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聞八下

◎他應該也是一個通俗的人。◎

她還沒有想好跟這位只見過兩面的朋友具體怎麽說她的事情,不過他身邊那道好聞的氣息可以就這樣一直萦繞在她的鼻間,倒讓她的心情不受控地好了很多。

她可以耐心多花一些時間,慢慢和他說。

反正,這也不是什麽秘密。

“我叫聞喜。”

她言簡意赅地介紹了自己,然後沒有再說話。

沈從越知道她是在等着他,唇角微彎了一下:“沈從越,從來的從,越過的過。”

很通俗的解釋,讓她覺得,他應該也是一個通俗的人。

可事實不是這樣。

他對她來說,很獨特。

準确的來說,是他身上的味道對她來說很特別。

“三個月前,我出了車禍,玻璃紮進了眼裏,然後到現在也沒有恢複,醫生說後續需要再多觀察。”

她冷靜平淡地說完後,将挺直的脊梁靠在後面的椅背上,嗤笑了一聲,語氣平緩而又沉重,:“觀察什麽呢?這不過是為了安慰日夜惶恐不安的患者的一種說辭罷了。明明希望已經不大了,連我都要放棄了,可我媽卻堅決讓我留在醫院接受觀察和治療。”

她低吸了一口氣,語氣壓抑起來:“她堅持給我用最好的藥,最好的設施,住在醫院裏,有多費錢,她一個女人,又能堅持多久呢?”

聞喜的父親是在她上初中的時候,出了車禍離開的。

這麽多年過去,當年的悲傷已經散去不少,她也曾提到過不介意聞女士再找一個,可聞女士始終沒有答應。她當時撫着聞喜的頭發,婉婉淺笑着說:“沒有什麽必要,真的,聞喜,媽媽有你一個就夠了,我們母女倆,照樣也可以把日子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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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日子自然容易,可難的,就是如何把這日子過好。

聞喜覺得,自己只要畢業了,憑着自己這麽多年來的努力,再加上已經打下了不小的名氣,一定可以找到足夠好的工作,然後帶着聞女士過上好日子。

可她所期望的未來被那一場車禍擊得粉碎。

她從油畫界的被那麽多老師看好的新星,變成了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瞎子。

早上那兩個護士說的其實很對。

畫家畫家,得看見東西才能畫。

看不見,怎麽能畫得出來呢?

她失去的不光是自己的眼睛,還有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人生。

她的人生就像那一部部放在角落裏色彩紛繁的油畫作品,還沒來得及受人觀賞,就被一場燎原的大火燒成了灰白的塵燼,她就算抓攏到最緊,最後也還是脫離了她的指縫間。

一個盲人,出了社會,能有多好的未來呢?

聞喜好似感覺不到眼前人的存在,自顧自說着,支起右手撐住腦袋,柔軟的黑發壓進白皙的手指中,舔了一下唇角後,鼻尖動了動。

“我說的夠多了,換你了。”

她将撐着頭轉悠了下,正對着他,淺笑着:“你告訴我,你今天去哪兒了?”

她迫切想要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是怎麽形成的。

沈從越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唇角彎了彎,直起了身子,靠在了後面粗壯的深褐樹幹上,抱着肩低頭看她。

“告訴你之後呢?你就會接下來跟我去做一樣的事情嗎?”

她:“你願意告訴我,我便會的。”

因為你身上的味道一直吸引着我,所以我想沿着你的軌跡,再去活一次。

沈從越垂眸一直注視着她,見到她面容平靜,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神色一頓,随後眉眼松散了下來。他掀了掀唇,言語中夾雜了幾分笑意。

“光聽有什麽意思?走一遍不就成了。”

他順手将玻璃片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然後推着她往前走。

她嘴一扁,出聲讓他停了下來。

于是沈從越久看着她從輪椅上站了起來,然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服下擺,很小幅度地往下拽了拽,語氣故作平靜地對他說:“不想坐輪椅了,就這樣走吧。”

他斜睨了她一眼,目光從她拽着他衣服的那幾根白淨如蔥的手指上輕飄飄地掠過:“你的腿能受住?”

她拽着他的手的力度有些加大,似乎是在無聲地催促他:“我的腿沒問題。”

沈從越這才單挑了一下濃黑的眉梢,若有所思地盯了那邊的阿姨們一眼,然後從兜裏掏出了一支筆和一張紙,在上面刷刷寫了幾筆後,壓在了輪椅墊的一角,是那種人在看過來時就能立刻注意到的明顯。

“走吧。”

沈從越往前走了幾步,往後側了一下身子就看見聞喜正盲目地小步跟上來,手還緊緊攥着他白短袖的一角。

他斂了一下唇角,沒有讓她繼續再抓着,一擡手,去牢牢環住了她那只纖瘦白皙的手腕,然後拉着她往前慢慢走。

在他的認知裏,聞喜應該還是一個沒有成年的高中生,對于未成年,沈從越還沒有淪喪了最基本的道德感,去對她産生一些什麽不該有的想法,最多就是把她當作一個小姑娘小妹妹。

不過該有的分寸還是要有的。

所以他在環住聞喜手腕時,并沒有立刻拉着她往前走,而是先停頓了幾秒,等待着她的反應,

而聞喜只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處忽然被一個溫熱的東西所包裹住。

她很快反應過來那是他的手,寬大而又充滿骨感,環在她的手腕上,一時莫名透出幾分安全感。

聞喜雖然看起來顯小,可今年從美院碩士畢業後,也已經二十有五。是不是一個正經人,聞喜還是能辨認出來幾分的。

直到現在,她還是信任他的,而且,她覺得,他不是壞人。

所以最後,她的身體只僵硬了幾分,便放松了下來,擡起臉去看他。

沈從越理解她的意思,勾了勾唇,拉着她慢慢往前走。

今天天氣正如看護阿姨說的那樣很好,只不過随着正午将近,氣溫也正在不斷的上升,來到五月,每天的溫度都會有新的突破。

聞喜雖然看不見,但被沈從越拉着手腕,這一路上走的倒安穩。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踏實地走過路了。

聞喜以為要走的時間會久一些,可從醫院出來以後,大概走了十分鐘左右,聽着耳邊的車水馬龍,沈從越就帶着她坐在了路邊的休息椅上。

過會兒,她說可以繼續走了,可他卻回了她一句:不用走了,就在這兒。

她驚詫,忍不住重複了一遍:“就在這兒?”

他往前坐了坐,清瘦的身子閑散地靠向長椅的椅背,雙手枕着頭,微擡着看向上方開着潔白花瓣的槐樹:“從開頭說吧,這三個月以來,我每天都是早上六點,出門跑完步然後來這裏買了早飯,便回了家。”

他頓了一下,随後話語中含了幾分笑:“啊對,今天我出門的時候,我順便還洗了個頭。”

她咬了一下唇:“不是洗發膏的味道。”

“我知道。”

他偏過頭,純黑無垠的瞳眼落在了聞喜的身上,夾雜了幾分笑意。

她的頭頂上正好是繁茂的槐樹,翠綠紛多的枝桠上滿滿開的是錦簇的花團,在一陣簌簌的風裏,這才抖落下幾片潔白的槐花,輕輕緩緩地飄落在了女孩漆黑的發頂上。

而她沒有絲毫察覺,只将圓潤小巧的鼻頭翕動了幾下,然後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是槐花。”

他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應的鼻音,然後擡起手,将她發頂上的那幾瓣槐花的花瓣掃落了下去。

“早上的時候,就會像你剛剛這樣,身上沾上幾片槐花瓣,久而久之,那股子香味就散不去了。”

聽着他的話,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這次,她很确切地在他的身上,聞到了槐花的香味,可他又不止這個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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