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安常的辭職不太順利。

館長根本不答應:“現在學文物修複的年輕人本就不多,願意來這窮鄉僻壤的就更少,你走了,我上哪找人去?”

安常沉默半晌。

“那些文物,就算放在庫房裏不修,也總比修壞了好。”

“你怎麽就修壞了?你手藝多好啊。”館長道:“你不是還進過故宮文物組嗎?你回寧鄉工作時,鎮長還跟人吹半天呢。”

安常一陣心虛。

小宛躲在門口聽了許久。

安常出來時,她躲在牆邊小聲叫:“安常姐,你真要辭職啊?”

館長在屋裏喊:“我可沒答應啊!編制我給她留着,反正我也招不到其他人。”

安常笑笑,用嘴形說:“我要辭。”

小宛陪着她往她工作室走:“為什麽啊?你那麽有天賦,有時我都覺得看你焚着爐香、埋頭在那修文物是一種享受。”

安常忽然想起南潇雪那句:“有沒有天賦這東西,根本瞞不過人。”

無論那是不是她的幻想,她心裏清楚的一點是,南潇雪一舞,不需要任何配樂裝點已足以震撼人心。

那才是真正有天賦的人。

永遠不會懂曾經自以為有天賦、又被人在腳底踩得粉碎的苦。

修文物這行業,瓷器組和字畫組也是隔行如隔山,安常不知該怎麽跟小宛說,只道:“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小宛:“館長也不常來,你一走,館裏不就剩我一人了?”

“那不正好清靜?”

“我害怕。”

“有什麽好怕?”

“我怕……鬧鬼。”

安常笑笑,拍拍她肩:“放心吧,建國以後動植物都不能成精,何況文物這種本來沒生命的東西。”

又交代小宛:“記得幫我澆石榴樹。”

“放心吧,我肯定好好照顧它,說不定等它結果的時候,你就回來了。”

安常想,她哪裏還會回來呢。

不過現在這句話對小宛有些殘忍,她吞下沒說。

只叫小宛:“你去忙吧,我把東西收了就走。”

顏料泥模收起來都快,那只小狼毫她洗得幹幹淨淨又瀝幹,一套工序她是做熟了的。

只是把那只宋代青釉玉壺春瓶收進綠錦盒時,像是把一位本該煥發絕世之姿的古時美人明珠暗藏。

她心裏有些堵,扣好錦盒後輕輕拍了拍。

好像在無聲說抱歉。

******

安常果然沒再見過南潇雪,滑軌、攝像機等一衆現代痕跡在寧鄉消失得徹徹底底,連同燈籠光影搖曳下有顆淺紅小淚痣的靈動女子。

大概都真只是幻夢一場。

辭職談得有些久,耽誤了一天,第二天起,安常去蘇家阿婆的染坊幫忙。

紮染藍印花布現在已不罕見,随着水鄉小鎮的走紅而成了網紅産品,只不過鮮少有地方還像寧鄉這樣,一切全靠手工,因産量極低根本賣不起量,漸漸問的人也就少了。

寧鄉的一切好像都是這般,拙樸而落伍。

蘇家阿婆果然喜歡她,連誇她:“手真巧啊!”

安常笑笑。

染布和修文物的共性在于,都要人耐得住性子、坐得住,安常雙手長時間浸在靛藍的染缸裏,拿起來看時,指腹紋路皺作一團,像老太太的眉間紋路。

而那層薄薄的藍染在手指上,薄得很飄渺,無論怎麽洗也洗不掉。

很快到了七月頭,果然越來越熱,不是邶方的幹熱,而是濕漉漉的泛着潮,人成日裏好像浸在悶人的蒸汽裏。

晚上洗澡也是白洗,剛擦幹,又是一身濕。

這樣的季節把一切都浸透,連夏日裏本該清透的草木都變做了濃重的墨綠,好像草叢間藏滿一個個故事。

只是現在的安常已不會再走過去撩撥它們了。

天氣越來越濕熱,但随着南潇雪的幻夢消失,她後腰的濕疹反而好了不少,像一種病症漸漸褪去。

蘇家阿婆說:“用紮染藍布給你做幾件無袖衫吧,梅雨季你換洗着穿,像你小時候那樣。”

“好,我付錢。”

“你付錢,我就不做了。”蘇家阿婆說:“叫文秀英請我喝頓酒。”

“您也常跟我外婆喝酒?”

蘇家阿婆笑:“怎麽不喝,你去工作的時候,你睡覺的時候,我們都背着你喝。”

安常默了下:“不用背着我的。”

背着她,她都不知外婆到底有多難過。

無袖衫做好了,安常套上試試,露出兩只細嫩嫩的胳膊,白得驚人。

蘇家阿婆誇:“我們寧鄉的姑娘就是水靈!”

這樣的衫子是不适合邶城的,邶城的日頭太幹太烈,一會兒就要把胳膊曬出一圈紅印。

安常想這些事的時候往北方望了眼。

那樣的邶城,是大明星南潇雪所在的邶城。

那是安常唯一一次想起南潇雪,其他時候,念頭都被她強按了下去,像腰際的濕疹一樣不再露痕跡。

直到有天,安常接到毛悅電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常捂住耳朵。

毛悅:“我女神官宣啦!她真的要到寧鄉拍實景舞劇啦!”

安常沉默。

毛悅又道:“我大半年前跟你說過這事,你還記得嗎?當時網上就有人傳南仙要拍實景舞劇,在你們寧鄉,要挑戰她以前從來沒嘗試過的風格,後來這事兒又沒提了,我還以為黃了呢。”

安常心想:大概就因為毛悅跟她提過這事,埋入了她的潛意識,她才會肖想出和南潇雪的幻夢一場。

“她們什麽時候來?”

“後天!就在後天!”

安常又跟毛悅聊了兩句其他事,挂了電話。

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告別了文物修複,她該對南潇雪免疫了吧?

見到真人又如何呢?南潇雪那麽清冷,必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媚惑。

她有安排自己加班的習慣,從前在博物館是,現下在染坊也是。

回家早了,也無事可做。

她就坐在這一方天井裏,守着幾口染缸,夜靜了,好像能聽到裏面咕嘟咕嘟冒氣泡的聲音。

那些氣泡連聲音都響成藍色。

其實不需要她守,布在缸裏也是一樣的染,只不過她在這裏,總好像比在家多出一重價值似的。

高高挂起的竹竿上,垂落的紮染藍印花布是夜幕之外的第二重幕布,讓人覺得安全,坐在裏面,好似能遮掩心底的許多秘密。

安常打着手電看書,亮黃的燈光一晃,照見她淺藍的手指。

她可不敢再看那些志怪小說了。

她看偵探小說,看得小臂上汗毛倒豎,伸手一撫,汗膩膩的。

漫長的梅雨季什麽時候才會過去呢?

安常收起手電,鎖了門,走出染坊。

寧鄉就巴掌大,從前她從博物館回家,是從石橋的右邊上,現在她從染坊回家,是從石橋的左邊上。

所以這次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瓷青色旗袍女人的正面,而是袅娜的背影。

安常心裏一跳——毛悅不是說,南潇雪她們後天才來麽?

南潇雪聽到腳步聲回頭。

安常的目光,不受控的往那纖薄的唇上落。

那是幻想中她吻過的唇,薄而涼,又被她的唇齒染熱,她在唇瓣上咬那一口,反而化作酥酥的痛感反向往她心裏鑽,帶起後腰濕疹的一陣又痛又癢。

而這時,後腰的濕疹又癢起來了,好像她的病症伴着南潇雪的出現而回來。

南潇雪注視着面前的年輕女人。

叫少女已經不合适了,可又總讓人覺得“女人”這稱謂并不适合她,那目光太過幹淨而清冽,穿着件紮染藍布衫子,現在大城市哪還有人穿這樣的衫子呢?

還有那嫩生生露出的兩條胳膊,大城市哪還有人有這樣的肌膚呢?歲月太糙,磨擦過人的一切。

不像安常,那樣清嫩,總覺得那兩條在梅雨夜白得發光的胳膊,好似湖裏的嫩藕,誘着人咬上一口,便會流出沁甜的汁。

流淌在唇齒之間,像發生過的那個吻。

而安常并不算幹瘦,臂根處的一點豐腴,在為那清嫩的誘人添磚加瓦。

南潇雪目光又往她胸前落,越是這般闊闊的衫子,反而把人的曲線襯得更明顯,聳着隆起,過了那山包也不往回落,衫子下擺就那樣翹着,露出和手臂一樣嫩生生的一截腰,卻十分隐約的看不分明。

南潇雪忽然覺得自己瘦得有些寡淡。

她空咽了下喉嚨,覺得自己有些入戲了,真有了妖精所思所想,對夜裏出現的白嫩“書生”想要咬上一口。

有欲望是好事,這正是她現在的角色所需要的,可這點欲望被夜色打磨的太過真切,讓她對自己又生出些不滿——

認真的嗎南潇雪?三十年的人生裏頭一次在舞蹈之外起了點貪念,竟是對這麽一個平平無奇的姑娘?

落在安常身上的目光就帶了些審視意味。

安常往後縮了半步。

南潇雪站在石橋上,目光落在她胳膊、胸脯和微露出的一截腰,要不是那麽清冷,真的好像臭流氓。

不過現在懷揣着想吻上去沖動的人是她,說人家臭流氓,多少有點沒底氣。

只是南潇雪一張臉那麽冷,她要是現在求證問一句“你以前到底是不是跟我接過吻?”會不會當成神經病?

正在她猶豫的當下,南潇雪一扭頭,走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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