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聞二十二下

◎她是個小騙子。◎

在此之前, 她從未想過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會生出妄想去貪戀別人的感情。

也可能是因為這麽長時間,她一個人實在是太冷了,所以才需要另一個人的體溫去溫暖她。

可是, 沈從越不一樣的。

或許她只不過是沉迷他身上的味道罷了。

聞喜緊緊抿着唇, 攥着樹杈的手收緊,手下用的力越發的大, 開始不止歇地憑着自己的感覺在深褐的泥土上一筆一畫地劃出他的名字, 直到一聲清脆的“咔嚓”, 是太過用力的緣故使得她手中的樹杈終于不堪重荷被生生折斷。

原本微伏低了身子在地上寫字的聞喜就這樣忽然失去了與地面所接觸的重心承載物,出于慣性向前撲了下去。

她連忙用手去按撐住下墜的身子, 卻将白皙幹淨的手指沾染的全是黑色的泥土。

原本還算溫熱的手沒有任何死角地按在了濕涼的地上,她皺了皺眉頭, 沒有立刻擡起來,反倒在地上開始摸索。

她想要将方才不小心折斷的那一截樹枝撿起來,可因為看不見, 只能在地上毫無方向感地亂摸, 一番下來, 使得指甲縫裏也塞上了淤泥。

而且她還知道這樣一來,之前在地上寫的那幾個反複端寫的名字也因為她的動作變成了亂七八糟的筆畫,不過沒關系,她還可以繼續寫, 所以她不厭其煩地想要找到之前那個樹枝,哪怕它已經斷了。

因為找的匆忙的緣故,在她淩亂去抓時, 沒有注意到樹杈上的倒刺, 伸手去夠時, 手心被猛地紮了一下,她哆嗦着下意識想要收回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卻還是将它重新拿了回來,再去摸手心,發現已經被勾破了皮,原本細膩光滑的肌膚變得毛糙起來,指腹碰過去的時候,像是生了毛刺,還帶了點火辣辣的疼,不過

沒有出血。

聞喜沒忍住,将那裏又往下壓了壓,那股子疼頓時加重了幾分,可她心中的煩悶卻好似因此消散了不少,她試圖将那種莫名升起來的興奮感壓下去,慢慢籲出了一口氣,但手上的力氣未減半分。

直到她使了力氣緊繃住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沉緩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一如之前:“松開。”

聞喜手一松,那根樹杈又掉回到了地上,她低低嘶了一口氣,為方才自己在地上摸索了那麽久才把它撿起來如今功虧一篑而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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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神色很快恢複了正常,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語氣平靜:“你怎麽在這兒?”

面前的男人掀起眼皮沒什麽感情地看了她一眼,聲音淡淡,只回了兩個字:“路過。”

雖嘴上冷淡說完這兩個字,可他卻沒有走,只屈蹲下高瘦挺拔的身子在她面前,然後擡手将她的手拉了過來,拿出紙順着她纖長優美的手指,将上面的土一點點擦幹淨,避開皮肉翻起的傷口處,每一個角落他都沒有放過。

“畫家不應該這麽糟蹋自己的手。”

他平靜地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個創口貼貼在了她的傷口處。

将淡黃色的創口貼兩邊都捋平之後,沈從越這才擡起臉,正兒八經地去看她。

聞喜扯了一下唇,任着他折騰自己的手,聽着他說的話,忍不住嗤笑了聲:“畫家,我算哪門子的畫家?”

許是因為今天心情實在不好,她沒有再戴上平日裏那一副和氣輕快的模套,臉色很涼,唇角以一種極為刻薄的弧度上翹着,露出幾分諷意。

她在以最大的惡意嘲諷着自己。

“你見過一個什麽都看不見的寫實派油畫家嗎?你根本不知道,為了成為一名畫家,我花了那麽多年去學習去努力,明明我馬上就可以實現夢想了,可到了現在,我卻是個連一幅畫也畫不出來的廢人!”

“沈從越,我的人生,早就玩完了。”

她的語氣,平靜地彌漫出一片死氣,尤其在說完那句話後,她整個人的氣息,好似被什麽吞噬了一樣,變得壓抑而又窒息。

沈從越緊緊盯着她,目光發暗:“聞喜,你在說什麽?”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棱角分明的下颔,像那天一樣,一一掠過他臉上起伏有致的五官。

“是誰說,就算眼睛看不見,可她的嘴還可以說,手還可以動,可以利用這些來認識我。”

他淡薄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秀挺的潔鼻下是一張緊抿着的嘴巴,被露出幾顆純白的牙齒重重咬住一角。

“所以,你現在是在利用你這張嘴,進行無差別地攻擊自己和別人嗎?你利用着你的手,在随心所欲地傷害着自己嗎?”

“聞喜,做出選擇後,最先反悔的孩子,是分不到糖吃的。”

他慢條斯理說着,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倒是在和她閑談家常似的,逐字逐句地向她提問,但每一個問題,都讓她忍不住下意識想出聲辯駁,最後卻像啞了聲似的,只幹巴巴地上下閉合了幾下,最後只剩下強硬的态度和還沒有軟掉的嘴皮子。

“沈從越,你以為你是誰就可以來說教我?”

幾乎是話剛落地,連最後的尾調兒都沒續上,她就沒了音兒。

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句話有些過分了。

可言如覆水難收,她又那麽好面子,怎麽可能主動出聲道歉,唇瓣嗫嚅了幾下,還是沒聲。

直到面前的男人将一直攥着她手腕的手松開了來,一直萦繞在她鼻間的氣息乍然遠離了去,她才反應有些過激地喊了他一聲:“沈從越!”

沈從越從她面前站了起來,低下頭斂着一雙黑瞳,鋒利的目光僅一閃而過,最後終還是服軟下來的苦笑。

他看着聞喜,沒有立刻說話,半晌,他才低低說了一聲,夾雜着很淺的嘆息:“聞喜,自始至終,都是你不想認識我。”

甚至于,連真正的年齡,都不肯告訴他。

時間倒數回兩天前。

那天他從母親病房裏剛出來,一擡頭就看見了靠在隔壁病房門上的聞安然。

她回過神來,看見是沈從越,禮貌地打過招呼後,聞安然揉了揉有些發疼的眉心,神色複雜地看向沈從越。

“沈從越,聞阿姨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沈從越将身後的門把手帶上,把門關嚴實後,這才低應了一聲:“您說。”

“去那邊的椅子上,坐着說吧。”

聞安然看上去很疲憊,但還是強打着精神,沖沈從越溫和地笑了下,開始說道:“其實,你最初能夠作為聞喜的朋友來認識我,還是讓我感到很意外和高興的。”

聞安然面色很溫善,她的眉毛很細很平,到了尾端再恰到好處的上挑,是很典型的屬于那種沒有攻擊力的溫婉美人那一類,只不過這段時間的操勞,讓她眉間的褶皺加深了不少,眉心處總好似有化解不掉的愁雲一般。

似是怕沈從越沒有理解她話裏的意思,聞女士緘默無聲了幾秒後,又緩緩跟了一句:“你是聞喜住院以來,我見到的第一個她的朋友。”

沈從越一怔,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只有聞喜坐在輪椅上的身影,然後是她仰起臉手中拿着棉花糖的明媚面容。

他知道,若不是她出的那一場意外,憑着聞喜的性子,她怎麽可能會交不到朋友。

聞女士顯然也清楚他在想什麽,苦笑了笑:“聞喜她最初,其實也有很多朋友的。”

“那是聞喜剛剛做完手術沒多久,她大學畢業後的幾個朋友一起來醫院看她。”

大學畢業?

沈從越目光一緊,來回呼吸吐氣間,心頭上就将這幾個字揣摩品味了好幾回,可拆開還是整合看了去,都是明明白白的意思。

哪裏是什麽高中畢業?藝考失敗?

自始至終,她就給他蒙了一個大鼓,時不時拿個鼓槌在他面前用力捶幾下進行揮舞吹噓着。

沈從越頓時感覺呼吸沉重了不少,頭皮處好似被什麽紮了一下,一股股的麻意湧上來,口腔中彌漫出苦杏仁的味道,他眉心擰了起來,漆黑的雙眼盯着前方空白的牆,沉默無邊。

而他旁邊坐着的聞安然沒有注意到沈從越的反應,因為她此刻也正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心神裏。

在此之前,聞女士也曾考慮過要不要将聞喜這些本不願再見光亮的事情翻出來告訴沈從越,可她又不得不承認的是,現在的她需要沈從越的幫助。

因為他現在,最起碼是聞喜唯一認可的朋友。

沈從越應當了解,“朋友”這兩個字對于聞喜是多麽沉重的負擔。

可因為他,聞喜又願意重新嘗試着去調整已經傾斜了的天平,她将從他那裏好不容易贏來的一些砝碼放在上面,試圖将傾斜明顯的天平扳回來一些。

“後來聞喜告訴我,她說媽媽,她們問我我的眼睛什麽時候能好。”

她說到這裏,眼眶已經有些隐隐發澀,但還是強勾了勾唇角,偏眼看向旁邊的沈從越:“你猜聞喜是怎麽回答的?”

她是個小騙子。

沈從越平靜地在心底裏補上這麽一句,後語氣沉緩地回道:“聞喜很要強。”

所以要強的她,一定不會甘心就那樣将不堪而又殘忍的事實擺在同齡人的面前。

“對。”聞安然扯了扯唇角:“她對她們說,她的眼睛很快就能好了。”

“然後聞喜告訴我,她們就在她的面前,讨論起了自己往後的工作和去向,而當時的聞喜,就安靜地坐在床上,微抿着唇,露出傾聽而又期盼的模樣,認真地聽着,仿佛過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加入她們的行列。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可能再也跟不上她們的步伐。

女孩們歡快的交談聲灑滿了整個病房,好似将這間病房過去發生的痛苦與掙紮都抹暈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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