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安常吐完後直起腰,遠遠看了南潇雪一眼。
女人抱着雙臂站在那,一襲瓷青色旗袍像雨裏的一枝青竹,風光霁月的模樣,與她的狼狽形成鮮明對照。
安常:……
她本來寄望着,若南潇雪是她臆想出的幻覺,吐完以後大腦能清醒點,一回頭就發現南潇雪已消失了。
可南潇雪還在那,帶着一臉困惑。
那……南潇雪是真的?連帶着剛才靠近時那微溫的鼻息,潮膩的觸感,好像都在提示她是真的。
安常再也按捺不住,一轉身,跑了。
******
她猛跑回家拴上門,所幸今天沒碰到文秀英女士起夜,否則又要問她這副模樣、身後是否有女妖精在追。
安常往裏走的時候簡直想哭:是真有女妖精啊。
那些她常翻的明清話本子裏,女妖精想吸書生的精魂,都是勾着對方先吻一吻自己的。
她現在雖無限懷疑剛才遇到的不是幻象、就是南潇雪本人,但心裏有個更強烈的想法:真正的南潇雪會讓自己吻她?
刷完牙洗完澡,安常坐到書桌前,搬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窗外的雨還在綿綿密密下着,桌上鋪的那張紮染藍印花布好像都被暈開,沾上她擱在桌棱的手腕。
她上網搜索南潇雪的名字,又隔了個空格,打上一個【吻】字。
都是粉絲在說:南仙風光霁月,所幸是一名舞者,不用像演員一樣時時獻出銀幕熱吻。
那樣的嘴唇,天生就不該是用來接吻的。
那樣姣好的形狀,薄情的姿态,美成了一件冷冰冰沒感情的瓷器,合該收藏在博物館聚光燈下受萬世瞻仰。
就像粉絲所說:南潇雪這樣的人,就該獨美到老。誰敢肖想輕薄,簡直罪該萬死。
所以查不到,網上關于“南潇雪”和“吻”的新聞,什麽都查不到,出道十多年,無論跟男跟女,一絲絲緋聞都沒有。
這樣的南潇雪,真會讓自己吻她?
安常立即給這一想法烙上“絕對不可能”的鋼印,她很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她長相頂多算清秀,性格愣怔,沒錢沒背景,窩在一個水鄉小鎮也絕沒有什麽大好前途可言。
就算南潇雪想一晌貪歡,多的是人排隊等着,為什麽找她。
安常想了想,又登上那個心理咨詢網站。
【你好。】
對方回複很快:【你好。】
不知何時起,安常來找這位心理咨詢師時已有了朋友聊天的語調——除了跟朋友聊天不用花錢,而每找這位一次就要支出六十,令安常十分肉痛。
【我想問問,人的幻想可以真實到什麽程度?】
【什麽意思?】
【就是比如我幻想和南仙接吻,我的感受會真實到什麽程度?】
對方一陣沉默,估計在暗暗吐槽她流氓,成日裏對着國民女神幻想,其他估計沒誰像她這麽大膽。
可她連春夢都講過了,再講講自己肖想的吻也沒什麽,畢竟她花了六十,對方有絕對的保密義務。
對方問:【你的感受真實到了什麽程度?】
【我握着她胳膊,能感受她肌膚軟彈的觸感,湊近她,能聞到她體香缭繞,我離她的雙唇越來越近,能感受到她的鼻息打在我嘴唇上,滑膩膩的,冰涼涼的。】
【可勾得我在發燙,耳朵燙,胃裏也有團火在燒。】
【那一刻我腦子裏想的,可能不止是一個吻而已。不瞞你說,我想……】
她剛展開講了一點,被對方叫住:【這位患者,您停一下,您還是瞞着我吧,不然我們網站真的要被封了。】
還問她:【有沒有想過發展一個副業,去寫點帶顏色的小說?】
安常認真想了想:【還是算了吧,現在全網嚴打,據說抓到了要被拖去坐牢。】
【牢飯不好吃,勞動時間還要被安排去做果丹皮。】
安常不想去做果丹皮,她還是更想修文物。
诶不對啊,她花六十塊錢是來聊發展副業的麽?
她把話題拉回正軌:【幻想真實到這種程度,是有可能的嗎?】
【有可能啊,并且很常見,心理學家榮格就研究過這個問題,并且提出了著名的阿尼瑪和阿尼姆斯理論,前者是每個男生喜歡的女生形象,後者是每個女生喜歡的男生形象,就像真實存在的人一樣,深深根植于每個人心裏,并且永遠都不會離開。】
這一番話讓安常心裏略好過了點。第一因為對方終于抛了些心理學理論,讓她覺得這六十塊沒白花。
第二是對方告訴她這種情況很常見。人嘛,一方面想要自己特別,一方面又害怕自己是真正特別的那一個。
只是……
安常合上電腦,托腮望了會兒窗外的雨。
真是幻想麽?
******
另一邊,南潇雪回到酒店房間,商淇照例在邊工作邊等她,要跟她對一遍明天的日程。
“找着感覺了麽?”
商淇把南潇雪大半夜游蕩在寧鄉舊街小巷的行為,稱為“找感覺”。
南潇雪帶着一臉困惑。
商淇打量她一番:“你這是找着了,還是沒找着?”
南潇雪坐在沙發邊,伸手拂了拂垂落胸前的一縷長發,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商淇是個鑽到錢眼裏的俗人,不然她這會兒還真想背兩句《洛神賦》,但她背不出,只在心裏化出一個簡單粗暴的結論:美,真他媽美。
但南潇雪翩跹着蝶翼般的長睫:“我是一個令人作嘔的人麽?”
商淇這個工作狂大半夜也在喝咖啡,這會兒差點沒一口黑咖噴在電腦屏幕上:“什、什麽?”
南潇雪把問題具象化了一點:“跟我接吻的話,你會想吐麽?”
商淇嚴肅點頭:“會,真的會。”
南潇雪睜了睜眼。
商淇:“主要我倆太熟了,一想到跟你接吻,我真的有點……犯惡心。”
南潇雪撇了一下唇。
“你怎麽會這麽問?”商淇道:“全世界除了我應該沒人跟你接吻會想吐吧。”
南潇雪一手撐住自己的下颌,斜斜半倚在沙發靠上,未置可否。
商淇撇她一眼:“你……”
“嗯?”
“來到寧鄉後,感覺好像是有點不一樣了。”
******
第二天早上,安常對着餐桌上的姑嫂餅和白粥,忍無可忍的看了眼淘寶,顯示她買的速凍包子今日送達。
小鎮的閉塞帶來安寧,也帶來麻煩,譬如物流總是格外緩慢。
安常喝光白粥,拿起兩包姑嫂餅塞進帆布包,走出家門。
今年梅雨季的天氣奇怪,總是早上透出一點天光,到中午時暗沉又松散的雲層開始聚攏,有時紛揚的雨絲很快落下,有時憋着、憋着,一直拖到入了夜才肯吐露,像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
這日又是如此。
石板路不平整,一個個的小坑窪裏,還攢着昨晚落的雨,一點薄透的晨曦灑下來,透着光亮,大抵可以被點水的蜻蜓當鏡子。
不出所料,路過河畔時,安常又遇見了南潇雪和她的團隊。
看來這座石橋是舞劇拍攝的一個主場景。
商淇帶着人各有各忙,倒是南潇雪立在河畔一臉閑逸,一身翠碧旗袍是她與這世界的屏障,晨曦落在緞面上往下滑,俗事落在緞面上往下滑,南潇雪遺世而獨立,美得不染纖塵。
安常只遠遠看着南潇雪,胃裏又開始隐約的翻湧。
她以前沒這毛病,再怎麽緊張也不至于吐,只是從發生那件事開始,身體好似就再難承受高壓的情緒了。
但她打定了主意,向着南潇雪走過去。
“嗨。”聲音有些發顫。
南潇雪抱着雙臂,轉眸瞟她一眼。
目光冷淡極了。
安常反而有些放心——這樣的南潇雪,昨夜會讓自己吻她?
相較于在真實的南潇雪面前吐,她寧可在想象中的南潇雪面前吐。
她稍微放大了些膽子,在薄而透的晨光裏,盯着南潇雪那張絕色的臉瞧。
心裏一動——
沒有!
真的沒有!
清晨的南潇雪眼下,沒有那顆淺紅的小淚痣!
還有一種可能,安常問:“你化妝了麽?”
“什麽?”南潇雪挑了一下眉。
她的神情在說:這姑娘是不是腦子不好?要麽連招呼都不打,要麽一開口就問這麽不禮貌的問題。
她透着一臉不耐,性子裏的傲慢又冒出來。
安常實在不願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但她從帆布包裏掏出那包姑嫂餅:“這給你。”
南潇雪輕蹙了下眉,出于基本的禮貌還是伸手接過:“這什麽?”
纖白手指在晨曦中越發通透,宛若冷玉。
無論性格如何傲慢讨厭,她的确有副好皮囊。
安常介紹:“姑嫂餅,寧鄉特産,如果沒吃早飯可以嘗嘗。”
“噢,謝謝。”南潇雪恹恹的,一看就不會嘗。
可安常也不在意南潇雪嘗不嘗,她是要驗證一件事,若今晚再遇南潇雪的話,便可知道答案。
來到博物館,放下帆布包,安常又開始對着那只北宋青釉瓷瓶打坐。
瓷瓶在晨曦中,美,卻木。
哪有昨夜南潇雪那般顧盼的神采。
安常發現自己開始像那些志怪小說裏的書生,開始無限期盼夜晚的到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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