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初夏的夜是靜寂而熱鬧的。
蟲兒躲在草叢裏比着賽的叫,卻也并不能遮掩那蓬勃花開的聲響,雨絲落在花蕊裏,好似在撥弄着花朵的靈魂咿咿呀呀的唱和它。
而這一切聲響,卻只為了襯托夜的靜寂。
誰說秋天是最寂寞的季節呢。真正寂寞的人,在越熱鬧的時節,才越寂寞。
安常加班到十二點過,關上那嘎吱作響的棱格木門。
在門口垂頭站了半晌,忽然又打開鎖頭把門推開。
雨絲打在後頸上,帶出腰際的一陣痕癢。
她沒開燈,卻越發能瞧見工作臺上的那只青釉瓷瓶,泛着無限潤澤的光。
婀娜又克制的曲線,正如葛存茵所說,像一位古時美人。
安常腦子裏南潇雪的一張臉冒出來。
她今日枯坐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打着“加班”的旗號,其實一筆也沒落,就對着那瓷瓶出神。
漸漸的,她好似也瞧出些毛病來了。
她修出的這只瓷瓶,不活。
看上去,器形和顏色好像都沒什麽不對,筆法甚至比她以往所修都更加精巧。可若抽離出來看,此時的這只瓷瓶,斷然幻化不出南潇雪那樣的魂靈,更別提鑽入她神思成就一場春夢。
她的腦中構想,和她的手中執行,斷開了一條深深的溝壑,那萬丈深淵所埋葬的,也不知是一種叫天賦還是信心的東西。
安常默默帶上門。
一路的雨絲紛紛擾擾,攪得人神思不得安寧。
走近河畔的時候,安常滞住腳步。
沒想到這樣的雨夜會遇見南潇雪。
南潇雪在那座窄窄的石橋上,一襲瓷青色旗袍一如第一次出現在安常的“幻想”中,又被綿密的雨絲染成有故事感的墨綠。
繼而,那陣墨綠不斷的延宕、延宕,順着雨、順着風、順着那條延綿不斷的河,一直飄到安常的身邊來。
那是安常第一次親眼瞧見南潇雪跳舞,在水鄉的一個細雨夜。
她不懂舞,可在遠遠望見南潇雪舞姿的一瞬,她便對“古典舞皇”、“五十年一遇的天才”這些概念有了生動感悟。
甚至,再過五十年、一百年,也不一定能再出一個南潇雪了。
身段那樣窈窕,高挑纖瘦,跳舞的幅度并不大,卻讓人聯想起“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古賦。那件瓷青色旗袍在她身上有了魂靈,好似被風拂過的竹葉,看着一派清雅,實則有種暗地裏的招搖,一下下好似搔在人心上。
安常又想起了自己所修的那只瓷瓶,那只瓷瓶在她想象裏就是這樣的感覺,外冷內媚。
這些年舞蹈大熱,安常并非沒看過其他舞蹈節目。看其他人跳舞和南潇雪跳舞有個明顯的區別——其他人是在做動作,也并非不标準不優美,甚至你會覺得這人功力很厲害,但看南潇雪跳舞,你絕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個動作,她與那支舞是融為一體的。
她就是舞,舞就是她。
此時靜寂無聲,南潇雪的腦中卻自有旋律,一個精妙轉身結束一舞後,才瞥見安常在橋下仰視着她。
她也沒驚,還是那幅冷若霜雪的面孔,立在橋上靜靜與安常對望。
胸口微微起伏,一縷墨色長發因方才的動作垂落胸前,發尾勾勒着胸前微妙的曲線,又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媚态。
安常在心裏悄然吐出一口氣。
她有點理解南潇雪為何那樣不顧人感受而殘忍了。
南潇雪的天賦太高了,起點就已是其他人高山仰止的程度。
怎麽可能理解其他人因欠缺天賦、而苦苦掙紮的困境呢?
南潇雪腦中只有一種邏輯:做不好,唯一可能的原因是這人不夠努力。
安常不确定南潇雪對她的指摘,是無心之言還是真看出了什麽,但無論是哪種,當她親眼目睹在梅雨夜獨舞的南潇雪,心裏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她腳步匆匆,準備繞遠路從另一座橋回家。
“哎。”
清泠泠的聲音,卻又因被雨淋濕顯得黏稠暧昧。
無論安常腦中多想避開南潇雪,身體卻誠實的因為這般聲音停下腳步。
她沒轉身,卻聽到南潇雪從石橋上下來,一步步踱到她背後。
江南的梅雨季多麽濕漉漉啊。
南潇雪那一身墨綠,好似宣紙上被水暈開的顏料,無限延展過來,把她的脊背染成歸順于南潇雪的顏色。
“你沒瞧見我?”
安常帶着那一脊背潮濕的墨綠,莫名不想轉身。
背對着南潇雪答:“瞧見了。”
“既然瞧見了,走那麽快做什麽?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南潇雪的聲音染了些微的戲谑,落在安常耳中又變為傲慢:“還當我是你幻想出來的?”
安常的手指蜷緊。
“轉過來。”
安常不動。
南潇雪的聲被雨霧染得更濕了些,潑在人心上:“轉過來。”
安常不得不轉身。
望着南潇雪那張絕色的臉想:她就是怕這個。
南潇雪一張臉太美了。
眉黛青颦。鼻尖秀挺。一雙纖薄的唇演繹着遠離人跡的高潔清雅。
她是雪地裏的青竹。燈光映灑下的古瓷。值得代代墨客著詩稱頌的洛神。
她是一切美好的象征,與她本人冷酷而高傲的品性反差太大。
安常覺得自己被一分為二,一邊貪婪欣賞着她的外貌,一邊诟病着她的魂靈。
南潇雪大抵早已習慣這樣的目光打量:“你倒沉得住氣。”
她緩緩向安常走近兩步,旗袍下擺随着她款步輕搖,安常垂着眸,瞧着那淡竹青色的下擺掃在她的牛仔褲上。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勸你轉行?”
安常不吭聲,任雨絲打在二人之間化作唯一話語。
天地在歌頌南潇雪的美麗,安常只想逃遁,但好奇既然能害死貓的九條命,自然也不會放過她。
她不會主動來找南潇雪追問,但既然南潇雪把機會擺在她眼前。
還是沒忍住:“為什麽?”
南潇雪輕呵了一聲。
安常驚呆了——南潇雪是在……笑嗎?
她固然不算南潇雪的粉絲,但南潇雪火到這種程度,頒獎禮上訪談中街拍照片裏,無論獎項多麽冠絕中外,無論粉絲多麽狂熱,南潇雪幾乎從來不笑。
安常再也止不住好奇擡眸。
南潇雪真的在笑。
不算多有誠意的笑,只是安常過分認真的愣怔勾得她挑起了一邊唇角,帶着三分戲谑。
這已然夠了,美人一笑,尤其平素從來不笑的美人一笑,風月流光。
而笑着的美人說:“你吻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安常微微睜大眼。
作為一個內斂的人,這已經是她能表現出驚訝的極致了。
“怎麽,不敢?”南潇雪雙手背在背後,腰肢輕晃了下:“不是你對我說想吻我的嗎?”
那是一張如神女般高潔的臉,一輩子在雪山之颠接受衆人仰望。
可那腰肢的輕晃又極致媚惑,像志怪小說裏幻化成人形、來吸書生魂魄的女妖精。
強烈的反差生出奇妙的吸引力,安常心跳猛然漏一拍。
第一反應是:不對,這絕不可能是南潇雪。
她不追星,卻也被毛悅硬喂了不少南潇雪的照片,南潇雪絕不可能做出這般妖嬈妩媚的情态。
這更接近于她臆想中的南潇雪,勾着人的魂,入她一場春夢。
她再次垂眸,望向南潇雪旗袍半袖裏露出的兩截雪白手臂,像初夏剛長成的嫩藕帶,一掐就能沁出清甜汁液的那種。
她不敢吻南潇雪,但她鬼使神差問:“我能摸你一下麽?”
南潇雪反而一愣:“什麽?”
安常回過神來,轉身就跑,左肩挎着的帆布包一下下拍打在腰際。
一路跑回家,正撞見文秀英女士起夜,看見她這瘋跑的模樣吓了一大跳:“慌什麽?是有什女妖精在後面追你麽?”
安常一下拴上門闩,背靠在木門上喘個不停,帆布包肩帶滑下來挂在她手肘上,一晃一晃的。
她動作這麽堅決,好像真要把什麽追趕她的女妖精關在門外。
南潇雪又怎麽可能來追她呢?
一旦她露出這些奇怪的情狀,所有人對她的點評只有一句:“這孩子,是不是真修文物修癡了?”
安常緩了會兒,直起腰安慰她外婆:“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了,想跑回來早點睡覺。”
“您趕緊回去休息吧。”
安常回房,搬出筆記本電腦,登上心理咨詢平臺,把先前删除的“心理咨詢工作室”的賬號又加上了。
患者1:【你好,前兩天心裏比較亂,就想一個人靜靜。】
對方很快回複:【理解,很高興你還好端端的活着,還沒有竭澤而亡。】
安常:……
【我想咨詢一種新的情況。】
【您講。】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我在現實生活裏真的見到了一個人,但在我沒見到她的那些時候,我又幻想出了另一個她?】
【你是說你在生活裏真的見到了南仙?】
安常想到南潇雪的行蹤不能暴露:【呃,我只是打個比方。】
【這種情況當然也是有可能的。】
這就是安常今晚想摸南潇雪一下的原因。
她想驗證一下,主動要求她吻自己的南潇雪到底是真是假?
可如果南潇雪是真的呢,那嫩藕苗一樣的胳膊,就這樣被她給摸了?
南潇雪的粉絲還不把她給碎屍萬段?
她慫了,就跑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4-01 13:50:12~2023-04-02 14:26: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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