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安常在終于篤信南潇雪并非虛幻的時刻,再次陷入荒唐的恍然——
難道真實傲慢的南潇雪,和旖旎勾人的南潇雪,兩者都是她的幻覺?
她想了想,背着帆布包踱到鄉裏唯一一家民宿外。
水鄉這麽小,每戶人家都認識,老板在外面曬被子,看見安常笑着問:“怎麽沒上班?”
“噢。”安常怔怔的說:“換換腦子。”
“你們家……”她仰頭打望那座兩層小樓:“今天沒客人?”
“沒呢。”
在江南一衆火熱旅游地中,寧鄉實在不出名,每年只有零星的散客。
民宿小樓好像一直就這麽靜靜矗立,像過分沉穩的老人,連臉都沒變一變。
“在這之前……”安常揣度着問:“你們這兒住的……”
她有些理解那些被妖精迷了魂的書生了。
夜幕下藏着類似桃花源的绮旎。
燈籠搖曳出似真似幻的光影。
上挑的眉眼訴說冷淡,柔軟的雙唇卻傾吐纏綿。
那是暈染了一片墨綠色的夢境,站在日頭下回味,只會越發覺得不真切,與日常庸碌的生活之間拉出遙遠的距離。
她忽然真的有些怕,要是她問出“南潇雪團隊”幾個字,老板奇怪的看她一眼,那神情已然說明一切都是她的臆想,那是不是就坐實了她修文物修“癡”的傳言?
那她以後在鄉裏如何自處?是否人人都會拿有色眼鏡看她?
她保守的揣度着用詞:“你們這兒住的……”
“你想問誰啊?”老板直接笑道:“我們家不是好久都沒有過客人了嗎?”
安常猛然一怔。
背着帆布包往博物館走。
路過紮染坊,蘇家阿婆正在高挑的竹竿上晾染布,一雙手被暈得藍湛湛的:“安常,你來看這批染布樣子可好?”
安常點頭:“好得很。”
“今天難得有點太陽光,我趕緊曬曬。”蘇家阿婆說:“等天氣再熱了,你照舊來做兩件無袖衫,可涼快呢。”
“好。”
竹竿上紮染布水珠滴答,在不平整的石板上聚出淺淺一汪。
如鏡的河面上烏篷船飄蕩,沒有勤勞的船夫驅着它們遠行。
窄窄長巷出日頭的天也照不透,牆角毛茸茸的青苔卻越發醒目。
一切都是安常看慣的。
一切都是水鄉既有的。
沒有格格不入的攝影機、經紀人、大明星。
安常一路埋頭走着,妄圖在坑窪不平的舊石板上找到一枚螺釘。
也許是南潇雪團隊在試接滑軌和組裝碳素燈時遺落的。
可她一無所獲。
回到博物館,那只明代青釉玉壺春瓶靜靜伫立在工作臺上。
她沒進去,站在門口迎着陽光看。
的确不靈動。
她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所以幻想出了南潇雪的模樣,來彌補美好寄望和殘酷現實間的鴻溝?
她想了想,踱到書畫室門口。
小宛擡頭笑問:“安常姐,又來借書?”
安常猛搖頭。
她哪還敢那些撩人春夢的話本子,只怕就是那些話本子害人不淺,讓她也化為了其中的呆頭書生。
難得的朝陽照着她的背,似要曬幹昨夜對南潇雪一吻時所淋的雨。
對自己精神狀态的懷疑激發了漫無邊際的恐懼,面對小宛這個至少她所熟悉的人,她再顧不得想小宛怎麽看她:“小宛。”
“你見過南潇雪麽?”
小宛笑道:“每天在微博裏都見啊,不是告訴過你我是她粉絲麽?”
她放下工具,掏出手機,翻出南潇雪的微博遞給安常:“看,昨天工作室還發了南仙排練的照片呢。”
那是在邶城舞劇院排練室的照片,一襲黑色練功服勾勒着南潇雪纖薄的曲線,一勾指尖似流風之回雪,清冷孤絕,看不出傲慢,更看不出媚惑。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南潇雪,似霜雪似孤月,根本沒多餘的情緒展露。
她把手機遞還給小宛,空咽了下喉嚨。
“我是問……你有沒有在寧鄉見過南潇雪?”
“安常姐你說什麽呢?南仙那樣的大明星,怎麽會來我們這樣的舊水鄉?”小宛沖她眨眨眼。
安常轉回自己工作室,莫名不敢進去。
澆了澆石榴樹,撫着葉片發了一陣呆。
拖不過去,這才走進去。
青釉瓷瓶在工作臺上刺着她的眼。
她忽然想起還有一處可求證,撥了個電話出去:“葛老師。”
“怎麽了安常?有什麽事麽?”
“您上次來寧鄉找我,有遇到什麽人嗎?”
“你指誰?”
“明星什麽的。”
葛存茵樂呵呵道:“我哪會在寧鄉遇到什麽明星?怎麽,有明星要去你們那兒拍戲麽?”
安常深吸一口氣。
“您上次說,我修那只宋代玉壺春瓶感覺不對,您後來想清問題出在哪了麽?”安常無比誠懇的請求:“請您指正。”
葛存茵換了嚴肅語氣:“我上次就已告訴你,我眼力只到這裏,不能告訴你更多了。”
“倒是你,安常,你自己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麽?能進故宮文物組的是你不是我,畢竟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孩子。”
“你是自己真不知道,還是說,你不想去面對?”
安常說不出話。
葛存茵對這個曾經最得意的門生到底還是寬和的,話只點到這裏,嘆口氣:“你也別逼自己太緊,慢慢來吧。”
挂了電話,安常視線重新落回那只瓷瓶。
葛存茵說得沒錯。
也許她潛意識裏,根本就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
她不敢面對,才借幻象中南潇雪的口說出來:“你太膽小。”
安常的問題出在她怕了,怕再接近美、創造美,怕那一切再脫離自己的掌控,怕夢靥再次重來。
默默執起小狼毫。
又默默放下。
根本下不了筆。
知道問題出在怕了又如何?逃回水鄉的她,像丢盔棄甲的逃兵,已對“恐懼”舉手投降,又哪能掙脫內心的桎梏?
原來她回寧鄉這一年多,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她以為自己還能修文物,其實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她修的東西根本不能用。
曾經聽過的話語響在耳畔:“我幹到快退休的年紀,只認一個天才,就是瓷器修複組的安常。”
“招你進來是我們的福氣啊。”
然而後來這些話語變成了:“瓷器組怎麽會招進這樣的人?簡直荒唐。”
“賠?你拿什麽賠?”
“賠不了的,你走吧。”
語氣裏濃濃的失望是壓在安常後頸最沉重的枷鎖,比任何懲罰都更嚴酷,讓她再擡不起頭。
她才二十五歲,可她的人生已全毀了。
人人都想逃離寧鄉,她倒感謝寧鄉,給她提供了一方避世之所。
這裏沒有吹捧,沒有鞭撻,沒有過去圈子裏的人,也沒有過去的她。
安常垂了垂眸子,收起所有工具,回了家。
文秀英女士正在跟幾個老姐妹劃拳,一只腳踏着獨木凳子,鼓肚深棕酒壇擺在木桌:“螃蟹一呀,爪八個呀,兩頭尖尖這麽大的個呀,姐倆好呀,誰先喝呀……”
安常一推嘎吱作響的木門,她差點沒把凳子踩翻。
安常背着帆布包從她身邊路過時幽幽說了句:“這段時間誰裝林黛玉說胸悶氣短,早飯都沒法給我做,天天讓我吃姑嫂餅對付。”
“我看你氣足得很啊。”
文秀英:……
安常跟幾位老阿姨打過招呼,就回了自己房間。
包一扔,躺回床上,一只手臂遮在眼前。
不知過了多久,格紋木門吱呀一聲。
文秀英走進來,坐到她床邊。
“別跟我說話,你說什麽我都不再信了。”
文秀英問:“你怎麽回來了?”
安常沒動姿勢,還拿手臂擋在眼前:“頭疼,請假了。”
“吃藥麽?”
安常搖搖頭。
文秀英坐在她床邊,好一會兒,也沒走。
安常問:“你不出去接着喝啊?”
“喝什麽喝,她們哪兒喝得過我。”
房間裏再次靜下來,只聽到窗外連綿的雨,把人的心浸在裏面,擰也擰不幹。
“那個。”
“嗯?”
“我想辭職。”
文秀英默了下:“行,辭。”
“你不問我為什麽?”安常終于把手臂從眼前拿下來,枕在耳下,側蜷着看向文秀英:“好像我從邶城回來,你也從沒問過我為什麽,天天嚷嚷着讓我回邶城,也沒見你真把我行李扔出去。”
文秀英拍了拍她的腰:“你這孩子和你媽一樣,從小就話少,有時我都覺得是我這麽話痨,把你和你媽的話都給說盡了。”
“你躺會兒,等休息好了,咱倆看看你媽去。”
安常點了點頭。
她也沒睡着,側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雨,黏膩潮濕,順着木窗鑽進來,漸漸攀附上人的唇。
像一個吻。
安常不願再沉溺于這樣的幻象,從床上爬起來,攏了攏蹭得松散的馬尾,皮筋拆下來叼在嘴裏,重新綁了一遍。
走進堂屋的時候,看到文秀英坐在屋檐下,望着天井裏的雨發呆。
安常走過去,攬了攬她的肩:“走嗎?”
“走吧。”
寧鄉的一切都是老舊的,連傘都是舊式的油紙傘,一撐起來,竹制的傘柄嘎吱嘎吱,壓在人肩上,代替沉默的人絮絮說話。
安常挽着個竹簍,滿滿當當裝着姑嫂餅。
人的心思,說簡單也簡單。這麽多年姑嫂餅在文秀英的生活裏無處不在,不外乎唯一的女兒生前,最愛這種寧鄉特産。
簡簡單單一方石碑,刻着娟秀的名字,相較于近處夫妻合葬的成雙成對,未免顯得形單影只。
安常把姑嫂餅規規矩矩擺了:“媽,我和外婆來看你了。”
作者有話說:
寶子們昨晚等得辛苦了,吻都能吻鎖,還以為我功力突飛猛進……
感謝在2023-04-08 13:28:07~2023-04-09 14:54:0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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