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百萬貫

李格非的“眼鏡”, 直到日頭落下去的時候才磨到大概成型。

在宮六的兩個徒弟同時開工,為李格非磨着一左一右兩塊水晶鏡片的同時,明遠也摸索出了測試鏡片“度數”的方法。

他在一張紙上寫了手掌大小的“山”字, 然後在距離李格非兩丈遠的地方高舉紙張,将紙張随意左右上下地調整方向,要求李格非将“山”字所指的方向辨出。

随着水晶鏡片一點點磨出弧度, 成為邊緣厚, 中間薄的鏡片,李格非看得越來越清楚,終于能夠不費什麽力氣地指出明遠手中那張紙上,“山”字的方向。

明遠又去找了銅匠, 用銅絲為水晶鏡片勾出圓圓的邊框, 中間用一道包裹着錦緞的銅絲相連,正好架在李格非的鼻梁上。另兩邊則做成勾狀,挂在李格非耳上。

銅匠叮叮咚咚地一番打制,終于将這副銅制“鏡架”打制成型, 再将鏡片裝上。

明遠親手将這副“眼鏡”給李格非戴上,然後從他面前讓開,讓他好好看看這個清晰的世界。

李格非卻站在那裏, 始終沒有反應。

明遠吓了一跳,生怕是眼鏡出了什麽問題, 連忙搶上前看。卻見李格非兩眼發直, 如癡如醉地望着眼前。

大相國寺的資聖門,漆成紅色的磚牆, 屋頂上的琉璃瓦……在這裏的各色攤位, 攤子上挂着的名家書畫, 攤位上摞起的一疊一疊刻印書籍……攤位前來來回回的人。

這個世界, 他第一次看得這麽清晰。

這令李格非眼中漸漸浮出霧氣。

明遠見到李格非的反應,放心大膽地讓開,不打擾他沉浸在這個全新的世界裏。

過了好一會兒,李格非手忙腳亂地将挂在耳上的眼鏡取了下來。

“小心——”

好幾個人同時出聲。

宮六和他的徒弟們,還有明遠。

因為工藝局限,這副眼鏡極其費工,三個人幹了一天,只磨出了這麽一副眼鏡。誰也不希望這鏡片被摔碎了返工。

李格非卻珍而重之地将眼鏡托在手中,端在眼前,又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用無神的雙眼尋找宮六和明遠的身影。

“宮六丈,遠之兄……”

他東張西望地找不到自己想要竭誠感謝的人。

明遠在旁不得不提醒:“戴上眼鏡,就能看清我們了!”

一語提醒了夢中人,李格非趕緊手忙腳亂地的戴上眼鏡,拱起雙手,向宮六和明遠深深一揖。

“二位……”

不善言辭的李格非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來表達感激。

“遠之,遠之兄……”

表達過感謝的李格非格外嚴肅地與明遠交涉。

“這……這個的費用,應該小弟來給……”

“小弟有錢,有錢……”

李格非回頭,左右去找他随行的伴當。

按說他确實是有錢的,畢竟早先曾願意出650貫來購買一枚出自三代的銅盤。

“文叔客氣!”

明遠怎麽可能讓李格非搶去他好不容易創造出的花錢機會?

“這原是小弟的突發奇想,想要試一試能不能成功的。再者今日與文叔兄一見如故,區區日常物件,原該是小弟贈予文叔兄,哪有讓你掏腰包的道理?”

李格非堅持:“這對格非可絕不是日常物件。”

這副眼鏡,對他太有意義了:豈止是大大改善了他的日常生活質量?簡直是把他帶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但明遠看了李格非身上的衣物,頭上巾帻和腳上鞋子,就知道這個書生的經濟狀況看起來并沒有那麽。

他關切地問起,終于從李格非口中套出:那650貫,是他的絕大部分的身家。

這李格非研究三代古董成癡,見到刻有銘文的金石就想要出錢買下,帶回家細細研究透徹,留下拓印之後,再想辦法轉手賣出。

這種方法按說不應該虧本虧太多,但李格非也曾遇到過像今天這樣用贗品刻意坑害買主的古董商人。

萬一買了一件贗品,按照李格非的個性,也是萬萬不可能再将贗品售出“坑人”的。

所以今天明遠揭穿了騙子,等于幫助李格非挽回了一大筆損失。

李格非自然千恩萬謝。

然而這個木讷誠實的青年到底沒能掩飾住:他最感激明遠的,竟然是托明遠的關系,認識了蘇轼。

這個年輕人,竟是蘇轼的“頭號粉絲”,說起蘇轼過去的詩文簡直如數家珍。

蘇轼是個豁達個性,見與李格非氣味相投,當場便認了李格非這個“小友”。

明遠:完了!

他這蝴蝶翅膀一扇,蘇門四學士眼看就要變成蘇門五學士了。

這時天色已盡全黑,汴京城中華燈初上。

宮六擺的小攤四周也懸挂起燈籠,攤上擺着等待出售的各種水晶擺件便越發顯得晶瑩剔透、流光溢彩。

“小遠!”

遠處有人邁着大步快速趕來,正是種建中。

“我去朱家橋瓦子看過了,沒找到你。”

今日本是旬休,蘇轼蔡京他們都沒去上衙。種建中卻因為軍器監中事務繁雜,一早就趕去“加班”。

他原本循着習慣到朱家橋瓦子去找明遠,卻撲了個空。再一想,今日是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日子,他抱着“試一試”的心态來找人,果然找到了。

“彜叔來得正好,來見見小弟今日新結交的李文叔李兄。”

種建中一與李格非見禮,便見到了李格非臉上怪模怪樣的兩個銅圈圈。

待問清了這又是明遠“所贈”之後,種建中毫不客氣地伸手将明遠拖到身邊,小聲問他:“小遠,你這又是……花了多少錢?”

明遠心知要糟糕。

種建中曾對他說過,結交朋友無可厚非,但過分慷慨只會為自己惹來麻煩。

明遠因為有“花錢使命”在,算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他也知道種建中這話是老成之言,是在為他着想。

但回頭練箭和紮馬步的訓練量要是再加上去的話,明遠就覺得有點吃不消。

于是他趕緊向種建中解釋:“師兄,我這可都是為了你!”

種建中就這麽靜靜地看着他狡辯。

明遠頓時滔滔不絕,以堪比瓦子中講史先生的說書技巧,将李格非的近視情況說了一遍,又将如何請了宮六,如何磨制鏡片,磨制之後如何終于能夠看清眼前世界……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

一邊說,明遠一邊思考,怎麽将制眼鏡的事說成是為了師兄。

種建中微笑:“不是說都是為了愚兄嗎?”

明遠雙手一攤:“別着急,這不,重點來了!”

“這鏡片,讓原本只能看清近處的李格非看清遠處的人物情景,是不是也能讓你我這樣的尋常人,也看清更遠處的人物情景呢?”

明遠一說到這裏,種建中頓時睜大了眼睛,伸出雙手用力地握住明遠雙肩,全神貫注地盯着他的雙眼。

“小遠,你是說……”

“是的,”明遠知道種建中也已經想到了,“若是在戰場上呢?若是在守城的時候呢?如果這件物品,能夠将遠處很遠的景象放大,讓你我都能看清呢?”

種建中馬上放開明遠的肩頭,右手握拳,在自己左手掌心中重重一擊,口中發出“嘿”的一聲。

他在用這種方法表達自己心中的激動,而剛剛抵達大相國寺時,種建中那一身的疲憊此刻已經盡數消失。

這位軍器監丞轉過身,目光如電,在宮六和他兩個學徒臉上一掃。

宮六頓時色變,兩個年輕的學徒則已被吓得瑟瑟發抖。

種建中曾是在戰場上千萬人之中來去自如的悍将,他眼光中的威懾,不是尋常人能夠承受得了的。

明遠趕緊上前解釋:“宮六丈千萬別怕,這位是我師兄,現任軍器監丞。他找幾位有些事想要商量。”

宮六和徒弟們一聽說種建中是個官兒,更加緊張了。

種建中見到眼前的人篩糠似的發抖,也覺得不是事兒,轉過頭,遞給明遠一個求助的眼神。

明遠便笑嘻嘻地說:“宮六丈,你千萬別誤會,我師兄人看起來兇巴巴的,心腸可軟着呢……”

種建中瞅瞅明遠:……這話說的。

明遠繼續說:“他的意思是,剛才兩位磨制的鏡片,如果換一個方法做出來,或許對軍器監有極為重要的用途。所以想請幾位暫且不要對外透露此事,也千萬不要随意将用來打磨鏡片的工具送人……”

無論是凸鏡還是凹鏡,尋常工匠都能磨制。但是宮六的最大優勢就是将其機械化了,不用依賴有經驗的匠人,年輕學徒只要有耐心就也能幹。

“這是自然的,這是自然的。”宮六一個勁兒點頭。

“另外,我師兄還想請兩幾位去軍器監一趟。”

明遠望着種建中的臉色,字斟句酌地說出這話。

種建中點點頭,沉聲說:“若是老丈真能做成此物,本官可以保證,這是一件天大的功勞。”

“功勞?軍器監?”

宮六頓時傻眼。

他只是個手藝人,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一日能為軍器監做上點貢獻。

如果這是真的,官府少不得會有些賞賜,甚至賜個吏員身份,免稅賦勞役。

“這是真的,”明遠在旁幫腔,“我師兄是個實在人,從來不會誇大其詞。他說能掙功勞,就是真的能掙功勞!”

“那……小人明日一早就去興國坊尋官人?”

宮六聽得難免心動。

“不,現在就去。”

種建中雙眼發亮,雙手緊緊相互握着,手背上的青筋一枚一枚地爆出來。

可見他已激動到了極點。

試想,在戰陣上,若是能比敵人看得更遠,就意味着料敵機先,比敵人先一步知道戰勢的發展。

他曾經是面對西夏黨項人出生入死的戰士,當然知道這短短片刻的“料敵機先”對軍官和士兵們有多重要的意義。

雖然種建中早先在軍器監中忙了一整天,但是此刻他渾身上依舊充滿了幹勁,無論如何都希望把宮六和弟子們先安頓進軍器監,初步拟定出研制“望遠鏡”的大致方案。

明遠見到種建中這會兒早已把他花了多少錢的事抛諸腦後,趕緊敲邊鼓:“去,大家一起去。宮六丈,您一切放心,我這就陪着你去。向華,快,去給我們幾個人買一點水飯①,直接送興國坊。今晚大家有重要的公事,要挑燈夜戰……”

三言兩語之間,明遠安排好了一切。

宮六和他的徒弟們将一切工具和材料備齊,裝在匣子裏,跟着種建中與明遠,前往不算太遠的興國坊。

蘇轼招呼蔡京和還在适應新“眼鏡”的李格非,按原計劃前往朱家橋瓦子——在那裏他們可以自由使用專屬于明遠的那間閤子。

蔡京則饒有興味地望着明遠和種建中并肩遠去的身影,在猜測這對親密無間的師兄弟究竟又想到了什麽要緊的事,要連夜趕去軍器監。

在軍器監的衙門裏,一燈如豆。精神奕奕的種建中,面對明遠畫出的一幅草圖,滿心想着該如何推動此事。

他一回頭,見到明遠已經伏在桌上睡着了。

汴京的夏日清晨,暑熱漸散,涼意如水,一點點滲進堂中。種建中随手解下自己身上的直裰,只穿一件兩裆②,将自己的衣衫輕輕蓋在明遠身上。

明遠動了動,卻依舊未醒,伏在桌上繼續睡。

種建中只聽見他喃喃地說着夢話:“這汴京城的一百萬貫……什麽時候才能花完呀!”

一百萬貫……花完?

這個小家夥,做夢都在想着花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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