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文秀英坐在附近一方石臺上,看着安常在墓前忙。
“你這孩子的性子,随你媽。我盼着你往外走,畢竟寧鄉這麽落後,哪個年輕人還願留在這裏?可我又怕你往外走,和你媽一樣在大城市傷了心……”
“所以你回來,我擔心,也高興,至少你在我眼跟前,我天天看着你好好的。”
安常在墓前站着:“那,我再也不想修文物了。”
文秀英還真就不追問她為什麽:“不修就不修吧。”
安常:“那我幹什麽去啊?”
“跟着蘇家阿婆染布,或者去民宿幫忙,你愛幹什麽幹什麽。”
安常低頭笑笑:“行,我想想。在這之前,我可能得先去趟海城。”
晚上回家,掏出手機,微信裏還存着她和闵沁的聊天記錄。
她有種感覺,如果發微信去找闵沁确認,闵沁一定會告訴她,自己被開了獨自來水鄉旅游時,被她邀去酒館喝了一頓酒,并介紹了楚墨典。
那,她是因此才幻想了南潇雪越發傲慢的形象?
越想越想不透,她也不欲再思忖、不欲再求證,只怕又多一個人當她精神真的出了狀況。
下定決心,預約了去海城做線下心理咨詢。
******
自打唯一的女兒過世後,文秀英這些年根本不怎麽出門。
唯獨兩件事她一定要做,一是給女兒掃墓,二是每次送安常去車站。
鄉裏就一個車站,每天就兩班車,劃了個大概的時間範圍,也不說清具體是幾點來,每每有要出鄉的人,一大早就帶着早飯來這裏等着。
孤獨的一根鐵杆,被梅雨染得鏽跡斑斑。有時候運氣好,早飯都來不及吃就登車,有時候運氣不好,等到胃裏又變空也不見車,又不敢走開去吃午飯。
安常坐在行李箱上,文秀英背手站在她身邊。
“讓給你坐啊?”
“我才不,坐沒坐相的。”
安常笑笑,一輛車風塵仆仆的開過來,最老式的那種小巴,一登車一股濃郁的汽油味,驅都驅不散。
安常打開車窗,望着站在車邊的文秀英:“外婆,你快回去吧。”
文秀英頓了頓:“記着回來啊。”
安常心裏一酸。
她媽就是登上了這麽一輛車,再也沒回來。
而她考上清美後,文秀英每次來送她的時候,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呢?
到海城下車,安常一股濃濃的不習慣。
高聳的摩天樓與寧鄉低矮的木樓形成巨大反差,鳴笛也喧嚣,行人也匆忙。
安常望着對面的一棟玻璃大樓,懸着巨幅南潇雪代言眼霜的廣告,一對星眸清寒凜冽,像要抖落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她收回眼神,走入地鐵。
早忘了大城市的地鐵是何等擁擠,讓人變成罐頭裏的沙丁魚,安常側身拽着拉環,看面前一姑娘倔強的端着手機。
時不時贊嘆一聲:“嗬!”
安常不是有意窺探她屏幕,只是車廂裏擠到眼神沒處落,只能任由屏幕上南潇雪舞動的身姿鑽入她的眼。
姑娘跟朋友感慨:“怎麽會有這麽美的人呢?合該人家不食人間煙火。”
“南仙是唯一火成這樣還沒傳過任何緋聞的明星吧?”
“誰敢跟南仙傳緋聞?”姑娘義憤填膺:“南仙就該獨美到老!誰要敢觊觎她、玷污她,我就,我就……要是她在這地鐵裏,我先踩她個二十腳再說!”
角落裏的安常默默縮了縮腳,收回看着姑娘屏幕的眼神。
好不容易熬到下車,車站內的海報也不放過她,懸挂着上一季南潇雪舞劇的訂票海報,南潇雪一襲古典扮相仙姿卓絕。
明明是兩片鮮紅水袖,卻被她清冷異常的氣質壓個徹徹底底,她是遠離人世的水中仙,只在脈脈洛水間一舞成神。
明明演出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不知為何海報還未撤掉。
好像廣告公司垂憐每天辛苦奔忙的打工人,南潇雪仙邈的身姿留在這裏總是美的安慰。
果然不少人路過時盯着瞧。
有人慨嘆:“不知要攢多久的運氣,才能抽中南仙舞劇的一張票簽。”
朋友笑:“我是不指望了。”
把手機遞上:“哎,幫我跟南仙的海報拍張合影,別什麽時候撤了。”
她倆擠在擁擠人流裏快速拍了張照,朋友接過手機笑道:“要是真沒中簽的運氣,這輩子我與南仙最近的距離,就是我與這張海報的距離。”
大概安常矚目許久,那兩人齊齊望過來。
安常一下子撤開眼神。
大概真是在水鄉呆楞了,以前在邶城上學工作,雖不靈巧,也不至于如此直楞。
那兩人當安常在看南潇雪海報,眼神從她臉上匆匆掠過,便一同離開了。
安常順着人潮往地鐵站外走。
她身邊是和她宛若複制粘貼的年輕人們,T恤或襯衫,帆布包或雙肩包,淡漠或麻木的面容。
而南潇雪,唯獨南潇雪,是一張海報也能引無數人駐足的存在。
出地鐵站左轉五百米,她鑽入一棟寫字樓。
乘電梯到十六樓,安常走到前臺:“你好,我預約了今天下午的心理咨詢。”
前臺擡眸:“安常小姐?”
安常點頭。
“噢。”前臺拉了拉衣角,拖出張凳子:“請坐。”
安常有點奇怪:不進診室麽?是不是要先錄入個人資料什麽的?
她坐下後,前臺自我介紹:“我是章青。”
安常驚了:“你就是我的心理咨詢師?你是……前臺?”
章青又拉拉衣角:“不是,我是正經心理專業畢業,只是時薪最低,客串前臺。”
安常:“你是心理咨詢師客串前臺,還是前臺客串心理咨詢師?”
章青:“……都差不多。”
安常:“我取消咨詢了。”
章青:“嘿,你怎麽不信人呢?”
安常搖頭:“不是。”
她只是覺得沒什麽必要了。
今天來這一趟海城很有價值,她之前是在寧鄉呆久了,才會忽略明星到底是怎樣閃閃發光的存在。
寧鄉氤氲的雨模糊了一切,時光、過往,就連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模糊。
人只有呆在寧鄉那樣的地方,才會像舊時的書生一樣生出绮夢,幻想精魅所化的美麗女子,夜夜來私會、來熱吻、來貪歡。
而來到海城,現代化驅散所有混沌暧昧的霧,赤裸裸的現實露出來。
她與南潇雪的距離,是她與玻璃樓上巨幅廣告的距離。
與地鐵站裏舞劇海報的距離。
南潇雪是衆人仰望的國民女神,安常是地鐵站裏面貌模糊的衆人之一。
她瘋了才會肖想南潇雪邀她來吻自己。
她背着帆布包往外走,章青追上來:“等等。”
“我請你喝杯奶茶吧。”
安常瞥她一眼。
“我挺不放心你的,你不把我當心理咨詢師,就把我當朋友随便聊兩句行麽?”
兩人來到樓下。
奶茶這東西也是久違了,以前毛悅喜歡,安常也跟着喝,好久不喝以後,總覺得珍珠嚼起來一股濃濃塑膠感。
“最近怎麽樣?生活有什麽變化麽?”
安常想了想:“我打算辭職。”
“你之前說過你是文物修複師?”
“嗯。”
“幹嘛辭職?這工作多酷啊。”
安常笑了:“這世上有誰真正喜歡自己的工作麽?誰不想辭職?”
“說得也是。”章青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壓低聲:“既然你決定辭職,我問你個事。”
“這位患者,你有寫網絡小說的打算麽?”
安常一愣。
“我覺得你特有天賦,車開得多好啊。”章青由衷的說:“我就總開不好車,總被讀者嘲。”
“你還寫網絡小說?”
章青聳聳肩:“我要值夜班,找我的患者又不多,長夜寂寂,總得找點事打發時間吧。”
“真的,來跟我合作寫小說吧,我寫文,你寫車。”章青說:“賺得不多,也就夠買盒小餅幹啥的,但挺有意思。”
“你辭職了,閑着也是閑着,來吧。”章青為表誠意:“我把我作者id告訴你,你可以去搜搜,我坑品很好的。”
章青聲音越發壓低,跟安常頭挨頭:“我吧,叫八米大糖刀。”
安常:“……什麽刀?”
“糖刀,讀者總說我寫糖都像寫刀,所以總也寫不火。”
聊了會兒,安常招手叫服務員:“買單。”
章青:“不是說好了我請麽?”
安常:“別了,你賺得也不多。”
她背着包站起來:“我得走了,不然趕不上回家的車了。”
又勸章青:“別寫網文了,年紀輕輕幹點啥不好,你車開得不好還安全點,要是有朝一日車開好了,據說很容易被抓進去做果丹皮的,多危險。”
去高鐵站時,安常再次路過那棟高聳入雲的玻璃樓,南潇雪的巨幅海報在暮色中有種模糊的美感。
放那麽大,也不見眼下那顆淺紅小淚痣,清冷間再無半分媚态可言。
安常趕着黃昏回到寧鄉,跳下車:“外婆?”
“大晚上的,您還來接。”
想起文秀英那句:“記得回來啊。”心裏又是一酸。
文秀英拍拍她的手:“回來就好,想辦的事辦好了?”
安常篤定點頭:“辦好了。”
下決心與文物修複行業告別,她對南潇雪也必再無半分肖想了。
“外婆,你幫我跟蘇家阿婆說一聲,明天起,我想去她的染坊幫忙。”
“好,你手巧,她會喜歡你的。”
“明天起,再別給我吃姑嫂餅當早飯了。”
“好。”
姑嫂餅在她一段伴着春夢的幻想中被賦予了特殊意義,曾由她喂給南潇雪、南潇雪借着吃餅吮過她手指,又借着喂她揉弄過她的唇角,眼神裏透着媚。
想起巨幅海報上那張清冷異常的臉,安常只覺得自己這些伴着濃重性意味的幻想,着實荒唐。
作者有話說:
明天,就要見到(未來)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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