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聞三十九下
◎在這個荒蕩的世界,是有神的。◎
今天從醫院出來的時候, 天氣還是晴的。
進入六月份,氣溫就像一下子剛測完發熱患者的溫度計,迎面吹過來的風都是熱的。
可六月的天也是多變的。
可當聞喜和沈從越到達墓園的時候,天已經陰了下來, 耳邊的風聲大了不少。
墓園很安靜, 安靜到進來的人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低了起來,生怕擾了在地下長眠人的清淨。
聞喜抿了抿唇, 環抱着花束的手微微收緊了些。
這裏其實對她來說并不陌生, 在她爸去世後, 聞女士每年都會帶她來這裏看他,然後說會兒話。
聞喜知道聞安然其實就算過了這麽多年還是很愛她爸, 所以每次來了之後,她都會留出聞女士和她爸的單獨空間, 去進行獨屬于他們夫妻間的敘舊。
每次聞女士從墓園出來的時候,盡管已經整理過情緒,可聞喜都能看到, 她的眼底很紅。
所以她總是告訴自己, 一定要好好對待聞女士, 像當初她爸一樣,不讓聞女士受一點苦,讓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想到這裏,她動了動唇, 壓下臉上的落寞,努力彎了彎唇,偏頭對旁邊的沈從越, 仰頭輕輕說了一句。
“我們, 進去吧。”
沈從越淡沉的目光掠過裏面黑黑壓壓的碑面, 低應了一聲,同時伸出了手,對聞喜說:“把花給我吧,我牽着你進去。”
聞喜點了點頭,将花遞給他之後,手很是順其自然地就牽上了他的胳膊。
而沈從越其實并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在宋孟瑤出殡的那一天,他來過,而且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好像也在為這個不幸的女孩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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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撐着一把黑傘,就站在濃郁的樹背後,看着穿着一身黑服的何君淑哭的傷心欲絕,但還是不得不把懷中一直緊緊抱着的小黑盒子顫抖着手放進墓碑下那一塊小小的空間。
等徹底密封好,何君淑再壓抑不住自己的哭聲,抱着墓碑上的照片哭地上氣不接下氣,旁邊的人拽着她,安慰她節哀順變,她哭地快失了聲,哽咽着指着上面的照片對他們說道:“瑤瑤……瑤瑤才這麽小……這麽小……她多苦啊……”
沈從越看着很多人去拉何君淑因傷心過度而逐漸癱軟下來的身子,臉色蒼白如紙,他死死盯着墓碑的方向,垂在身側的手早已攥成了拳,眼眶發着紅,像是在壓抑着什麽狂風暴雨一般。
那天,他始終沒有勇氣走上前去,去看看墓碑上眉眼發笑直視着前方的宋孟瑤照片,就像拿刀子在心底上刻字似的,對着那個方向,他不斷地重複着一句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知道說了多少遍,可等他反應過來後,手裏的傘柄早已脫離了他的手,被孤棄在旁邊,而穿着一身黑衣的他,被雨澆的全身都濕了個遍,也沒有将旁邊的雨傘撿起來,就那樣沉默地站在那裏,就像個沉寂的火山,失去一切活氣,
可他又沒辦法在這裏待太久,因為沈媽那時候剛做完手術,身子還很虛弱,身前得有人時常照顧着。
所以他待了一會兒後,就走了。
而自那之後,他再沒來過這兒,因為他再提不起勇氣了。
可沒想到,時隔三個月,他居然會再次站在這裏,而這時候的他,并不是一個人。
沈從越不着痕跡地偏頭看了一眼正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的聞喜,純黑的一雙眼淡靜無波,在掠過她時不自控地變軟了下來。
他彎了彎唇角,什麽都沒說,只将牽着她的手往緊攥了攥,然後腳步更加穩緩地往前走。
等停下的時候,沈從越松開了拉着她的手,聞喜擡臉問了他一聲:“到了?”
沈從越低應一聲,漆黑的雙眼掃過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沒有在他那天臉色那麽差,笑的很開心,眉眼處很可愛,可惜定格在了黑白的照片上,想起那天她眼裏的灰暗的絕望,沈從越心就忍不住重重地抽動了下,平淡的神情深斂起來,慢慢阖了阖眼。
墓被打掃得很幹淨,看樣子是有人經常來。
沈從越把花放下之後,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墓碑上的那張照片,瞳孔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麽。
聞喜扭過頭問他:“沈從越,你還好嗎?”
沈從越抿了抿唇,半晌,他才聲音有些低啞地應了一聲:“嗯。”
聽到他的聲音,聞喜一直抿着的唇角這才緩和了些,她轉過身子,面對向了宋孟瑤的墓碑方向,但話是對旁邊的沈從越說的:“我想,這麽長時間以來,她應該是想見到你的。”
她笑了笑,語氣輕松而又篤定:“畢竟,誰不想看見救了自己的人呢?”
“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女孩。”
說完這句話,她将胳膊往前舉擡起來一些,看樣子是想去觸摸墓碑上的照片。
可她并沒有上前,中間還只隔了一段距離,她虛虛用指尖,隔着流動的空氣,觸碰着照片上的女孩。
注意到她的動作,沈從越掀起眼皮,下意識看了她一眼。可就在這時,似是看到了什麽,他身子猛地僵了一下,瞳仁裏頓時好似有湍流湧動。
他迅速滾動了下嗓子,低啞的聲音從喉間瀉出,許是開口說的急,他平緩從容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停頓。
“聞喜……你…你別動。”
聞喜聽到他聲調明顯改變的嗓音,立刻聽他的話沒有再亂動身子,維持着之前那個姿勢,然後嗓音輕輕地問沈從越:“怎麽了?”
沈從越聲線已經穩定下來,但還有着些許的起伏:“有一只蝴蝶,落在了你的手上。”
聽到這句話,她倏地沉默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說出來的緣故,她自己也感覺,自己的手指上,好像也有什麽很輕的東西落在了上面,有些癢。
而在沈從越眼中,沿着那原本只有透明空氣穿梭過的手背上,淌過指尖最前面,有一只純白的蝴蝶,正輕輕扇動着羽翼,小小的觸腳最後落在了上面。
因為聞喜沒有動,所以它也就一直安靜地待在聞喜的手上。
那雙蝶翼潔白而又豐滿,盡管周圍有風吹過來,可它依然伫立在她的指尖,紋絲不動,偶時揮動幾下那漂亮至極的蝶翼。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能聽見的,只有兩人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聲和穩步加快的心跳聲。
這一刻,兩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終還是被這一只幼小的生靈而感到了恍惚。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夾着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難以相信的嗓音慢慢響起:“是…不是……宋孟瑤……”
她不敢動一下,生怕驚擾了那只蝴蝶。
因為這只蝴蝶來的太過突然,而卻又正正好的,落在了她摸向宋孟瑤照片的手上。
聞喜她真的沒有辦法不去想,是不是宋孟瑤看到了沈從越在這當中的痛苦與隐忍,專門回來想以這種方式安慰他,與他正式地告別。
如果真的是這樣。
聞喜的心口猛地窒息了一下,然後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再開口,聲線已經隐隐地顫抖了起來。
“沈從越,從這一刻開始,我想試着相信,在這個荒蕩的世界裏,是有神的。”
她接下來的話似是帶了哽音,對面前的男人說,也是對一直都在泥潭上赤腳行走的她不住地說着:“心軟的神最後還是降下了庇佑的指令,給不幸的人帶來了新生和希望。”
“沈從越,宋孟瑤是這樣的,我們也是這樣。”
許是因為她身體顫動的有些厲害,落在她指上的蝴蝶還是受了驚,振動着羽翼飛了起來,可它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環繞在兩人的面前飛了好幾圈,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聞喜手因為長時間保持那個姿勢太困了最後還是垂了下來。
而沈從越則一直盯着蝴蝶離開的方向,唇角緊緊地抿住,深沉的眼裏不斷洶湧着濤浪,身形僵硬地幾乎就像是雕塑。
在看到那只白蝴蝶最後繞過來的方向,落在了他的周圍,而只有瞬息在他手邊停留下後,便徹底離開。
這一刻,他頓時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胸腔猛地被什麽貫滿了似的,一股腦地全湧了上來,可又出不去,憋的滿滿的。
盡管沈從越是絕對的無神論者,可看到蝴蝶徘徊在他的手邊,心情還是重重跌宕了幾下,如即将崩發的海嘯。
沈從越忍不住将手心緊緊攥了起來,眸中越發地漆黑,眉心死死地蹙起,好似落入了深壑之中。
他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宋夢瑤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
讓他用當初抓住她的那只手,
再用力地抓住自己一回。
沈從越動了動唇,想說什麽,,可嘗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成功,只好用力閉了閉眼,壓下心腔裏那漫天的情緒。
直到最後,他才緩緩睜開了那一雙純黑無垠的雙眼,眼眶處罕見地泛起了紅,高瘦的身子緊繃到極致。他無聲哽咽了一下,緊緊盯着眼前的聞喜,然後聲音極其沙啞,以極低的速度慢慢說了一句。
“阿喜,我好像可以……可以把自己找回來了。”
聞喜知道這句話對沈從越的分量究竟如何,心好似被什麽重重敲擊了一下,鈍疼鈍疼的。但她還是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對他仰起臉,慢慢露出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容。
“我知道的,我知道。”
她擡起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聲音又輕又軟。
“你從來都沒有丢過自己,你只是迷路了。”
她笑着,然後擡起手,輕輕用手指大致點了一下他的心髒處,聲音柔和而又充滿力量:“而現在,你找到正确的路了。”
沈從越黑黑沉沉的眸子緊緊盯着她白淨柔軟的小臉,深斂着的面容,終還是扯起一抹久違的笑容,目光裏滿滿都是她的身影。
把情緒收拾整理好之後,沈從越又恢複了那副內斂平穩的模樣,想起剛才她說的話,俊隽冷淡的眉眼不住地緩和下來。
“那這麽一看,你是不是可以算得上是我的引路人?”
他輕輕淡淡地開口突然問了她一句,唇角溢出點淺顯的笑意。
聞喜愣了下:“引路人?”
她重複了一遍,似是對這個稱號感到新穎,眉眼停頓了一下,然後彎了彎些弧度,唇角翹起來些,白淨的臉稍仰起來些,又擡頭看向他:“這個稱號太有些高大上了,不過如果你要這麽稱呼我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她唇角不住地上揚起來,就像偷吃了很多榛子的小松鼠一樣,将它那蓬松的大尾巴翹起來一個尖,臉上那抹淺笑明淨清透。
沈從越扯了下唇:“這個稱號不喜歡的話,還會有更好聽的稱呼,你要不要?”
說完這句話,他的一雙黑眸定格在她的臉上,目光沉靜而又沾染了點兒笑意。
聞喜一聽,挑了下眉,幾乎是立刻回應:“更好聽的稱號啊,那我當然得要,你說出來我聽聽。”
沈從越嘴角笑意越發的明顯,正打算說些什麽時,目光不經意往起一擡,忽然就看見了站在聞喜身後大概十米遠的女人。
女人的身形比起四個月前最後見她的時候,還要更消瘦佝偻了一些,唇色很白,眼周處凹陷的很深,看上去很疲憊,手裏面抱着一束花束,穿着一身純黑的衣服,似是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他,眼裏閃過幾分不可置信,呆呆地站在原地。
見他朝這邊看過來,她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嘴張了張,看樣子是要對他說什麽。
沈從越壓下沉黑的眸子,薄峭的唇角緊緊抿了起來,幾乎是瞬間攥住聞喜的手腕将她拉在了身後。
聞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她感覺到了沈從越的身體一瞬間緊繃了起來,他的手還緊緊攥着她的手腕,渾身充滿了警惕。
聞喜咬了咬唇,伸出手有些不安地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一擡手,才發現他高大的身子擋在了自己的前面。
她頓時聲音有些急地叫了他一聲:“沈從越,怎麽了?”
沈從越喉結用力滾動了下,低沉的嗓音從他唇間慢慢吐出來:“沒事。”
而前面站着的何君淑也注意到了沈從越背後的聞喜,面色壓抑地輕輕擡眼看了一眼沈從越冷硬的臉龐,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擡起腳慢慢地走過這邊來。
她将手中的花束輕輕放在了上面,然後就開始充滿憐惜地擦着上面的照片,将帶來的祭品一樣一樣地從袋子裏取了出來擺在上面。
“媽知道你喜歡吃葡萄,所以這次專門買了很多……”
她看着照片上笑的可愛的黑白女孩,一邊将袋子裏的葡萄全都擺了出來:“還有,媽媽去學校把你的東西都收拾回來了,雖然火燒的咱家的東西都沒了,可幸好你學校裏還放了一些……”
沈從越沒有貿然說話,他只微抿着唇,聽着何君淑在墓前的聲音,目光垂落下來。
而聞喜也終于意識到,是宋孟瑤的媽媽來了。
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從沈從越之前告訴她的那些話裏,她不難能感受的出來何君淑對沈從越有多怨恨。
可沒想到,居然會在今天這個時候正正好撞上了來看宋孟瑤的何君淑。
想到剛才沈從越緊繃着的身子,還有二話不說将她拉在了他的身後的舉動,聞喜有些懊悔地用力咬了下唇,但同時垂在身側的手忍不住緊握了起來,心上暗暗發勁兒,決定待會如果何君淑對沈從越不好的話,她一定會立刻擋在他的前面。
畢竟今天是她非要讓沈從越來這兒的。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麽事兒,那也是她聞喜來擔着的。
作者有話說:
關于出現蝴蝶這件事,我只能說并不是空穴來風,萬物皆有靈,我們尊重緬懷逝者,而逝者也同樣挂懷着我們。
感謝在2023-06-19 17:30:13~2023-06-20 16:57: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只想擺爛、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西西小可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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