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天一早,安常穿過石橋去上班。
一場淋漓的雨後總算跟着好天氣,只是梅雨季的好,日頭半躲在雲層後蔫蔫的,灑下些赤白的天光,并不透着暖調。
一向安寧的水鄉忽然鬧哄哄的。
也不是真的鬧,并沒有人大聲喧嘩什麽的。只是這水鄉平時太靜了,不出聲的橋,不出聲的河,偶有零星的老人拄拐路過,唯獨屋檐灰瓦挂下的雨滴會說話。
雖然安常的皮膚還沒适應水鄉的潮濕,她的心卻已适應了這樣的寧靜。
好久沒見這麽多人了,圍作一堆,商淇帶着一群人,在商量滑軌安放的位置、試攝影機拍那些石橋和舊屋檐的機位。
唯獨南潇雪一個人靜靜站在屋檐下,一只手臂垂下,壓着另只擱在腰際的手背,瓷青色旗袍被晨曦照淺了顏色,而她一頭墨黑的長發卻還如色澤濃稠的絲緞。
望着石橋,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的三庭五眼長得太過标準,像幅工整的仕女圖。
然而安常目不斜視的走過,網購的速凍包子還沒到,她帶着一肚子的姑嫂餅,胃裏甜膩膩的。
倪漫看着這穿素色襯衫和牛仔褲、簡單紮個馬尾背帆布包的姑娘,走上石橋,淡淡的面容變作背影。
商淇踩着高跟鞋過來叫她:“看什麽呢?南仙的黑咖呢?”
“淇姐。”倪漫說:“我就是在看,還真有年輕人看到南仙的真人就在她面前,完全不為所動的。”
商淇瞥那背影一眼:“文藝青年總想顯出自己的特別吧。”
“別管了,快來幫忙。”
安常來到博物館,放下包,澆了院裏的石榴樹,喂了常來的流浪貓。
執起小狼毫開始工作,放在一旁的手機震動起來。
她工作時沒有接電話的習慣,但打電話的人好像要跟她這習慣較勁似的,響到斷了又重打一通,滋滋滋的震着。
安常不得不停筆走過來,拿起手機一看。
一向平和的面容難得露了些喜色,接起來:“葛老師。”
電話裏一個和藹女聲笑道:“小安,還是這麽不愛接電話。”
“嗯,剛才在工作。”
“我來看看你。”
“您來江南了?”
“嗯,來出差,昨天來的,今晚就得走,也不确定能不能見上面,就沒提前告訴你,時間方便麽?”
“您來還有什麽不方便的。”
葛存茵是安常在清美大學的恩師,從安常去年回寧鄉後,兩人也是許久沒見了。
葛存茵從海城出發,也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到寧鄉時還不到中午。
安常去鄉裏唯一的車站接她。
葛存茵沒帶行李,背着個小皮包從車上下來,上下打量一番安常:“水鄉還是養人,比那陣子氣色好多了。”
安常暗咬了下唇角。
那陣子。
沒人會在明說是哪陣子。
她振作了下精神笑問:“我帶您去鄉裏轉轉吧?經濟落後也有經濟落後的好,沒有過度開發。”
葛存茵搖頭:“我又不是來旅游的,我是來看你工作的。”
要是這事發生在昨天以前,安常覺得沒什麽。
她在清美曾是葛存茵最得意的門生,回鄉以後沒修什麽高難度或知名的文物,做着些瑣瑣碎碎的事,但至少現在正修的這只瓷瓶,她是花了心思的。
白天修,夜裏想,做夢都是這只瓷瓶,還夢到瓷瓶化作女人形,正是南潇雪的模樣,來與她一晌貪歡。
可昨天南潇雪第一次細細打量了這瓷瓶便道:“趁早轉行吧。”
是信口胡謅?還是真有什麽憑據?
安常心裏忽然有點沒底。
但葛存茵提了這樣的要求,她也只好帶着人往博物館走去。
路過河畔,剛巧遠遠瞧見南潇雪商淇一行人。
這不稀奇,整個鎮子就這麽大。
葛存茵有點驚訝:“喲,這不是南潇雪麽?”
“您也認識?”
“瞧你這話說的,全國人民有不認識她的麽?難道我是個老太太就不認識她了?”
安常抿嘴笑:“我是不怎麽會聊天,您見諒。”
葛存茵揮揮手,表示沒放心上。
她太了解她這學生了,性子是有點愣,可愣有愣的好。不愣,難免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不愣,每天坐十多小時修文物就變成了一件苦差。
這時倪漫向着她倆走來。
話主要是對着葛存茵說的:“不好意思,南小姐這趟來寧鄉是秘密行程,能麻煩您幫忙保密麽?別在網上發布。”
“我一個老太太哪會幹那事。”葛存茵道:“不過,我能要一個南小姐的簽名麽?我孫女挺喜歡她的。”
“抱歉,不太方便。”
“明星不方便簽名?我看人家都會發簽名照啥的。”
“呃,南小姐一般不太簽。”
這時南潇雪正垂手立在河畔,如早上一般娴靜的姿态,望着如鏡的河水也不知在想什麽。
應當是聽到了這段對話,往這邊望了一眼,剛巧安常也正偷瞥她,兩人目光一撞,俱是一愣。
同時撇開眼。
安常是因為偷看被發現的尴尬,南潇雪則是根本不想過來簽這個名。
連表面功夫也懶得做。
安常驀地回憶起毛悅給她看過的那些街拍。
照片上南潇雪總是冷着一張臉,有時微揚着下巴,一雙丹鳳眼瞧什麽東西時微微垂着,透出些睥睨。
以前只覺得是高冷,現在看來是傲慢。
前者形容性格,後者形容品格。
安常勸葛存茵:“算了,粉哪個明星不是粉。”
倪漫看了安常一眼,好似在說:還有哪個明星有我們南仙這樣的顏值?這樣的才華?這樣的人氣?
葛存茵是大氣的性子,也沒真把這些放心上。
說到底,也就是一個明星而已。
她叫安常:“咱們走吧。”
來到博物館,葛存茵四下打量:“這就是你現在工作的地方?”
“嗯。”
“倒是挺清雅的。”
“不過所藏的東西,跟故宮是沒法比了。”
“我們修文物的,最重要就是一視同仁,不論是不是名家之作、又或者現在經濟價值幾何,只要它是穿越時空而來,就是一位古人透過它在對我們說話。古人塑胚、上釉、煅燒,一件瓷器有時要做幾年甚至十幾年,千百年前人家花多少時間和心思,我們現在就一樣得花多少時間和心思,否則就是愧對人家。”
她看安常一眼:“不過這些話我也沒必要對你再說一遍了,你是最懂這些的孩子。你對現在的工作,有沒有和以前一樣用心?”
昨天南潇雪莫名的一句點評讓安常有些心虛。
但她日夜的摩挲,她绮旎的春夢,都在說明她是花了時間和心思的。
她點點頭:“有。”
“好。”葛存茵滿意:“讓我看看你正在修的。”
安常把葛存茵引入工作室。
葛存茵一眼瞧見工作臺上那只青釉玉壺春瓶,眼睛一亮:“真好!跟位古時美人似的。”
那造型優雅的泥胚是她的冰肌玉骨,那瓷青色的釉質是她所罩的風雅薄衫。
安常舒了口氣。
南潇雪果然是亂說的。
只是葛存茵看着看着,眼底的笑意卻逐漸消失,面容變得嚴肅:“安常。”
老師和老板叫你全名,通常意味着沒什麽好事。
葛存茵問:“你對所修的這件瓷器滿意麽?”
“現在還沒完成,不過……”
安常頓了頓,瞥一眼葛存茵的臉色,“滿意”兩個字是斷然不敢說出口的。
葛存茵:“我勸你推倒重來。”
修複瓷器略好的一點是,不像古書古畫,破了就是破了,損了就是損了,修複師只得承認自己手法的失誤,沒有第二次補救的機會。
而修複瓷器,泥胚塑得不滿,還可以取下重來一次;顏色調得不滿,或上色筆法不佳,還可以斟酌一番重新上色。
固然沒有一次成形那麽精妙,但,總比拿出一件自己不滿意的作品要好。
安常心跳如雷。
在水鄉的日子太安逸了,也許久沒有高手大師來檢查她的工作了,她懷疑自己是過懶了、過頹了,怎麽她回鄉以來最滿意的作品,一眼就被葛存茵揪出破綻。
而她自己甚至不知道問題出在哪?
她鼻尖沁着細汗:“老師,請您指正。”
葛存茵竟搖了搖頭:“我說不出問題,但這東西出來的感覺就是不對。”
安常一怔。
葛存茵:“我的眼力就到這了,如果……”
她截住話頭沒有再說下去,兩人卻都知道那沒說的後半句是什麽——
“如果能找故宮文物組的人問問。”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葛存茵長嘆一口氣:“你是個有天賦的孩子,你自己琢磨琢磨吧,但千萬別按這感覺再做下去了。”
“我怕廢了你的這雙手。”
******
送葛存茵去車站的路上,安常沒有再遇見南潇雪。
回到工作室,銅爐裏的焚香照舊,手裏小狼毫磨到光滑的竹制筆杆照舊。
她卻遲遲不能再下筆。
太可怕了,她竟不知自己的問題出在哪。
而第一個向她指明的人,是語調傲慢的南潇雪。
要去向南潇雪發問,求一個她哪兒錯了的答案嗎?
安常并不想。
一來她不喜歡南潇雪的性格,二來她不信連葛存茵都給不出答案的事,南潇雪真能講清。
就這麽耗到了下班的時候。
作者有話說:
安常:要不要去找(未來)老婆呢?
[揪花瓣]要、不要、要、不要、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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