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百萬貫

竟然是李格非?

李格非面露苦笑, 似乎誇人沒有這麽誇的。

他并不理解明遠言語中為何竟流露出驚喜,他一個混跡汴京的平凡青年,應當沒什麽人聽說過他吧。

“小弟明遠, 字遠之。”

明遠飛快地介紹了自己,随後好奇地湊近李格非,望着他的雙眼, 柔和地問:“兄臺是否遠處的物品看不清晰, 是否只有将物品舉至自己面前才能看清?”

李格非慚愧地點點頭:“啊,讓遠之兄見笑了。”

明遠端詳一陣,又問:“文叔兄是否是因為讀書刻苦,操勞過度, 這眼神一天天就不好了呢?”

他得判斷一下是真性近視還是假性近視。

李格非搖搖頭:“非也, 小弟天生便是如此。家父得韓相①關懷,曾帶小弟遍尋名醫,藥石無效。但小弟也不算是全瞎,就這樣也活得下去……”

明遠:感情還是先天的。

“走!文叔兄, 小弟帶你去見一人去。”

明遠一扯李格非的衣袖,拉上他就走。

李格非萬萬沒想到,在大相國寺偶然遇見的陌生人竟對他這般熱情。他不善交際, 張了張嘴,卻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 只能被動地緊緊跟在明遠身側, 并且轉頭去叫上他那個不知在哪個方向上的伴當。

好在明遠沒帶他離開多遠,而是在資聖門附近一個攤子跟前停了下來。

“宮六丈, 是我。”

明遠自來熟地拖過一張小馬紮, 讓李格非先坐下, 然後自己坐在李格非身邊。兩人頓時将一只擺滿了各色水晶玩器的狹小攤位給完全堵上了。

被明遠喚做宮六丈的老漢頓時笑着招呼:“明小郎君。今日可是看中了我家哪件東西?”

“宮六丈, 我是說,上次和您說過的那項工藝,您打算試試嗎?”

宮六雙眼細長,眼神狡黠,盯着明遠:“郎君可是找到了合适的人?”

明遠笑眯眯地,扭頭看看李格非。宮六會意,點了點頭。

李格非卻茫然不知明遠和宮六在談論什麽。他低下頭,仔細觀察面前擺着的東西——原來那些都是水晶擺件,多是花草水果形狀的,也有不少是動物。每一件都栩栩如生,再加上都是由水晶制成,件件晶瑩剔透,反射着頭頂大樹葉逢裏漏下的一點點陽光,幻化出五色光芒,簡直美不勝收。

“真是巧匠啊!”

李格非發出一聲由衷感嘆。

宮六笑着說:“不錯,有這句話,老漢我願意試試。”

“等等,”明遠趕緊攔住宮六,“這位的情況有些不同。”

他取過宮六鋪子上放着的一只炭筆,随手抓來一張今天的報紙,在空白處畫下一個兩面突,中間凹陷的剖面圖。

“這樣的鏡片,宮六丈能做嗎?”

宮六端詳了一下,“嗐”了一聲,道:“這不就是換個打磨的方向?”

明遠笑眯眯地應是。

宮六想了想又說:“嗯,要事先好好計算一下,免得到時候磨得太薄,破了。”

可憐坐在一邊的李格非,到現在都沒有做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明遠到這大相國寺逛的次數多了,偶然發現了宮六這名水晶匠人。宮六擅長雕刻打磨水晶,能将水晶雕刻成為異常逼真的玩器擺件,水晶在雕刻後,經過打磨抛光,幾乎完全透明,純無雜質。

但是水晶器皿在這個時代卻并不能算是什麽暢銷商品。

宋人承襲前朝審美,都喜好玉石,喜歡那種溫潤半透明的質感。

除了玉石之外,就是金銀。但凡有頭有臉的正店與腳店,供應食客的器皿一概都是金銀器。甚至像豐樂樓這樣財大氣粗的酒樓,連供應外賣都是用銀器盛放的。外賣小哥送起來絕對拉風,回頭率拉滿那種。

瓷器也已開始大行其道,只不過市面上最便宜的器皿,走進尋常百姓家,卻還未登上大雅之堂。

水晶這種材質,便屬于高不成低不就,向上比不了玉石與金銀,向下又因為原材料問題,始終無法像瓷器那般便宜。

所以宮六風雨無阻地在大相國寺擺攤,收入也不過是養活他和兩個徒弟。

而明遠在與宮六交流的時候,明遠發現,這位匠人,雕刻水晶并不是純粹手工,竟然也是用器械的。

宮六設計的器械類似一枚轉子,安裝有手柄和磨石,只要轉動手柄,磨石就會在指定位置一圈一圈地旋轉,打磨固定在器械上的水晶——在明遠看來,已經有點兒現代車床的雛形了。

因此這種活計根本不需要宮六多費心,只要他兩個徒弟,有那耐心一點點搖手柄就好啦。

與宮六談過之後,明遠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做“放大鏡”。

然而他自己卻不需要這件物品,畢竟視力好得很。

他身邊的朋友,也進是些有志青年和有志中年,還沒有使用“放大鏡”的需求。

因此明遠還沒有動力主動去做這個。

然而前一陣子明遠為了幫助平蓉和郝眉,一下子将他的蝴蝶值用得幾乎不剩。如今他整天想着要做些什麽創新又有意義的物品。

結果今天就讓他遇見了李格非。

明遠激動之餘,沒忘了提醒宮六:李格非這不是遠視眼,而是近視,所需要的也不是凸鏡,而是凹鏡。

他以為這會增加難度,誰曾想,這在宮六看來,是換湯不換藥,只需要調整一下磨石和鏡片擺放的方向就可以。

一時明遠與宮六商量好了工藝,宮六随手拿過一片事先就磨好的圓形水晶片,開始擺弄器械。李格非才漸漸反應過來。

“遠之兄,要……為我做某件東西?”

明遠頓時笑:“今日我與文叔兄志趣相投,一見如故。”

可不是志趣相投嗎?看中了同一只青銅盤。

“文叔兄如此視物,想必有些不便。小弟一直有個想法,但不知能不能成功。因此想着做出來給文叔兄試試。”

“請放心,費用都是小弟出,文叔兄這裏絕對分文不取。”

“其實小弟自己也沒有把握一定能成功,但萬望文叔兄不要推辭。”

明遠誠懇地說。

李格非:“啊這……”

他還真沒有理由推辭。

他還沒有謝過明遠今天幫他避開了一樁注定被騙的交易,省下了650貫的巨款。

明遠已經在打算送自己一件“見面禮”?

李格非受寵若驚,一動不動地坐在明遠身邊,老老實實地聽着宮六手中的器械發出吱吱呀呀摩擦的聲音。

但無論是誰都沒有制作鏡片的經驗,而且誰也不能給李格非“驗光”,測試李格非的近視程度,因此只能由宮六磨一會兒鏡片之後,就先抛光,讓李格非試試看合不合适。

試了兩回之後,李格非喉嚨裏發出古怪的聲響,他發覺,透過這枚專門為他磨制的水晶鏡片,他眼前的世界,似乎清晰了一點兒。

明遠将剛才用來畫草圖的那張報紙塞到李格非面前。

這回李格非沒有将整張臉都湊到報紙上,他一手扶着透明水晶鏡片,一邊讀出了報紙上的內容:“川西瓦子……目連救母?”

“哇——”

明遠一躍而起,滿臉喜色。

“原來真的能行!”

他當然知道是能行的,但是在宮六和李格非面前,還不能表現得那麽肯定。

果然,李格非移開擋在眼前的透明水晶鏡片,問他:“遠之是如何想到,用這種方法能夠讓格非看清眼前的呢?”

明遠當然不能告訴他自己是“生而知之”,反而望着宮六,說:“當初與宮六丈聊天時,不知怎麽,就聊到,說是兩四周薄,中間厚的鏡片,放在報紙跟前,能令報紙上的字跡變大——這是小弟有一次偶然試過發現的。”

“當時就想試一試,磨出這樣的鏡片,許是也能讓人看書讀報容易些呢?”

“可是……”

李格非敏銳地察覺到明遠描述的這種鏡片,和他剛才拿在手裏,四周厚,中間薄的鏡片不大一樣。

“因為聽說有些人年紀大了容易視物不清,眼前的字看不清,遠處的風景反倒尚可。”明遠微笑着繼續。

“然而文叔兄的情況似乎是反過來,幼時便是如此,而且是遠處的物事看不清,湊近了反而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就想到,或許應該反其道行之,将鏡片打磨成,四周厚,中間薄的形狀呢?”

李格非張着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過了半晌,他才醒過神來,連忙從那小杌子上站起身,沖明遠一揖,感慨道:“遠之兄,我真的沒想到,世上竟有你這般聰明的人。”

明遠哪裏有這厚臉皮來接受李格非的誇贊?

他趕緊偏過身體,對李格非說:“文叔兄,你也應該謝謝宮六丈,世上竟有他這樣機巧的手藝人!”

“對!”

李格非激動地轉身,沖宮六也行了一禮。

李格非是穿着文士襕衫的書生,說話行事又都是文雅有禮,顯然是一名讀書人。

一名讀書人,當衆向一名手藝人行禮,雖不能說是絕對沒有,但在這個時空裏絕對不常見。

連宮六本人也呆在那裏,發了好久的呆,這才回過神,笑着搖手:“不敢當,這老漢可不敢當!”

明遠也笑,對李格非道:“文叔兄可別着急。這鏡片還得細細地磨,要等到這鏡片磨到完全适合文叔兄才行。”

因為缺少驗光手段,這個時空裏就只能使用笨辦法,一點一點地磨鏡片,每磨一點就讓李格非試一試,還不夠清晰就繼續磨,一直磨到能看清為止。

等到一枚鏡片磨完,就要給李格非磨适合另外一只眼睛的鏡片。

李格非一時有些擔心這其中所需的費用,明遠卻要他不要擔心。

既然是明遠提出的“試驗”,那自然是明遠一力承擔所有的成本和宮六的人工。

誰知宮六聽了兩人的對話,已經在旁邊笑開了。

“明小郎君放心!”宮六笑得像是一只老狐貍,“老漢只會收您一點兒材料錢。”

畢竟用的是水晶,這種材料不算便宜。

但是宮六嗅到了其中的商機,自然希望不止是李格非一人成為他的主顧。

若是有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借助他的水晶鏡片看清書頁上的文字,那以後宮六還愁什麽生計?

都是聰明人,明遠馬上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頓時拊掌大笑,連聲稱好。

他也沒想到,要推廣這水晶鏡片,竟如此容易。

這回總算能再賺一點的蝴蝶值,補償此前幫助朱家橋瓦子而造成的虧空。

“遠之,又發現了什麽好東西?”

那邊蘇轼不知此前逛了什麽,正與蔡京并肩過來,一見到明遠在攤子跟前與人說話,立即腳下生風,一溜煙跑過來,想知道明遠是不是又淘到了一挺廷珪墨。

明遠見宮六磨水晶的進度相當緩慢,知道這件事急不得,幹脆先将李格非介紹給蘇轼和蔡京。

誰知李格非聽了蘇轼之名,還沒能看得清蘇轼的人長什麽樣子,已經面露萬分激動,沖着蘇轼所在的方向一揖到底,聲音發顫地開口。

“後學末進李格非,拜見蘇眉州先生。”

明遠:什麽?他這是……把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給直接“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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