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也許是南潇雪那段話觸及了安常最不願想起的過往。

也許是燈光搖曳着南潇雪淺紅的小淚痣着實美麗。

安常對南潇雪的厭惡和癡迷在同一時間抵達了頂峰,化作心中洶湧的海浪,促使她做出那個平時絕不敢的行為——吻上去。

南潇雪的唇看上去輕纖到薄情的程度,可為什麽吻上去那麽柔軟。

那是她即便在夢裏也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極致的美好帶來某種靈魂的震顫,她心裏一亂,行為就跟着失措,懵懂着不知怎的就一口咬下,好似為了宣洩某種不可言傳的情緒。

南潇雪一縮,明明是她咬南潇雪,那種痛覺卻好像沒發生在南潇雪身上反而賜予了她。

她半邊身子露出連廊外,轉身吻上去時雨絲敲打着她的脊背,痛感順着脊椎往下鑽,和腰際那一圈濕疹的痕癢融為一體。

又疼又酥又癢。

兩人同時退開一步。

這一步讓安常徹底退進了雨幕裏,而南潇雪被攏進了燈籠的光影間,她倆是平視的關系,可黑暗讓人的視線仿若帶了仰視。

世人眼中的神女凝眸抿唇,臉上深淺不一的緋色是古人打翻在雪地的燕脂,只是那色澤怎麽穿越了時光卻更顯濃郁,往南潇雪的太陽穴一路蔓延。

安常已能從南潇雪的眼底看懂涼薄了,可這時沁潤的水光遮掩了一切化為旖旎。

墨色的瞳仁映着雨夜的一片黑暗,可其間最中央的位置還藏着一個她,再往下兩指是那顆最勾人的淚痣,在燈火下灼灼。

安常心裏的那一抹朱砂紅被點燃,此時的南潇雪與她幻想的青釉瓷瓶完美重疊。

若那瓷瓶真有魂靈,便該是這樣,又高潔,又旖旎,又冷薄,又深情。

她是一切矛盾的代名詞。是一切不可能沖撞出的美麗。

而安常心中的害怕也在那一刻到達了頂峰——她對南潇雪的憤怒大概來自南潇雪看她看得很準,她的确膽小怯懦。

她渴慕美,也畏懼美,她深知美一旦真正活起來,便似有了自己的意志,徹底脫離創造它的人之掌控。

譬如現在,是她先吻了南潇雪,也是她先不能承受,極致的美會激出人心底最深的卑怯,這大概也是世所常見“美女恐懼症”最深層成因。

而恐懼的一種外化表達便是攻擊。

“我就是這麽讨厭你。”安常聽到自己清冷的聲線說:“而且,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她轉身便走,逃開了她無法面對的極致之美。

******

南潇雪回到酒店,與商淇對了明日的流程。

商淇瞥了她一眼。

“怎麽?”

“你今天話很少。”

“我什麽時候話多過?”

這倒也是。

商淇走後,南潇雪去洗了個澡,擦去盥洗鏡上的水霧,傾身湊近,微微啓唇。

一愣。

她固然是為了瞧清唇上的小傷口,可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見自己那副媚态。

傷口凝成一個小小凸起。

她舔了舔。

還挺疼。

******

安常回到家,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她給毛悅發了條微信:【睡了麽?】

毛悅:【沒呢,怎麽了寶貝?】

安常:【我想問問,你初吻是什麽時候?】

以前盡是毛悅陪着她談戀愛了,她還真不太了解毛悅的感情生活,毛悅自己也總神神秘秘的。

毛悅直接一個電話給她打過來,語氣激昂:“寶貝,你終于又萌動春心了嗎?”

“誰啊誰啊?現在寧鄉還有跟你适齡的姑娘麽?”

安常頓了下。

毛悅頓悟般嗷了一嗓子:“我懂了!寶貝你放心,我這人一點偏見都沒有。”

安常:“你懂什麽了?”

毛悅:“真愛面前年齡不是問題,現在老少配多着呢,你也別有什麽心理壓力,跟姐們兒說說,你那位是舞劍的還是練太極的?”

安常:“……不是這麽回事。”

毛悅:“不是啊?那寧鄉還有跟你适齡的姑娘麽?你那同事?可每次聽你說起她沒覺得你對她有意思啊。”

安常:“不是她。”

“要真是老少戀你也別不好意思承認,寶貝我跟你說就你這顏值,至少得找個廣場舞領舞。”

安常:“……真不是,而且你別激動,我沒對誰動春心。”

她只動了春夢。

春夢和春心可不一樣。

春夢是貪戀是渴慕是黏膩暧昧一如這季的梅雨。

春心是悸動是羞澀是想觸碰又縮回的手。

她很清楚自己不喜歡南潇雪,她讨厭南潇雪極了,她只是一個在破廟裏修習的愣書生,被皮囊姣好的妖精迷了心竅。

毛悅:“你沒動春心問什麽初吻?”

安常:“我就是問問,你初吻是跟誰?主要你也從來不提你的感情生活。”

“你要是真想知道,其實我的初吻是跟我初中英語老師,禦姐一枚,可美了!”

安常下意識的“啊”了一聲。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她性子慢,老舊的大腦處理器需要高速運轉——

第一:“你也……不是直的啊?”

“我從沒說過我是啊。”

“我們都是同類人,你有什麽好瞞着我的?”

“我不是為了性向而瞞你,是為了坎坷的情路讓我到現在還是母單而瞞你!”毛悅哀嘆:“我看起來這麽花蝴蝶,好意思說自己母單麽?”

第二:“初中……老師?”

“嗯,我自己補習的時候,趁辦公室沒人在人家臉上偷親了一下。”

“親臉啊?”

“親嘴……”毛悅忽然忸怩了一下:“那多害臊啊。”

安常笑。

“你也別嫌我純情,你不也一樣?”毛悅哼一聲:“你以前那戀愛跟談了個寂寞似的,有本事你倒說說看,初吻到底是什麽感覺?”

安常想答,是地動山搖,是山呼海嘯,是岩漿奔湧着噴發出火山。

也是雨絲纏綿,是午後日常,是趴在桌上做一場恍然春夢後、襯衫袖子印在臉上的痕。

可她沒法開口。

她的沉默卻讓毛悅起疑:“還是不對,你突然跟我聊起這個太奇怪了,你不會真把自己初吻交代出去了吧?跟誰啊?”

安常實在推脫不過:“跟南潇雪。”

“誰這麽不要臉跟我女神同名?難道這名字現在還沒注冊專利?”

“不是同名,就是南潇雪。”

毛悅哈哈兩聲:“這下我相信你是想想而已了。”

安常默默挂了電話,摸了摸自己的唇。

卧室裏恢複靜谧,夜色化為被水潑開的墨,順着窗縫一點點往裏暈,把人心裏用無色筆劃下的痕染得更分明。

一筆一畫,勾勒着濕軟。

******

第二天一早,安常感動的聞到了蒸包子的香氣,雖然只是速凍的。

這時她收到一條微信,來自闵沁。

昨天兩人喝酒時互相加了,闵沁一早告訴她:【安常,太謝謝了,想不到楚墨典真的這麽快回我了。】

她說了楚墨典指正的問題,那段試拍的确不盡如人意。

她不得不承認:【被開也不算太冤。】

安常回複:【祝你找新工作順利。】

吃完早飯走出家門,安常沒留神,被一個橫沖直撞的小姑娘撞在腿上。

安常扶住她肩:“西西,你怎麽在這?”

西西身後一個女人追來:“西西,你是不是撞到安常姐姐了?要說什麽?”

安常收獲了一聲奶裏奶氣的“對不起”。

她摸摸西西的頭:“沒關系。”

西西媽解釋:“她奶奶病了,我們請了兩天假,帶西西回來看看她。”

這一家人平時都是在海城工作和上學。

寧鄉這樣的舊水鄉,美則美矣,可被抛在時光之外,沒有奶茶店、外國料理、一衆網紅打卡地,衰敗落後的經濟,哪裏留得住年輕人。

尤其這一季梅雨,好似要在人身上覆一層青苔,讓人也變作水鄉的一草一木,失去了向外的生命力。

這對其他人來說是煎熬,對安常來說卻是正好。

她本來也沒打算再出去。

“好了,別亂跑了,我們回去看奶奶了。”西西媽叫她:“再跟安常姐姐道個歉。”

“對不起。”

安常溫聲道:“真的沒關系。”

她背着帆布包慢慢走着,很快就要經過那條河。

手指在帆布包帶上捏緊。

她覺得自己性格着實溫吞,昨晚的吻加惡語,在當時的确帶來了發洩的快感,但伴着日頭上升,人恢複理智。

她開始退縮,開始糾結,開始思忖昨夜那番話是否說的太過。

小姑娘撞到她都知道道歉。

闵沁今早一番話也證實南潇雪并沒看錯。

要道歉麽?

為吻道歉?為咬了人家一口道歉?還是為口出惡言道歉?

安常手指絞纏着包帶。

其實她都不願。

吻是她想吻。

咬是她想咬。

那番話也是她真心想說。

她對南潇雪所有的癡迷和厭惡都是真實的。

只是她今天又該如何面對南潇雪?

她已徹底認清,夜晚的南潇雪也是真實而并非她幻覺,因為只有真實的南潇雪才那麽咄咄逼人和傲慢。

她腳步拖得再慢,也不足以在腦中理清這團混亂。

河畔終于是走到了。

卻靜靜的,并沒有南潇雪和她團隊的蹤跡。

安常愣了。

小小一座寧鄉藏不住人,她只要從河頭到河尾走一遍,就會發現南潇雪和她的團隊徹底消失了。

那麽多人,那麽多機器,似在一夜之間蒸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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