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聞二十一下

◎都是因為她。◎

“我沒有辦法拒絕每一個可能會給我女兒帶來希望的人, 哪怕只有一點。聞喜是我的女兒,我是她的媽媽,媽媽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女兒。”

這是在接受警察詢問,做筆錄時, 聞女士面對警察時說的話, 一字一句,絲毫未變。

而當時的她正隔着一層玻璃, 坐在輪椅上, 看不見任何東西, 連聲音也逐漸變得遙遠,就像失了靈魂的陶瓷娃娃, 穿着華麗的衣裳,可錦緞下面, 早已是斑駁快要破碎的身體。

直到在警察開門間隙中,傳出來的聞女士所說的話,一字一字就好像泛着寒光的釘子似的, 都拿榔頭一顆一顆地牢牢釘在了她的心頭。

那是她第一次在人前那麽失态狼狽, 痛哭的幾乎不能自已, 淚水将臉頰兩側的頭發都浸濕牢牢地黏在上面,她也顧不上去抹,淚簌簌地不停往下落,哭的泣不成聲, 将輪椅滾動在門前,雙手不停地去扒拍住門,哽咽地不接斷地朝着外面的警察喊, 想讓他打開門, 她要進去:

“我要見她…我要見她…”

每經歷這麽大同小異的一次, 聞喜都可以清楚地看得出,聞女士的身心都負荷到了極點,眼底的烏青從未消失過,眼裏的疲憊再怎麽用笑容覆蓋,最後也不過是掩耳盜鈴。

聞喜忽然覺得,她失去的不僅僅是一雙眼睛。

她将她自己的人生,還有她媽媽的人生,都攪得一團亂。

再這樣下去,她媽媽遲早就會像被抽走生機的枯木老樹,一點點萎朽而又凋落,而她就像那扯幹了臉皮也要依附在老樹樹幹上的縱橫深綠莖蔓,将它牢牢扒扯住,喪了心智地去不停吸它的血,扯它的皮,直到耗得沒有了一絲生機才肯罷休。

她厭惡死了這樣的自己。

而她的聞女士,也本應該是一朵美麗不可方物的白蘭花。

都是因為她。

“第四次。”

說完這三個字,那些心痛如絞的回憶如網般頓時間鋪天蓋般地襲來,心口猛地傳來一陣窒息,聞喜低下頭,将手用力按在了心口處,不斷地喘着粗氣,瘦弱的身子微微發着抖,可依然倔強地将未說完的話繼續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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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定這家醫院的醫療水平和設施都是最頂尖的之後,你讓我安心在這裏養病,怕我受委屈,不習慣和別人住,你申請了單間病房,還有所配用的藥,都是這裏最好的,你怕你一個人照顧不好我,所以還另外請了看護阿姨來一起照看我。”

“媽媽,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們都累了。”

她慢慢說完後,終還是控制不住地嗚咽了一聲,強抵着身體的顫栗,緩緩擡起了手,發着熱的指尖摸索過來,輕輕和聞安然冰涼的手相握住,嗓音越發地沙啞,如沙漠裏許久未喝水的行人,聲線有着微微的顫抖:“我們都知道的,人的勇氣,不是一而再,再而三都會有的。失望攢夠了,是會變成絕望的,我不想把這最後好不容易擠出來的一點勇氣,再在這些上面搓磨掉。”

說完這些話,她蒼白如紙的面容努力擠出一絲淺淺的笑,就像是石頭縫裏的小花終于在一場春雨後冒出了頭,她粉白的手心将她母親的右手牢牢都包裹住,好似想要将自己的手心的溫度全部傳遞給聞安然,然後順着肌膚下的血管,直達她的心房。

聞女士看着她的面容,張了張嘴,卻終還是沒有再說什麽,眼裏雖還閃着淚,但面色已經是泛着水似的溫柔,她彎着唇,擡起左手像小時候哄她睡覺前拍了拍聞喜的背。

“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先睡覺好不好?”

聞喜緩了好一會兒,直至将心頭湧起的千萬酸澀一點點全都壓下去後,這才很慢很慢地點了點頭,可就算如此,她臉上的笑容沒有消失過。

已經夠傷心的了。

如果聞女士看到她哭,只會更難過。

她輕輕說了一聲:“好。”

雖然答應了下來,可她拉着聞女士的手柄卻一直沒有松開。

聞喜只停頓了一下,就聲音軟軟地對面前的母親說道:“我今天可以和聞女士睡一只床嗎?”

聞安然一愣,笑了笑:“當然可以。”

雖然是單間病房,但聞安然為了平時照看方便,便另外搬了一只小床放在病床前。

這麽長時間來,兩人還是第一次擠在這麽狹窄的病床上。

雖然她和聞女士對剛才的話題都默契地沒有再繼續談論下去,可她們都知道。

這個問題沒有解決。

只不過,夜深了,兩位姓聞的女士都累了,她們在生活的枷鎖下被拷的太久了,只想着在這本該寂靜的夜色裏享受片刻的安寧。

病床還小,聞喜怕壓到聞女士,便一直往邊界靠着,直到半個身子都躺在了空氣裏,她才小心翼翼轉過身,枕着枕頭平躺下身子,白軟的左手伸過去,親昵地環住了她媽的胳膊,可手指接觸到的,不是溫熱軟肉,而是如柴木般細瘦嶙峋的臂骨。

她也不嫌硌手,就一直緊緊環着,只是整張臉半埋進被子後,吐出的聲音悶了很多:“聞女士最近又瘦了不少。”

聞安然笑了一聲,那一雙經常修剪花束的瘦削的手伸出幾根手指來按了按聞喜的臂彎處:“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呀,再瘦都要脫相了。”

“你怎麽不問我怎麽大了還要和你睡在一塊?”

“你是我女兒,女兒和母親睡在一只床上本就沒什麽問題,要是我有能耐活到你六十歲的時候,咱們也照樣可以睡在一起。”

聞喜聽到她媽說的話,忍不住悶笑了一聲,也不再捂着自己半張臉在被子下面,幹脆扯下被子,将自己光滑的臉全都露了出來,這樣一來,連呼吸頓時都暢快了不少。

她似是想起什麽,興致被提了起來,翻了個身,将溫白的小臉正對向聞女士,興致勃勃地問了一句:“媽媽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受?”

聞安然一怔,目光落在問出這句話的聞喜,微仰着下巴,看向這邊,兩邊烏黑的眉梢微微向中間靠攏,正含着幾分認真和迷茫。

聞喜還在等着她的回答。

聞女士斟酌了好一會兒,這才笑着緩緩回了一句:“這個問題,我沒辦法給你很準确的答案,不過媽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你是真的喜歡一個人的話,那無論什麽時候你見到他,你一定都會變得很開心。”

聞喜彎了彎唇,壓抑住想要翹起的唇角,繼續問道:“那當初,聞女士見到我爸,也是這樣的嗎?”

聞安然止不住地笑:“那是自然,不過當初可是你爸先追的我,那時候花店什麽時候開門,你爸他就什麽時候來,要是來的早了,他就在店門前站着。”

聞喜疑惑:“我爸他為什麽非要在開門的時候來?”

聞安然眼裏溢出溫柔的笑意,擡起手撫了撫聞喜耳邊的軟發,望着眼前女孩和他相似的眉眼,唇角又往深彎了彎:“因為你爸說,他想做花店的第一位客人,這樣,他就可以趕在所有人面前,把花店裏最新鮮最好看的花買下來,然後再送給他喜歡的女孩。”

聞喜呼吸微屏,安靜聽着她媽說完這些話,半晌,她才慢慢吐出一句話:“我爸好浪漫。”

後來聞女士又講了很多關于她和聞喜爸爸當年的事情,聞喜一直認真聽着,也逐漸意識到,為什麽她媽這麽多年,都沒有再找過其他人。

也或許,再也不會有這個可能了。

所以,究竟什麽是喜歡呢?

聞喜在睡意襲來,進入夢鄉的前一刻,這個念頭在心裏一閃而過的同時,緊接着浮現出來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帶着他身上專屬的氣息,非常霸道地将她方才那個想法全都占據了個完全。

對于他,聞喜明明最初本不想那麽靠近的,因為她藏的最深的小心思和小動作總能被他看見,可他身上的那道氣息實屬好聞,讓她一次一次忍不住想要去靠近他,想要緊緊貼住他。

溫熱滾燙的胸膛好似化作即将要噴發的火泉在手掌下翻滾,柔軟的黑色發絲被修長瘦削的手指輕勾住,不斷在指間纏繞,正如她那冒了絲的心房,一根接一根地串勾住,籠了個嚴嚴實實,而那一雙勁道有力的手,骨節分明,在燈光的映照下,手背下的青筋若隐若現,掌骨脈絡凸出。

沈從越。

聞喜安靜地屈腿坐在草叢上,微垂着頭,拿起方才随意在周圍的地上撿起的樹杈,在松軟的土地上慢慢寫下了這三個字。

今天天氣很好,前天下過雨的緣故,地上不是很幹,空氣中也少了很多癢鼻的毛絮,聞喜讓看護阿姨一大早就帶她出來,不為其他,只因再待在那個病房裏,聞喜覺得自己要瘋掉了。

整整四天,自從那天晚上她問完聞女士那個問題之後,她就夢見了沈從越,而且還一連夢見了這麽多天。

這代表着什麽,已經二十五歲的聞喜不是不知道,只是有點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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