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仇人比鹽多

雨像婦人手中織着的布匹,越下越密,演武廳的廊下被細密的春雨包圍着,相比雨幕中的安靜,廊下有些風雲湧動。

夏南從小練武,又是個心直口快的,有什麽便要說什麽,然而眼下明明有事卻不讓她說,她能在韓烺和韓均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嗎?

顯然不能。

裴真見她朝自己露出求助似的目光,既不慌也不忙,“是啊,夏南你在想些什麽?”

她問了話,又把問題抛了回去,韓烺和韓均沒有對她起疑,可夏南卻渾身一僵,“我......”

她不知道怎麽說,裴真本也沒準備再讓她繼續哽着,只是做足戲份而已,突然“哦”了一聲,轉過頭來問韓烺,“夫君,是不是太醫診斷不好?夫君瞞了我?”

話鋒陡轉,韓烺吓了一跳,“哪有?夫人可不要胡思亂想,衛院判說夫人恢複得極快呢!”

得了這個答案,裴真猶疑了一下,又問夏南,“那你嘆氣什麽?”

她說着,眼睛飛快地眯了一下。夏南這下會意了,立時道:“我是覺得,若是夫人沒生病該多好!”

“原來是為這個......”裴真笑了,“小姑娘家家,總是想得太多。”

夏南一解釋,裴真一打趣,檐下湧動的緊張氣氛瞬間散了,風一吹,只有清涼的雨絲飄了進來。

韓烺呵呵笑了一聲,想說什麽,見他夫人轉身繼續往前走,頭微低着,心裏咯噔了一下,明白過來。

沒有哪個人想病倒,尤其是這般一只腳踏進鬼門關的病。

他立時瞪了韓均一眼,後者方才似乎還想問夏南些什麽,被這一瞪,梗了脖子。韓烺又朝夏南極快地搖了搖頭,這邊身子已扭了過來,一步跟上新夫人,“夫人進屋吧,我正好同夫人說說那女賊的身法。”

他毫不猶豫地岔開了話題,前方一直斂着腦袋的裴真,嘴角極快地勾了一下,聲音卻似有些寡淡,“夫君說吧。”

跟在後面的夏南已經由驚吓轉到了震驚,自己從始至終都是這麽笨,可她們這位夫人卻比剛近韓府的時候,收放自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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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一次,她再不敢有任何表現,聽着韓烺同裴真細細說起那晚同女賊遭遇的事,眼觀鼻、鼻觀心地跟着。

“......府上查了許多遍,那賊後來借機逃了,或者本來那羽毛便不是她落的。只是現如今,我還不曉得她進無問軒翻找些什麽,也不曉得她有沒有得手,府裏尋不到,只好讓錦衣衛出馬了。”

韓烺似有些惱怒,裴真方才只聽他不停可惜一時不查,刀下放走了女賊,也曉得他心裏恨不能親手縛了自己。

可惜那不可能。

她心裏樂呵呵,嘴上安慰他,“這賊人逃不掉的,錦衣衛那邊可有下落了?”

韓烺搖了搖頭,“周頤沒來報我,看來還沒有。京城人多且雜,若此賊獨身一人來,倒不好找。”

裴真聽他道沒有任何進展,心下甚悅,又道:“此人這般神出鬼沒,背後定有人相助,夫君倒不如想想有何仇家之類,也好逐一排查。”

她本想把韓烺的視線轉走,誰知話一說完,韓烺和韓均都笑了,韓均還沒心沒肺地笑出了聲,“夫人這法子,咱們就是排查到明年也查不完,爺得罪過的人,比夫人吃的鹽都多!”

話一說完,剛端茶喝了一口的韓烺,便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你這什麽比喻,哪有這麽多?!”

裴真心想她吃過的鹽還真不多,這邊韓均已是解釋道:“夫人江南來的,吃得鹽少!”

“那也太多了!爺人緣好着呢!沒見這麽多吃喜酒的?!你得再說少點!”

韓烺放了茶碗認真同韓均理論,韓均毫不示弱,連連擺手,“不行,不行,不能再少了!爺自己得罪多少人,心裏沒數嗎?!”

韓烺仍是不依,兩人争讨起來。

菜市場為了顆白菜讨價還價,也就這樣了吧?堂堂錦衣衛指揮使,竟為了一點半星的人緣和自家侍衛争執不休。

裴真同夏南對了個奇異的眼神,見這二人實在跑題太厲害,只好清了下嗓子。

“咳!”

兩人終于停了一下,看過來,裴真連忙居中調節,“原來夫君這麽多仇家,果真錦衣衛這差事不容易的很!”

韓烺總算從跑題的争論中回過了神,狠狠瞥了韓均一眼,也怪他又把自己帶跑偏了,而後輕笑一聲,似若随意道:“沒什麽,我都習慣了。”

這回韓均沒多再說,聞風響應地鄭重點頭。

見着韓烺又端起了茶盅,掀起盅蓋,掩住了半張臉,裴真想到了來之前,樓主厲莫從的話,“那韓烺為人如何,我不多言,你随便去京城街巷打聽打聽也就明了了。”

她果真打聽了,同厲莫從胸有成竹的語氣一樣,糟得不能更糟,從忤逆不孝,到濫殺無辜,再到欺男霸女,應有盡有,是個實打實的“惡人”。

也是呢,得罪的人比唐沁吃得鹽都多,哪還有幾個人肯為他說句公道話?

惡名太鋪天蓋地,想說公道話的人不敢出聲,他們不想被壓死或者歸為一類。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仍舊用那青花茶盅的蓋子掩了半張臉,就像是帶了一張青花面具一樣。

他也不想這麽多惡名的吧?

她沒察覺的心下一軟。小豆子其實不是個壞豆子。

不由地放緩了聲音,她沒有再問和女賊有關的事,“夫君方才刀練得極好,我瞧着融了好些門派的招數,都用的相宜。”

小豆子眼睛一亮,拿茶盅蓋子的手向下移了一捺,露出了彎上弧度的嘴角,“夫人也覺得?”

“是啊,”裴真眼角也彎了上去,“就像那一劈,用的是中原常見的轉身借勢之法,可似蜀中招式般脫劍再接,我未曾見過,沒想到力量劇增,出人意料。”

“正是!”韓烺聽得眼睛一亮,他這招式可是演練千百遍才摸索出來的!

他的夫人不虧是唐東風之女,一下便瞧出了這招的厲害!

韓烺笑了起來,放下了茶盅,“我也是某日同人對練時,突然想出的,若是再續足力道與臂腕,其中威力更是驚人,我同夫人細說......”

刀劍純粹,房中溫暖。

兩人就着刀劍,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着,外間的雨時而急時而緩,将房前屋後統統圍住,圍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天地。

......

雨停的時候,已是申正,正房的後院裏,少年蹲在不起眼的角落石階上,一手點在地上,一手捏了一根草棒叼在嘴裏,像一只山鷹一般緊緊盯着正房的菱花窗。

不止一兩刻鐘了。

夏南看了他三回,終于還是走了過來,“你在這幹嘛?”

未英回頭看了她一眼,沒回應她,腦袋又轉了回去,突然發問,“那韓烺為何賴在正房一整日?”

“賴”這個字洩露了未英的想法,或許他本沒準備過于遮掩,就如同他緊盯正房的眼神一樣。

夏南撇了撇嘴,将今早裴真和韓烺的談話,三言兩語說給了未英,“......夫人和大人相談甚歡,回來的時候,大人看夫人的目光都同昨日不一樣了。你說為何?”

話音一落,便得了未英側過來瞧了一眼。他仍是不回話,仍是又問。

這一次,語氣中多了許多玩味,“若是我同那老男人說我見過女賊,他可還賴着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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