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傅眷定定地凝視着姜夷光, 不難察覺出對方的敷衍。她的心微沉,不只是因為先前發生的意外,還是被其他事情所擾。壓在了腿上的手越發用力,她咬了咬下唇, 舒了一口氣道:“沒事。”

姜夷光的視線并沒有從傅眷的身上挪開, 她眼中掠過了一抹訝色,要知道過去的傅眷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出“咬唇”這樣的動作來的, 她的身上甚至流露出一種少見的脆弱。她發現此刻的傅眷逐漸地與印象中那不近人情的冰雕分離。是劇情在作祟?還是說以前的傅眷, 從未露出最本來的模樣?

“可是——”王玄明還想說些什麽, 他的眉頭緊皺着,憂慮之色沒有因傅眷的回答而散去。

但是傅眷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了, 她擡眸望着請出來的鬼将、鬼兵,口中平靜地念誦着咒語。這個并未徹底成型的軍陣,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推平。隆隆的鼓聲在暮色之中回蕩,一面面黑色的旗幟驀地現出, 鬼兵成陣, 向着前方那曾經的屍山血海之地行進!

天獄靈靈,五炁靈君。領兵百萬, 助我威靈……攝赴幽獄, 永劫無生!①

四月的黃昏,料峭的春風終于多了幾分清和與暖意, 吹落了桃花、梨花後,連海棠也紛紛地落地, 開始凋零。

貓妖阿和身形敏捷地在街巷間穿梭, 如往日般巡視着自己的領土, 忽然間, 它感知到了一股陰冷的力量化作寒風吹來, 渾身毛發不由得炸起。“喵嗚”的叫聲凄厲而尖銳,它驅逐了自己的小跟班們,像是一陣黑風般越過了長滿了黴苔、投映着斑駁花影的白牆,奔向了自家的小院。

待到歸家的那一刻,它的腳步不由得放輕,那豎起的毛發也落了下來,動作輕緩像是每一個回家的黃昏。老太太坐在了院子中,跟前擺放着針線、剪刀、繡布等物。阿和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悄悄地走向了老太太,蹭了蹭她的褲腿。

“是阿和回來了啊。”老太太擡了擡老花鏡,笑語慈祥而溫柔。年輕的時候以刺繡為生,可現在年紀大了,眼神不利索,而手腳也沒有那麽聽使喚了,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拿起針線了。

阿和探頭,伸出前爪立了起來,搭在了老太太的腿上。

繡布中有兩個人、一只貓。

阿和能認出自己和老太太,但是另外一個年輕人,它完全沒有印象。“喵嗚?”阿和低低地叫了一聲。

老太太笑着将東西收起,她摸了摸阿和的腦袋,溫聲道:“我最近總是夢見她,她離開已經五十多年了吧。當時她走的時候說,會給我寫信的,可惜啊……我一封都沒有收到。她跟我不一樣的,像她那樣驕傲、有志氣的人,怎麽可能願意蜷縮在小小的破巷子裏呢?”

阿和聽得有些急,很想問一問“她是誰”。

老太太心中感慨,那些積壓着的陳年舊事忽地躁動了起來,她生出了一種傾訴的欲/望,便主動地說了:“她叫顏筝和,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等了一輩子的人……咳咳。”晚風吹來,老太太掩着唇用力地咳嗽着,可她的聲音始終是溫軟的,她曾在一個絕望的日子裏捕捉到了一縷風。

院子外。

牆上的法符散發着凡人肉眼瞧不見的金色光芒,一枚枚法箓上顯着神異克邪的道文,将妖魔邪祟阻在外頭。一道虛幻的、煞氣森森的鬼影落在外頭,她的左手、右腿處空蕩蕩的,身上也有幾個窟窿,不停地向下淌着血,這正是她死前的模樣。她嗚嗚了兩聲,如野獸低沉的咆哮,右手中攥着一個小瓶子,她試圖越過那符箓帶來的屏障,可那陡然間被激起的“炁流”化為實質,如浪潮拍打着小院。

原本碼放整齊的柴火無端倒了些許,水桶也砰的一聲,無端地倒地。

阿和吓了一大跳,身軀驀地緊繃,死死地盯着門外,眼瞳幾乎眯成了一條豎線。

“怎麽這麽大風?”老太太嘟囔了一聲,也沒有講故事的心情了,顫顫巍巍地起身走到井邊去收拾。

她看不見,自己肩上的陽火随着這股陰氣,變得越發虛弱了。

“是有人敲門嗎?”扶起了水桶後,老太太又轉頭。

阿和“嗚”了一聲,往前一躍,死死地扒拉着老太太的褲腿,怎麽都不肯讓她出去。陰氣和邪氣這麽重,肯定是那厲鬼又來了!

院子外頭的女鬼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裏頭的人,她一旦破開這符箓,掀起的動靜必定會吓到她。這漫長的年數中,她有許多的事情記不清了,只靠着一抹根植于本性中的執念在苦苦支撐着。最後她還是沒有繼續闖院子,她往後退了一步,旋即聽到了老道人破口大罵的聲音。

“你又拿着續命藥去哪裏了?!我遲早要讓那老家夥入土!有人在破壞軍陣,你怎麽還不回來?!”

遁離到了一個山洞中的邪道人快要氣死了,早知道女鬼這樣難以控制,當初就不該将她找出來煉成鬼将。他靠着牆,恨恨地吞服了幾枚丹藥,努力地靜心壓制起伏不定的氣血,可沒多久,又一巴掌拍在了石壁上,咒罵了一聲:“該死!”要不是之前被自诩為正道的人打傷了,他怎麽會落入這樣的境地?

“喂,臭道士,你想靠着那群陰兵來當先鋒軍對付龍脈中的罡氣是嗎?早跟你說是行不通的,你還不如聽我的,早點用你那家傳斬龍術,直接将龍脈給斬斷了。”一道妩媚勾人的話語聲伴随着“咯咯”的嬌笑聲傳來。邪道人聞言面容一肅,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朝着山洞中心走去,口中則答道:“斬龍術斷龍脈,會遭到反噬,而我只是想借龍脈氣運修行,并不想破壞龍脈。”

在視線的盡頭是一座簡陋的囚臺,密密麻麻的符箓旋繞着,其中坐着一位絕色傾城的宮裝麗人。

說起來也是氣人,他在翻閱古籍時看到了“九尾狐”相關的封印,抱着試試看的心思,還真被他在南山找到了。他原本想要借着千年大妖的內丹來提升自己的道行,哪知道這九尾狐壓根沒有內丹,甚至九尾盡斷……可她依舊存活于世。他悄悄地将封印中的九尾狐帶走了,沒想到不久後就傳出了“南山狐仙廟”一事,他心驚膽戰了一陣子,發現玄真道廷的那幫廢物沒有找到他,這才安了心。

邪道人朝着九尾狐打了個稽首,客客氣氣地開口:“老道今日再跟閣下借血。”可沒等塗山猗應聲,他便掐訣祭出了一柄法劍,朝着囚臺中的九尾狐刺去。而九尾狐只是冷淡地望着邪道人,平靜的面容上不見任何悲喜之色。

邪道人早已經習慣了她如此作态,嘿然一笑後,伸手掐着決将法劍帶回來的血滴收起,這畢竟是千年的大妖,其骨血的作用多着呢。眼珠子轉了轉,他又道:“九尾是青丘一脈的天狐,本該在山海界中吧?或許到過昆侖?閣下沒有了內丹還能夠存活,難道是服用了昆侖山上的神花?

“那幫老家夥們推測山海複蘇,嘿,到時候能一見傳說中奇偉的昆侖了。”

九尾狐淡淡地瞥了邪道人一眼,暗罵了一聲“蠢貨”,這家夥根本意識不到山海複蘇代表着什麽。在禹王鑄九鼎鎮壓山海之前,幾位上古時期的帝君便着手做驅逐山海兇獸之事了。“舜臣堯 ,賓于四門,流四兇族渾敦 、窮奇 、梼杌 、饕餮 ,投諸四裔,以禦魑魅。”②一旦山海複蘇,這四兇就會回返人間。

但是人間的事情跟她無關。

她也想回到青丘啊。

當初有太多的事情被遺忘了,她現在終于記起了自身的職責。千年前姊妹族人送她離開青丘,本就是為了尋找回到人間的道路,可她自己卻迷失在了人間。

邪道人用九尾狐的血煉藥修持,以期盡快恢複自身的道行。而另一邊,傅眷、姜夷光一行人踏入了軍陣之中,那邊兵魂失去了“将”的率領,只是一盤散沙。只是在這裏戰死的将士實在是太多了,光是超度這些亡魂,便消耗傅眷不少的力量和符咒。就在她以為事情能夠順利開展下去時,咚咚咚的鼓聲響起,隐隐成對峙之勢。那些游蕩的兵魂似是被某股力量感召,在最初的愣神後,以極快的速度聚斂了起來,化作了一個齊整、肅然的軍陣。

傅眷朝着前方望去,依稀看到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輕女将,正持着令旗有條不紊地發號着軍令。

“還是來了。”姜夷光低聲道,她的身軀驀地繃緊,掌中不由得加大力道,緊緊地握住法劍的劍柄。她左手探入了兜中,摸出了所剩無幾的符豆,默念着咒語,施展撒豆成兵。身着金甲的黃巾力士很快地就混入了陰兵結成的軍陣中,在滿是煞氣的荒野戰場與兵魂厮殺。

戰旗抖動,風沙激揚,濃郁的血腥氣在荒僻之地散開。

傅眷推着輪椅向前,從一位護法鬼将的手中接過了鼓槌。

沉重的鼓聲宛如悶雷滾動。

姜夷光一愣神,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她左右望了一眼,最後往前邁了一步,提着法劍立在了傅眷的左側。鼓聲是號令,她要是敵将,一定會“擒賊先擒王”!

“這些兵魂雖然來自于不同的時代,可他們身上的戰技都可以學。”

傅眷的聲音傳入了耳中。

姜夷光猛地扭頭看她。

真不愧是女主啊,在性命攸關的緊要時刻,她竟然還想着學習兵魂的戰技!

作者有話說:

①《太上三洞神咒》。

②《左傳·文公十八年》:“ 舜 臣堯 ,賓于四門,流四兇族渾敦 、 窮奇 、 梼杌 、 饕餮 ,投諸四裔,以禦魑魅。是以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 以為天子,以其舉十六相,去四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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