疑惑地叫了一聲,在室內徘徊。

褚貞有些醉了,又坐回了椅上,以手支頤。另外一只手拿手指撥弄紅鹦鹉的羽毛,“我想你個畜生也是記不得把你抓來的人了。”

紅鹦鹉啄了啄他的手指。

褚貞嘆息一聲,拿起酒杯,“我和你說啊,她以前一只手能逮住八個你,邊陲殺妖時,嘿,老遠的,那些妖族看到她紫得發黑的衣服,都聞風喪膽,可惜……如今也只能呆在閣裏,做個大家閨秀喽。”

紅鹦鹉鳴了一聲,飛到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褚貞頓時把李虹抛之腦後,失手打翻了酒杯,“當真?他真的把稿子燒了?!”

那可是六尺靈氣的稿子!說不要就不要嗎!

褚貞想起自己至今還只能寫出二尺,三尺的文章,一股憤怒油然而生:憑什麽!就憑天資好,就能不珍惜嗎!不想要……不想要……

“不想要那可以送給我啊!”喊出口後,褚貞猙獰的眉目忽然頓在臉上。

一息後,又搖頭,“算了,我又沒有妹妹。”

他也不多想,低頭重新穿好鞋襪,抹幹淨嘴,回了李家在這邊的別府。

一進門,就被李路行守了個正着。

小少爺期期艾艾:“表哥,林稚水他什麽态度?”

褚貞猛然一驚,才想起來自己忘了這事了,随口扯謊:“我在門外站了一個上午。”

李路行就懂了,垂頭喪氣:“他果然不想見我。”

褚貞道:“阿弟……”他陡然一停,望着李路行的目光逐漸詭異,“弟?”

李路行一時間竟有些毛骨悚然:“表哥?”

褚貞垂眸,“行弟,你當真想要求林稚水原諒?”

“想!”李路行大喜:“你有辦法?”

褚貞幽幽地笑了:“有一個,保證萬無一失!”

李路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人:“請阿兄教我!”

褚貞卻只是答非所問:“阿行,你可知我八歲那年,最想要的生辰禮是什麽?”

李路行搖搖頭,但他也不傻:“阿兄想要什麽,我現在就去找!”微微洩出的笑意裏,充滿自信。

也是啊。褚貞想:他确實有那個本錢自信,整個李家,未來都是他的。

褚貞道:“凡是李家人,八歲時皆能去劍冢取一把劍……”

李路行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戢鱗劍。

他誠懇道:“這個不行,戢鱗是我的半身。”他歪了歪頭,“不過,我可以求阿爹,破例讓你進一次劍冢。”

褚貞笑了,笑意不達眼底:“那為兄就先謝過阿弟了。”

李路行急道:“謝來謝去浪費時間,快跟我說一說,具體怎麽做。”

褚貞把手附在李路行未加冠的發頂上,從頂部往後摸,緩慢地摸到脖頸。“不難。”他微笑,“我們上車回皇城,只我們倆個,這個辦法,你留在他面前晃悠,可使不出來。”

馬車颠颠簸簸,小少爺人也是晃晃悠悠的,才剛上路,他知道不能心急,就問了其他事情:“表哥,我之前忘記問了,你怎麽突然來的金光縣?”

這車精巧,仿軒轅黃帝七香車所造,無需馬牽引,人在車中相控,就能讓它随意行走東西。

褚貞拉開馬車裏的暗格,鋪開桌子與酒水,還有些許瓜果,鹵味。“你許久未歸,又語焉不詳什麽最好的生辰禮,你姐姐便托我來看你。”

李路行愧然:“是我讓她擔心了,她一直有心口痛的毛病……”

褚貞遞了一杯清水給李路行:“七八年的老毛病了,不用擔心,我出來時,她沒有請大夫。”

李路行感激地看了一眼表哥,将清水一飲而盡。

“說起來,表哥你呢,小叔還生你的氣嗎?”

想到令自己爹生氣的事情,褚貞略有些不自然:“還好吧,他也不舍得和我置氣。”

“對了,關于林稚水那邊……”李路行還想說什麽,忽然感覺腦子暈乎乎的,“奇怪了,我這是……怎……麽……了……”

“嘭——”

瓷壺滾地,水漬濕了布衫。

褚貞面色不動,慢慢斟酒,慢慢飲,馬車再駛出一段路,桌面上倒的人仍未醒,他方才吟吟一笑:“阿弟,我可沒騙你。”

人死如燈滅,你若是死了,一命賠一命,林稚水肯定會原諒你了。

褚貞的馬車全車缟素,千裏之路,他每到一座城鎮,都要下車哭一哭,哭弟弟年幼,哭弟弟死得突然。

——他可不怕劍仆目睹那一切。非常奇怪的是,整個李家對仆從的掌控能力,都沒有他表弟的好,真真做到了令行禁止,褚貞每每都覺得,哪怕他表弟讓仆從們眼睜睜看着他去死,那些随從、劍仆,恐怕也會照做。

當李家家主提前得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消息時,一厥氣,幾乎要暈過去,卻又硬生生挺了過來。“他們……現在在哪兒?”

劍仆道:“城外三百裏,第八日就能入城。”

“嗯。還有別人知道此事嗎?”

“屬下已将消息封鎖起來了。”

“做得不錯,下去領賞。”

李家家主坐到床上,神色頹然,仿佛剎那間老了二十歲。

他俯身到被上,“路行吾兒……”聲音哽咽,“你要怪,就怪為父吧。”擡首時,髭髯皆是淚。

六日後,李家家主大開賞劍宴,連開三日,到第三日時,一輛靈車駛入皇城,進了李家大門,衆人皆驚。

李家表少爺從車中滾出來,亦是渾身缟素,悲痛欲絕,嚎啕大哭:“我對不住李家!對不住行弟,他被那林稚水殺了!”

哭聲中,細細将李路行和林稚水的沖突說了。他也不添油加醋,只是如實說來,畢竟這種事情,不管誰占理,在李家看來,李路行都罪不至死。

李家人憤之,拔劍便走:“必殺此豎子!”

一柄天劍自天而降,锃然入地,不見劍鋒。

整場主客九百四十四位,皆被沉厚劍氣所懾,那柄劍,如同澎湃大海深處,大禹定海之針,沉穩,平和。

劍,本該是攻戈之器,這股劍氣卻如大地,厚德載物。

據他們所知,當世只有一人,修此意。

李家家主緩步走出,怒斥:“滾回去!”

他二弟推着輪椅出來:“大哥,行兒死了!那小子既然敢動行兒,必須讓他償命!”

李家家主:“死得好!”

如滾石入海,驚得其餘人心中起駭浪。

李家家主厲聲:“持劍不仁,因一己之私使人喪命,死了也是活該!”

他握着劍柄,用力抽出,劍氣橫空。

“大哥不要!”

“家主!”

劍氣柱擊在馬車上,馬車四裂,炸出冰塊之中,白布覆身的少年屍體。

李家家主劍尖指着李路行的屍身,痛心有,哀絕有。兩行清淚自眼角流出。

“李家路行,以李家所學逼迫同族,驕縱任性,輕佻驕骜,事故在他,責任在我。我為他父,卻沒有約束他,沒有管教他,致使他手中沾同族之血,致憂患,生禍亂——”

他反手,長劍連刺周身一十八下,劍劍對穿,血洞如湧泉。

“大哥!快!大夫!不!請禦醫!”

李家家主卻是充耳不聞,往地上一跪,鬓角生白。

“列祖列宗在上,今,李家,第三十二代家主,李韬,承請,将嫡子李路行逐出李家,驅離族譜,永生永世,不得受李家供奉!”

“阿爹!不要!”斜裏沖出來一女子,許是出來得急了,腳上鞋襪未穿。

李家家主頭也不回,高聲:“請宗廟!”

李家宗廟光華大放,上徹于天。

一本厚厚的書籍飛出,首頁便是一句:“此一脈李姓,自李白始。”

一頁頁翻出,一個個人名掠過,直到尾頁,李韬之下,是——

嫡子:李路行。

随即,仿佛有事物在塗抹,李路行的名字,一點點淡掉,直至書頁淺白光滑。

“此錯不在林稚水,他為幼妹複仇,屬人之常情。李家人,以此事刁難林稚水者,永逐李家。”李家家主起身,轉頭,環視衆人:“誰欲違我之意?”

他的語氣很平靜,一身白衣,此刻被血汩紅。

李虹雙眸含淚:“阿爹,那是阿弟啊!你……你怎能如此狠心!”

李家家主不說話,不動人情的仿佛一壘岩石。

皇帝得知此事,怔忪許久,便如李家家主心中所願,吩咐了暗衛,盡快将此事傳入林稚水耳中。

法家名士正在宮中,皇帝做此事時未曾避她,這位大家幽幽一嘆:“君子義大我,如今或許沒幾個記得了,李韬修的是儒學啊。”

——他心甘情願以身上一十八處血洞鋪路,消林稚水之憤,使人族天驕絕不會被妖族攏去。

作者有話要說:沒寫崩,在收線,等到真相大白那章,會把前面涉及的線收起來,再在作話裏标注。

這個情節很重要,沒辦法跳過去,或者粗粗略過,沒耐心的小天使可以等我寫到章節名【真相大白】時,直接點進去看答案。

麽麽噠!

李路行叫表哥的爹是小叔,并不是口誤,也不是我打錯了。

君子義大我:君子着重于社會,集體。

——《載敬堂集·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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