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請君入甕

林稚水蹑足離去。

狐妖嗅覺靈敏, 他不清楚李虹是否發現他在那裏。不過,發現也沒關系,對方哪裏能想到他僅憑檸檬雕塑, 就扒出她皮下的身份。

可惜,終究做不得數, 沒證據, 這回哪怕李家家主,都不會不做遲疑的信他了。

“先一步步來。”林稚水拍拍臉頰,“她和李路行的事件必含關聯,拿馬車碎片給我, 恐怕打着推褚貞當靶子,自己隐藏幕後的心思。”

吳用:“你準備怎麽做?”

林稚水“啪”地打響指, “滿足她的願望!”

褚貞被李家家主盛情邀請留宿李家,言語中頗有讓他改姓, 繼承李家的意思。甚至還隐約透露, 要将李虹嫁他為妻。可高興得褚貞走路帶風, 若非表現得太過喜悅, 令李家人心生不滿, 他都想要把笑容挂到臉上了。

入睡前, 他深呼吸一大口李家清新的空氣, 幸福地倒進枕頭裏。

時隔多年, 他終于再次睡回李家的房間。

褚貞睜着眼睛看帷幕, 去數菱形圖案。

褚家當然很好,他親娘是褚家家主,又沒有別的兒女,褚家他唾手可得。或許執念過重吧,八歲時不配拿李家的劍, 十歲時李路行出生,更直接“失寵”,等他十五歲,李路行算養住了,他才願意明白——他是表親,也只能是表親。

越得不到,就越想要。

褚貞嘲諷地扯動嘴角。

他是個爛人,他爹也是個爛人,這也算子承父業?

褚貞閉上眼睛,睡得很香——他從來不信害死人後會有冤魂索命,能夢見的人,本身意志不堅定,左右搖擺而已。

半夜,褚貞感覺出誰将他夾在腋下,飛奔離開。

褚貞驚醒,擡頭,就見到一張鬼臉,慘白的皮膚,長長垂出的紅舌頭,頭頂紙冠。

“你是誰!”

“醒了?”鬼臉低頭,朝他笑,“你可以按人間的說法,稱呼我為白無常。”

褚貞頓時感覺背後陰風陣陣。

“呸!”他不信,“哪來的小人,假裝白無常,以為我好吓嗎?”

對方沒對此多做辯解,夾着他往李家外面跑,手臂硬如大鉗,褚貞根本掙脫不得,又見他似乎不打算傷他性命,只好按耐不動,且觀望觀望,看他究竟想做什麽。

反正,他絕不會信有黑白無常的,不然,他那表弟,豈不早告陰狀去?

懷揣這個心情,褚貞的堅定直維持到李家的高牆邊。高牆外,皇城大街燈燭黯淡,少有人行。自稱白無常的家夥踩牆而上,一步便躍上丈許。

褚貞瞪着遠去的地面,表情裂幵了。

這這這……妖族也做不來啊!像蜥蜴精或者蜘蛛精,走牆沒問題,想高跳丈餘,踏牆如平地,絕無可能!

——身體那麽輕,不會真的是白無常吧!

褚貞咽了咽口水:“您……白無常大人?”

“嗯。”對方聲音沉沉,似有不悅。

褚貞兩眼一翻,直接陷入昏迷。

等他清醒後,就發現自己不知道在哪裏地界,黑糊糊的,周圍漂浮鬼火。

“褚——貞——”上首飄來悠長的聲音。

褚貞擡頭,便見穿官服,戴官帽,離他尚遠,看不清臉的人坐在方桌後邊,手執驚堂木,“你——可——知——罪?”

褚貞心驚肉跳,還嘴硬:“不知我何罪之有?”

白無常喝到:“大膽!見閻羅王,為何不跪!”

褚貞臉上扭曲了一瞬,因着之前已信了對方是真正的白無常,此時也不懷疑閻羅王真假,非常識相地下跪,“拜見閻羅王,敢問,我何罪?”

閻羅王拍響驚堂木,“殘害親人,嫁禍于人,你問本官你何罪?”

此時,褚貞清晰聽見水流潺潺,聽出熬湯時大勺子攪動的聲音,聽到人過石橋,橋底水聲中,夾雜怨魂鬼哭狼嚎……

人族文化裏不少關乎冥府的畫面,褚貞反射性對照——

黃泉……

孟婆湯……

奈何橋……

橋下不得投胎,只能在黃泉中沉浮的亡魂……

而舉目望去,四周高壘山石,哪來的河水,縱然遠處有大河,這大勺子攪湯的聲音,如何夾于水流和鬼哭狼嚎聲中,依舊令他清晰可聞的?

褚貞越發相信此地名冥府,眼前的人稱為閻羅王了。

那,絕不能承認!

褚貞彎腰,重重磕頭:“閻羅王容禀,我真的沒害我弟,林稚水那厮做的,我對行弟之情,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是——嗎——”熟悉的男聲傳來。

褚貞身體倏地一震,“行……行弟?!”他猛然仰面,轉頭,沒看到人,卻仍可以聽見李路行飄飄渺渺,音含怨氣:“害死我性命,發現我跟在你身邊,直接念大光明咒,超度我去輪回,如今,竟好意思颠倒黑白,說當我是兄弟?”

褚貞瞳孔縮緊。

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事!就算旁人聽說他念了三天三夜的大光明咒,也該以為他好心超度亡弟才是。絕不會說“發現”。

只有李路行!只有李路行知道他屬于臨時起意,“發現”怨魂确實緊跟身側,才受到虹姐姐的啓發,去念經超度。

……難道,他沒超度成功?

也對,畢竟他不專業,亦沒出家當和尚。

褚貞讪笑:“行、行弟,你在哪兒?怎麽不出來見我?”

鬼火照亮他慘白的臉,宛如死人。

閻羅王幽幽道:“出不來啦。人死為鬼,鬼死為聻。”

人間傳說,鬼死後受香火,當香火不足,鬼就會漸漸失去形體,成為攻擊其他鬼的聻。

褚貞額頭生冷汗。

又、又對上了。

他超度李路行,李路行若僥幸沒去輪回,可不是與再死一次等同?

“表——哥——”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你的劍刺透我的心髒,我好痛啊,你利用我對你的信任,還想占我的位置——”

褚貞原本身體微微顫抖,被自己腦補中的地獄與刑罰吓得不輕。

——他敢殺人,也敢殺鬼,修習的法家理念,心裏對法如何施之以刑,刑如何保障于法,心知肚明。沒抓住,他不用心虛,不用愧疚,然而,一旦落網,他便會作為被敬猴的那只雞殺之!

可當褚貞聽完全話時,他忽然聲音尖利:“什麽你的位置!明明我的位置!”

“如果你沒出生!李家,我的!全都歸我!是你欠我的!你拿走我的劍——你不出生,我八歲時拿不到的劍,十八歲時未必拿不到。”

褚貞兩眼通紅,面孔扭曲如鬼怪:“你就不該出生!我好好的在李家學習和玩耍十年!你出生後,所有人,所有東西,都變成你的了。”

李路行的聲音,帶着疑惑和理所當然:“我姓李,你姓褚,我家的東西全歸我,你家的,我不會要!”

褚貞冷笑,“如果李家選虹姐姐做下任家主,我失落之後,也能接受。可……好大的笑話啊,我和虹姐姐——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我是因為我姓褚,她呀,因為她是女的!”

褚貞捂着臉,瘋瘋癫癫地又哭又笑,“別人家,可以出女名士,可以出女國師,可以出女家主,偏偏,李家不行!你出生後,資源大部分傾斜到你那邊,等你七八歲,養住之後,虹姐姐就在戰場上受重傷,回來後,根骨盡毀,無法用劍。真巧,比塞翁的馬自己尋路,并且帶着不少良馬歸家還巧。你說,我信嗎?”

李路行沒有說話,似乎被震住了。

褚貞挪開手,指縫裏露出一雙陰森森的,涼透徹骨寒意的眼睛:“當然,我沒為她打抱不平,家主之位,能者居之。我只是不服,你生來擁有一切,與你的天資無關,純粹因為你胯|下有根,那我難道比你多些東西,或者少些東西嗎,為什麽我不行?”

——不患寡而患不均。

“所以……”李路行聲音略顫,“你就殺了我?”

褚貞已深信不疑自己處于陰間。如果李路行的魂魄不在,他一定抵死不認,可是,既然苦主尚存,他說沒有,豈不是變成個跳梁小醜?

反正,陰間的判決,也沒辦法告知人間。

他不假思索地:“對,突然定的決心。”

非常的突發奇想。如果不是林稚水的祭妹文,他或許會動手,卻沒那麽倉促——必要計劃得更周全些。

不過,有最大嫌疑的背鍋俠,有最妙的時機,還有雙重的好處,他為什麽不做呢?

“唿——”

周圍盞盞燈火亮起,照亮這片區域。

褚貞眼皮驟跳。

男人的重重舒氣聲在身旁響起,紅彤彤的物件随意丢棄他面前,褚貞低頭,赫然是白無常的紅舌頭。

“林小兄弟,那我就先回去啦。”

褚貞扭頭,只見一個濃眉大眼,自己不認識的男人,滿臉終于解脫了的表情——含假舌頭說話,還要說得清楚,真的很為難郭大俠。

身後也傳來響動,他轉身,山石後邊,走出幾個人,憐憫地注視他。

“咚”,褚貞摔倒在地,已不敢去分辨誰假扮閻羅王。

他認得那些人,皆是皇城有名的口技者,口中出得來落葉潇潇,鳥鳴啾啾,男女老少,人聲獸吼……想要假裝李路行的聲音和陰曹地府的景聲,實屬輕而易舉。

林稚水撕掉閻羅王的假胡子,摘掉官帽,收起驚堂木,笑吟吟:“我沒學過口技,但你看我壓着嗓子變音,可還使得?”

幽綠火焰于褚貞周邊漂浮,他表情崩潰:“非墳地非屍坑,你怎麽變出鬼火的?”

如果不是先冒出能飛天的白無常,再飄蕩綠鱗鬼火,配上各種陰森森的調子,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真的相信,自己被勾去陰曹地府啊!

林稚水沒有回答他,嘴裏嘟囔:“可惜我搞不出幹冰,不然,還能給你整一個陰氣顯形,白霧缭繞呢。”

在場人,誰也聽不懂他的話。

少年偏頭,望向某處可藏人的地方,“都聽清了嗎?他親口承認的,可不是我嚴刑拷打,屈打成招。”

李家家主與李家老二并排出現,老二臉色複雜,李家家主陰沉着臉,仿若風雨欲來。

褚貞咬破下唇,滿嘴血腥,月光中比真正的食人鬼還怵人。

李家家主提劍行去,眸光沉沉,“褚貞。”

劍氣淩空,直接把褚貞拍飛,砸中山石,未等人滑落,“噗——”長劍直刺他胸膛,繞開心髒,将人釘在上邊。

李家家主的影子覆住褚貞,令他深埋陰影裏,壓迫感洶湧而至。“枉我們如此信你!”

血液汨汨,浸濕衣衫。

褚貞兩手垂下,偶爾碰到堅硬的山石,似乎有一只螞蟻膽大妄為,偷偷登陸,麻麻癢癢地,爬在他手上,也仿若爬在他心上。

“咳咳。”些許口沫伴着唇血濺出,癢意使他心煩氣躁:“信我?你們真的信我,還會遣人問我那些問題?”

褚貞恍然大悟:“當時,我特意把李路行翻面,臉朝上,長劍穿心,你的人詢問時,我沒反應過來,居然按照記憶答仰面。正确答案,應該是俯面,對吧?”

斷斷續續的笑聲自褚貞喉嚨震出,也不管笑聲撕裂傷口,“我打掃幹淨了馬車,幫李路行換完新的衣物鞋襪,以防多說多錯,除去真正的兇手,以及他死在馬車內這兩件事,你們問什麽,我都如實回答,九分真,一分假,最不容易拆穿。我甚至還送他的魂魄去輪回,自認為考慮周全,誰知,栽小問題上了。”

林稚水緩緩走向他,擡眸望着被高高挂起的青年。“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下的事,就必然存在破綻。”

他至今也不敢說自己足以做到算無遺策,唯有竭盡所能,把任何可以考慮到的破綻補齊。

褚貞眼睑微垂,“包括李家對虹姐姐做的事情嗎?”

林稚水不由自主地瞧向李家家主,對方将目光移往別處,不與他對視。

李玄撫摸着自己衣袖上的劍型圖紋,說話時不緊不慢,優雅若花瓣飄落,“別和他多舌,他只是想亂我們心神。”

褚貞眼神漂移。

——被猜到了。

他不過随口說說,猜中,就相當于戳他們肺腑,沒猜中,也能氣氣他們。

“但願行兒下葬那天,你亦如此鎮定。”輪椅輾動灰塵的聲音慢慢響起,李玄将手握住他大哥的劍柄,用力一拔,血液飛花般射出,“我們不殺你,等大後天,把你人頭祭我兒郎黃泉路!”

失去支點,褚貞爛泥般軟去地面,人卻在大笑,很是暢快,“沒了我,沒了李路行,你們豈不是要捏着鼻子認你們藐視的女人當家做主?嘿,我得不了好,你們也不好!”

李玄低頭,凝視自己握劍的手——蒼白,透明,于夜風中冷若冰霜,十分脆弱。

這雙脆弱的手,倏地出劍。

“啊——”褚貞沒有防備,肩膀開出血洞。

李玄收劍,森然地露出雪牙,“那可未必。招個贅婿,就是自家孫子。我們等得起。”

褚貞被哽住,停頓兩秒後,邊喘氣邊咳嗽,似乎沒想過還可以如此操作。

李家家主打手勢,劍仆冒出,帶褚貞離開。随後,李家家主轉身面向林稚水,溫和地笑:“多謝林公子相助,否則,我們便要放過罪魁禍首了。”

林稚水:“不客氣,我只是為我自己。”

李家家主:“夜色已深,林公子不如随我們同歸李府,好讓我等盡一盡地主之誼。”

想到妖族聖女還假冒着李虹,林稚水眉毛輕揚,“那就打擾啦。”

李玄沒有對此發表意見。

幾人同行,走至陰影下時,李玄突然開口:“對不起。以及,謝謝。”

林稚水語氣輕松:“不用謝。以後記得聽人解釋。”

李玄驚愕之後,便是火辣辣的難堪,卻又詭異地沒對林稚水生惡感,“謝君良言。”

褚貞是罪魁禍首的事,很快如同萬裏清風,吹入大街小巷。

也吹進了假李虹耳中。

林稚水坐在桌前,瞅着集市裏随手買的綠毛小烏龜蹬小短腿往放小蝦米的地方爬,心情頗高地為自己倒了杯茶。

淡苦回香的茶水還未入口,就有敲門聲響起。“林公子,你在嗎?”

門上倒影窈窕,林稚水側頭瞟見小烏龜已爬進魚簍裏,笑容燦爛地壓下栅欄,“可算是入甕了。”

作者有話要說:人死為鬼,鬼死為聻。

——《幽冥錄》

以及,全句是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

——《幽冥錄》

其中: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

——《道德經》

不過,文裏稍做修改,到聻的階段,就能讓人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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