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坐啊。”安常招呼闵沁。

闵沁瞟一眼,林叔自己坐在木櫃臺裏,戴着副老式圓框眼鏡,像個過時的老學究,搖頭晃腦的聽着戲,時不時拈顆花生米扔進嘴裏。

完全沒任何招呼客人的意思。

安常讓闵沁坐下,又自己去櫃臺邊拎了個鼓肚醬色小酒壇,打了碟花生米,一切全靠自給自足。

闵沁四下打量:“其實從我一來寧鄉,就覺得這裏好特別。”

木頭桌,竹編椅,奇特的酒香不來自面前的小小酒壇,而來自背後的那間酒窖,傳統蒸餾的香氣飄來,頑皮的貓一樣繞着人打轉。

安常笑笑:“像被抛棄在時光之外,是不是?”

闵沁點頭,時光在這裏的确仿若凝滞。

外面的城市是拔地而起的樓,鱗次栉比的街,橫沖直撞的人,闵沁是來寧鄉後,才重新發現人是可以走這麽慢的。

有什麽好趕的呢?伴着這悠悠的水,悠悠的雨,只要你想要的東西不多,你好像可以一直躲在時光的縫隙裏,好像在演繹那句詩——“從前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人”。

安常就在切身演繹那慢悠悠的性子,時不時端起酒盞抿一口,間或吃顆花生米。

望着外面的晨曦,也不說話。

闵沁跟着喝一口,發現這酒也清甜,看着是白酒,卻全不似想象中辣口。

她好奇問:“這是什麽酒?”

安常笑道:“這叫桃花釀。”

“用桃花釀的?”

“不,只是叫這麽個名兒。”

闵沁覺得倒也貼切,清甜甜的幽香,帶給人舌尖的觸感的确像桃花瓣。

安常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南潇雪邀她說:“吻我。”

指尖擦過唇角的觸感,已足夠令人迷醉,不是酩酊大醉的那種醉,而是微醺,就像眼前這杯桃花釀。

闵沁喝着酒:“你怎麽不問我今早怎麽回事?”

安常淡然沉靜:“你想講就講,不想講就不用提。”

她自己也多得是不想說的事。

闵沁嘆口氣,忽而咬牙:“南潇雪仙什麽仙!她就不是個東西!”

安常知道這時的闵沁最需要共情:“嗯,她的确不是個東西。”

況且她也的确煩南潇雪的性子。

那樣的恃才傲物,的确深深刺痛了這時段的她。

她語氣不算激烈,卻吐字清晰擲地有聲,這時,牆角一道袅娜的影子晃了過來,映進安常視線的可不就是南潇雪那張臉。

安常:……

可見古書有雲:“白日勿談人,昏夜勿說鬼。”講什麽來什麽,這話是有道理的。

可安常轉念一想,聽到又怎麽了,她又不指着南潇雪給發工資。

現在闵沁也不指着了,她被南潇雪給開了。

安常這樣思忖着,就平靜與木門檻外的南潇雪對視。

那身瓷青色旗袍太适合她,在晨曦中顯得儀靜體娴,哪瞧得出是如此薄情寡義之人。

南潇雪見她這麽鎮靜,倒是收了往裏踏的步子,隔着晨光與她對視。

她們之間是氤氲的酒香,靜淌的時光。

此時南潇雪擡起纖長的手指,在自己唇角邊輕輕一抹,含着股隐約不可見的笑意。

安常猛然一怔——

昨夜的南潇雪,就是這樣撫弄她唇角的。

她幾乎逃避式的垂了垂眸,再擡眼的時候,南潇雪消失了。

“你看什麽呢?”闵沁回身随着她目光看去,門外早已空無一人。

真實的南潇雪步态也是這麽輕盈的。

輕到闵沁根本沒覺察到她的到來和離開。

那安常又怎能篤定,夜色裏的南潇雪是伴着她幻想倏爾出現?

最強有力的證據是南潇雪剛才對唇角的玩味一抹。

如果昨夜的南潇雪不是真的,今晨的南潇雪又怎會知道這些?

“安常。”

安常暫且回神:“嗯?”

闵沁點點自己唇角:“你這裏,沾到花生衣了。”

安常又是一怔,趕緊擡手擦掉。

原來剛才南潇雪的戲谑,只是在嘲笑她的不修邊幅麽?

闵沁:“我給你講我的事吧,不過你可別告訴其他人。”

安常認真承諾:“我不會的。”

闵沁:“這我信,主要你也不認識我身邊的什麽人,沒地方可說。”

這就是對陌生人傾訴總比對熟人更容易的原因。

“我大學學的就是攝影,當年在學校也被不少老師誇過有天賦,之前南仙都是在劇場裏演,對攝影沒那麽高要求,現在因為要拍攝實景舞劇,才開始要招一個專業的主攝影師。”

“圈子裏的人都知道,南潇雪工作室薪水開得特別高,這次機會一出,多少人擠破頭想搶。我是經過了一面二面三面,才被招進來的,跟着南仙一起來了寧鄉。”

“我來寧鄉後才開始跟南仙有工作上的接觸,當時覺得自己幸運極了,寧鄉這麽美,南仙也這麽美,一定能留下一部好作品。”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媽生病了,拿了這筆薪水,我媽的手術費就不愁了。”

安常輕聲問:“南仙知道這些麽?”

“應該知道吧,她們工作室招人背調可嚴了,恨不得祖宗十八代全問一遍,當時覺得也能理解,畢竟這是南潇雪,紅成這樣,萬一有人想對她不利混進她團隊也是麻煩。”

“可沒想到。”闵沁喝着酒苦笑一聲:“這還沒開始呢,就被開了。”

“南仙只看了我試拍的那一段就叫我走人,可那只是試拍啊,怎麽就看出我沒天賦了?不知是不是我哪裏得罪了她,才這麽給我穿小鞋。”

闵沁苦思一番:“難道是我每天跟她打招呼時笑得不熱情?”

安常卻想起南潇雪叫她:“趁早轉行吧。”

當時她也不信,只當南潇雪信口胡謅。

後來葛存茵的到來卻證實,南潇雪看得是對的。

這會兒闵沁正情緒上頭,安常不好說出這一猜想,只問:“那段試拍,你自己這兒有存檔麽?”

“那自然,這算我的作品。”

“你接下來怎麽打算?回邶城?”

“嗯,只能回邶城重新找工作咯。”

“我給你一個人的聯系方式。”安常說:“方便的話,你把作品發她郵箱,讓她幫着看看,說不定還真有提升空間呢。”

“楚墨典,認識麽?”

闵沁差點沒驚掉杯子:“你認識楚墨典?你是什麽人吶?”

楚墨典是圈子裏最當紅的攝影師。

安常彎唇:“我不認識,是我閨蜜常給她做紋身,關系還不錯。”

“謝謝啊,這麽幫我。”

安常搖搖頭。

還是那句話,也不是多熱情善良,只不過對闵沁今日的境遇感同身受。

告別了闵沁,安常回到博物館。

想起南潇雪那風光霁月的一雙眼,真有那麽毒辣?

夜裏回家時又撞見南潇雪倚在廊橋邊,她已不那麽意外了。

昨夜南潇雪對她的挑撥未盡,哪會就此收手。

如果夜裏的南潇雪真是那只青釉瓷瓶在她腦中化成的精魅,對她總有所圖。

若是良善,估計會引着她修好那只瓷瓶。

若是邪惡,估計會如心理咨詢師所說勾得她竭澤而亡。

她想透了,就靜靜立在南潇雪面前。

燈籠光搖曳,照着那顆淺紅小淚痣不斷跳躍,南潇雪整個人好像活了起來,有種顧盼生姿的靈動。

安常多期盼自己所修的瓷瓶也能這樣。

她開口問:“能告訴我為什麽勸我轉行嗎?”

勸她轉行的是真實的南潇雪,可夜裏的南潇雪好像也知道究竟,說要她一吻便給她答案。

果然這時南潇雪說:“你還沒吻我。”

安常抿了下唇角。

“還是不敢?”

“不說算了。”安常作勢要走。

果然南潇雪在她身後說:“告訴你也無妨。”

“你修不好那只瓷瓶的原因,和你不敢吻我的原因一樣。”

“你太膽小,首鼠兩端,瞻前顧後。”

“你渴望創造美、接近美,又怕創造的東西超出自己預期、又或者脫離自己控制。”

“你可以問問你自己,以前你修文物時是像現在這麽膽小嗎?你該明白,藝術都離不開創造,哪怕看上去全靠複刻的文物修複也是一樣。”

“你不敢創造了,就算筆法再精妙,做出的東西能有什麽活氣?”

安常緊緊抿着唇,手藏在身側握成拳。

“你知道我以前的事?”

“我怎麽會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南潇雪婀娜踱到她面前:“但我可以幫你做好那只瓷瓶。”

“比如……”她在安常面前撲扇着睫毛,語氣中傲慢與慷慨并存:“膽子大一點,吻我。”

傲慢的是真實的南潇雪,把一吻當恩賜。

慷慨的是臆想的南潇雪,把一吻當引誘。

燈籠光影影綽綽在南潇雪臉上不停的晃,忽明忽暗,兩個南潇雪不斷交疊,孰真孰假?安常打心底又更願相信哪一邊?

她僵在原地。

“有這麽難?”南潇雪緩緩湊近她。

那張纖薄的紅唇看上去很好吻,微熱的吐息像夏天淋過雨的青草地。

安常阖上眼,屏住呼吸,那越來越靠近的鼻息卻更加分明。

若南潇雪直接吻過來。

這吻也就成立了。

可南潇雪似在逗她,有一個極微妙的凝滞,似驚蟄那日轟然的雷聲響起前,有一瞬等待它發生的絕對寂靜,反而讓人心跳爆炸。

安常猛然後退一步,大口大口喘息。

南潇雪沒追過來,背着手含着笑意看她:“看來曾經受的傷害很深啊,小可憐。”

似同情,似輕蔑。

安常喘了兩口,當南潇雪以為她情緒逐漸平息的時候。

“你真以為你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安常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手腕:“你實在……咄咄逼人,又傲慢自大。”

“今天聽見我和闵沁罵你了麽?那就是真實的你,世人愛你,只不過愛你的皮囊和假象。而我……”

安常一勾頸項,徑直吻上了南潇雪的唇。

心跳怦然炸裂間,她想——而我也是這般,一邊厭惡你,一邊為你沉淪。

作者有話說:

作者專欄悄悄放了個新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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