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聞二十五下

◎他差一點就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之前你在找什麽歌?”

沈媽忽然想起他前幾分鐘說的話, 偏頭問他。

沈從越:“不用了。”

沈媽疑惑瞅他,沈從越回了一句:“已經找到了。”

他低下頭,打開五月天的專輯,将裏面的歌曲統統都收藏進了他空蕩蕩的喜歡裏。

他媽看到這一幕, 忍不住“呵”了一聲:“你這什麽時候喜歡上聽歌了?”

他幹脆利落地插上耳機後, 便閉上了眼,将後背牢牢實實地靠在椅子上, 抱住肩将高瘦的身子往回縮了縮, 神情懶散地回了一句:“我閑的慌。”

“我看你還是早點回隊裏去吧……”

他媽見狀忍不住怼嘴小聲嘟囔了一聲後, 将坐起的身子往床上躺了下去。

夜漸深,星幕垂落下來, 房間裏安靜下來。

沈從越睜眼時,歌單裏的歌已經被他全聽了一遍, 當音樂再次循環響起時,他才按下了暫停鍵,掀眼去看躺在病房上的母親, 許是因為熱, 她身上被子的一角已經被扯了下去。

他站起身, 将被子重新給她掖回去之後,坐回到椅子的時候認真想了想,等過段時間出了院,還得往家裏買個空調, 這樣她也待得好住些。

自從他爸前大些年得了惡病去世之後,他媽便回去住沈從越小時候住那老房子,可能覺得一個人也用不到什麽, 折騰不到哪裏去, 家裏便也還是就那些老物件老裝飾, 冬天冷,安個暖氣片在那抵着,可能是為了節省錢,做飯方便,也就只搬了煤氣放在那屋子裏。

可能是一年一年就這麽過着,年紀大了,身邊唯一一個兒子又經常不在,沈媽的脾氣也越發的陰晴不定了起來,也有可能是看到電視新聞上消防員出事的新聞多了,不止一次給沈從越打電話說想讓他換個工作,說這工資不是那麽高,危險系數還那麽高,不如趁他現在年輕,本本分分去找個踏實安全點的工作,把日子過好就成。

沈從越自然不肯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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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倆互相說不過,就開始冷戰。

就在這段時間裏,一天夜裏,煤氣沒關牢洩了出來,沈媽睡着渾然不知。

要不是鄰居那天睡得晚,聞到味兒不太對,拍着窗打破玻璃進來把煤氣關了,沈從越估計就再也見不到他媽了。

當時的沈媽已經煤氣中毒陷入了深度昏迷。

而那段時間是沈從越在救援過程中剛發生了那檔子事沒多久的時候,整個人還沒有完全調整過來,而且隊裏怕他出問題,也沒有讓他再出任務,讓他先好好休整幾天。

那幾天裏也不安生,那個女孩的家屬還專門跑來消防隊鬧,說是他們這些人就是拿着國家的錢走流程不辦事,是他沒有盡到救人的責任,人悲傷絕望到極致,什麽最差最醜惡的猜測都可以被無下限地放大,然後加重在根源者。

隊裏的兄弟們自然攔着不讓家屬見到沈從越,他就像一個還沒上場就吹響投降號角的士兵,頹廢充滿喪感地躲在消防站的後院裏,靠着牆,手中夾着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着。

戒了五年的煙又重新被火光點燃,猩紅的光點亮起的時候,沈從越仿佛看到了那個女孩向他用力伸出的手。

只要一想到這裏他的心窩子就鈍鈍地疼,勁瘦分明的手不斷從煙盒裏拿出白色的煙條胡亂地往嘴裏塞着,抽的一根比一根狠,煙的底端火星子明暗的頻率越來越快,直到他所站的吸煙區腳下滿是煙頭。

有兄弟過來看到他這副樣子,氣急敗壞地将他手裏的煙奪下,扔在了地上,用腳狠狠踩住後,看到他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忍不住大步向前,揪着他的領子,手上的青筋都猙獰地縱橫暴露了出來,咬牙切齒地沖他吼着:“沈從越,你他媽別作踐自己的身體!他們是那樣說,可你自己心裏不清楚是什麽樣子?!”

沈從越繃着涼薄的唇角,冷淡地擡起眼皮,毫無感情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緩緩說道:“清楚又如何?那個女孩的命就可以回來了嗎?”

短時間內酗煙的後果就是,沈從越的嗓子現在就好像笨重龐大的鐘在地上拖移,吐出的話緩慢而又刺啞,又因為許久未說話,他剛一開口,就忍不住大口咳嗽了起來,脖子上青色的血管随之突露出來。

“說到底,最後還是我沒有拉住她。”

隊友看着他執拗而又麻痹痛苦的樣子,神情緊緊繃住,連帶着眼眶都紅了,牙關重重咬着,随後用力磨了幾下,大力将他往後抛下,往後走了幾步,惡狠狠地盯着:“沈從越,我知道你現在很自責,但是你必須走出來,我,還有他們,都在前面給你頂着呢!”

他伸出手指用力指了指前面喧鬧的前廳,随後赤紅的目光死死鎖住他,一字一句說着:“還有隊長,他可還在等着你呢。”

“如果你現在邁不過這道坎,我和你說,你算是被它纏上了,纏得你死死的!你要是還想繼續幹這個,你就給我把它在你心上鑿出來的洞都給我一點點補上!”

他立在原地,像一座堅硬而又悲壯的石碑,獨自伫立于雪山,或潛于深海之中,任憑歲月侵蝕。

而就在這個關頭,他半夜又忽然接到醫院的電話,說沈媽煤氣中了毒,現在在醫院搶救,需要家屬立刻過來。

煤氣…中毒…

搶救……

每一個字幾乎都能讓他呼吸驟停,他大腦變得嗡鳴一片,仔細回想好像還有不斷蔓延出去的回聲。

他的腦子好像變成了空洞,铮铮一聲一聲的回音傳過來,震的他發暈,電話不知什麽時候被挂斷,他攥着手機就要往出跑,卻被隊友拉住:“外面下雨了,拿把傘再走。”

他緊繃着唇,丢下一句“不用”就推開門大步跑了出去。

一出門,直沖着臉洗刷而來的春雨迎頭澆下,耳旁還有呼呼不小的風,身上穿着的深藍色訓練服早已經被雨水浸濕,順着溝壑明顯的腰腹流淌下來,腳下的雨水不斷被濺起,落在他的腳上,清楚分明的下颔線懸挂着流下來的雨水,即便被随意抹去又接二連三地凝聚起來。

半夜的出租車不好打,還下着大雨,他出去之後,已經沒有什麽正在行駛的車,街道空曠得厲害,路邊大多是放在停車位的車,一輛輛緊湊在一起,在黑夜裏就像窺伺着的野獸一般,随時準備出來撕咬獵物。

雨下的很大,雨幕垂了一線,街上大大小小的水壑此起彼伏,在月光的照耀下出現了天然水洗的鏡子,好似要将這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不甘和厄運全都照在了這其中。

他媽被送往的急救醫院離這裏不遠,沈從越沒有多加猶豫,便緊攥着手機決定跑過去,輪廓分明的臉被無情的雨水一滴滴重重地迎面打上,他也絲毫不在意,直到他壓抑着粗氣,看着眼前亮着紅燈寫着“第一醫院”的時候,他之前訓練跑了那麽多次,都沒有這次腿軟地厲害,幾乎是拖着沉重的身子用力往前走進醫院。

直到他走到急救室,裏面的燈已經暗了,他拉住一個醫生,壓着火燒的嗓子,沙啞着聲音問道:“請問……”

“請問今晚煤氣中毒的那個病人……”

醫生先是被他渾身濕透的模樣震了一下,沒等他艱難的說完,醫生就很快說道:“已經結束手術了,手術很成功,有驚無險,已經送到病房裏……”

最後的話沈從越已經聽不太清了,那句“手術很成功”像是被按下了重複鍵反複在他耳邊鳴想,耳邊其餘的聲音一下子遙遠,一下子又變得湊近了起來。

可他又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紮紮實實吸了一口氣後重重地吐出,窗外的雨還在下着,透明發亮的玻璃門映出他瘦削高大的身影,獨自立在走廊的中央,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的人剛找回自己的三魂七魄來。

豆大的雨點拍擊着醫院的玻璃窗,好似在為這心驚膽戰的夜晚奏上一首變奏曲。

宜城今年的春天好像來的早一些。

還在三月底的時候,便下起了雨。

這是宜城的第一場春雨。

在這場雨中,他差一點就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也徹徹底底把自己給弄丢了。

前前後後事情發生了那麽多,隊裏上下一致決定,沈從越現在已經不适合繼續待在隊伍裏執行相關任務,決定給他放個長假,好好調整一下,同時也可以照顧在醫院剛剛做完手術的母親。

沈從越用行動表示他服從了隊裏的這個決定。

他回到消防站把他的東西全收拾了出來,準備全都搬回家去,一部分搬在醫院,方便他照顧沈媽。

當時隊裏的兄弟們全都正襟相待,穿着深藍色的軍裝,目光堅定執着地站着門口,看着他走過來時,然後筆直地站成了一排,整齊劃一地擡起右手,向他做了個敬禮告別姿勢。

隊長宋城從隊伍裏走出來,神色莊穆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後目光落在他手裏拿着的深藍色軍裝,白色的帽子規整地立在上方,他咬牙,目光微紅地瞪着他:“你小子,一定會回來的,對不對?!”

沈從越衣服下的手緩緩被攥緊,只垂眼盯着手上的衣服,默不作聲。

直到他重新擡起頭來,俊朗的面容上,那一雙沉黑的雙眼緊緊盯着那些往昔一起并肩作戰的隊友們,将身姿站的筆直而又挺立,是個很标準漂亮的軍姿。

然後他動作堅定果斷地擡起右手,眼神也堅毅下來,硬朗的五官充滿了莊穆,對着他們,還有他的隊長行了個軍禮,然後右腳轉動,他轉過了身,将硬挺瘦直的後背留給往昔同寝同食,共出任務共進退整整三年的隊友們,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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