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重瓣洋桔梗

陸景年下意識的摸了下口袋,想找煙,餘知意将煙遞給他,他又說不用。

“那你等等。”

餘知意跑回卧室,找出那盒還沒開過包裝的水晶硬糖,那是剛來銅陵時好友沈向瑜幫着寄書順道給他的,滿滿一盒,各種顏色都有,餘知意拆開糖果再次跑向陽臺,遞給陸景年:“來顆糖嗎?”

陸景年挑了一顆黃色的,應該檸檬味,糖含進嘴後的一秒,他眉頭皺了起來,很快又舒展開,“其實我來找我哥,是因為我哥可能也是HIV攜帶者,說起來有點荒誕,還有些離譜,可我還是想說給你聽。”

餘知意挑了顆白色的糖,荔枝味的,用力點頭,等着他的下文。

陸景年出生于90年代初長江中下游的一個小縣城,父親是村裏的郵差,那時郵差是個頂風光的職業,母親是鄰市人,父母在廣東工作,母親跟着父母在廣東定居,父親讀過不少書,喜歡看雜志,母親是個妥妥的文藝青年,兩人在一本雜志的交友區相互交換地址成了筆友,從最初的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最後面的風花雪月,父親終于向母親表白了,聽說父親坐了一天一夜綠皮火車去廣東見了母親。

母親畢業後不顧家人反對執意跑到父親家鄉,跟父親舉行了沒有娘家人祝福的婚禮,婚後兩人才知道,婚姻并不只是風花雪月,更多的是柴米油鹽。

那時的農村根本找不到工作,父親一個人工作,工資勉強養活夫妻二人,初時也算過的甜蜜,很快,母親懷孕了,生下長子陸錦華,一個向往書中世界文藝女青年,突然從她想象中的世界落入人間當了母親,她可能都還沒準備好,可她也在努力試着當一個好母親,第三年,陸景年出生了,養兩個兩個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困難的時候父親下崗了,郵差的崗位不需要那麽多人了,對于那個小家庭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終于,在陸景年六歲那年,母親離開了,聽說回去了廣東。

陸景年一直記得那天母親讓他守着曬場的谷子,突然襲來的一場暴雨沖走了稻谷,也成了壓死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當晚母親大哭一場,第二天帶着陸錦華和陸景年上街各買了一串糖葫蘆,讓他們在派出所門口等,她說她去洗手間很快回來,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從此杳無音訊。

再來後,父親一個人拖着兩個年幼的孩子艱難度日,也曾到廣東找過母親,找了幾次都失望而歸,後來也就不找了。

陸錦華上到高中自己退學了,那年父親在工地做泥瓦工不小心從腳手架摔下來跌斷了腿,上初中的陸景年邊上學邊照顧着,原本是瞞着哥哥陸錦華的,最後還是被同村傳到了陸錦華耳中,就此退學,也跟着去工地打工,跟父親一起撐着家供着陸景年上大學。

填志願時陸景年特意填了廣東的學校,想着可以一邊上學一邊尋找母親,到了廣東才知道,廣東太大了,想找一個人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可他沒放棄,半工半讀的同時還留意着母親消息。

大三那年,父親給他打電話,告訴他陸錦華談戀愛了,對方家裏要六萬塊彩禮,還差三萬,陸景年把自己存的錢全拿出來,又找同學借了一部分,全部寄了回去,年底陸錦華順利結婚,婚後哥嫂一起到了陸景年上學的城市,說是家裏發展不起來,要到廣東找工作。

倆人進了工廠工作,一切都在走向美好。

陸景年畢業後順利找到工作,工作一年後,嫂子懷孕,大哥夫妻倆都辭職了,陸景年拿出全部積蓄給他們,幫助他們在廣州城中村開了一家小家電電器城,孩子出生,父親也被接了過來,生意也越做越好。

好像一切都很順利,就在前年,父親查出胃癌,電商崛起,實體店生意越來越不好做,陸錦華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或許是壓力大,他通過某軟件搖一搖功能結識了一個女人,一來二去跟女人打得火熱,然而這一切家人都不知情,直到那個女人的丈夫拿着不堪入目的視頻找到陸錦華店裏,要求他賠償十萬塊,不然就告他強奸。

陸錦華一部分錢拿去給父親治病了,一部分交了半年的鋪面租金,就算有錢,錢也在妻子手中,自己根本拿不出十萬塊錢。

男人在陸錦華那裏沒讨到便宜,直接找了陸錦華妻子,事情就這樣鬧大了,陸錦華的妻子跟他大吵一架,直言要錢沒有,要是真強奸了就去自首,要關幾年就幾年,期間會帶孩子去看他。

一向對妻子唯唯諾諾的陸錦華把這話原封不動的轉述給了那個男人,男人很快找到了陸景年。

平時陸錦華為了面子,有意無意在女人面前吹噓,說他弟弟陸景年在某部門工作,有錢有臉,男人當然不可能錯這機會,拉起橫幅找到陸景年工作單位,在門口舉着橫幅拿着喇叭大喊,言語粗俗不不堪,“強占人妻”已是他話語中最體面的了。

陸景年當時整個呆住,實在不敢相信他那一向老實敦厚的哥哥能做出這種事,跟着男人去店裏找哥哥。

當時場面一度混亂,陸錦華惱羞成怒,對男人去找弟弟陸景年的舉動大為惱火,即便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醜事,他也不願意他的弟弟知道,他在他弟弟那裏唯一能拿出來當榜樣的優點就是老實顧家,他不想他弟弟看不起他。

陸錦華與男人起争執,兩人扭打成一團,陸景年在一旁撥打報警電話,男人亮出匕首嚷着要是報警就同歸于盡,就在刀子離陸景年幾厘米距離時,陸錦華沖了上來徒手接住了刀刃,并奪下刀反向刺向男人,陸景年打完報警電話上前拉陸錦華,害怕他一個沖動下傷到人,那到時罪名可就大了。

陸景年根本拉不開他們,只能大聲對陸錦華喊:“別沖動想想你兒子,你想坐牢嗎?”

陸錦華用力喘着氣将刀扔向一旁,男人不依不饒地喊道:“我就是要點錢,你有多少給多少,不想給的話都不要好過!”

陸景年拉着陸錦華,對男人說:“警察就快來了,你等着跟警察說吧。”

男人被逼急了,毫無征兆的掏出随身帶的針筒注射器一把拔掉蓋子沖向陸景年和陸錦華,他們根本沒反應過來,剛剛的刀已經被扔到一邊了,都沒料到他還有東西藏在身上,陸景年本能的擡手去擋手臂被紮了一針,陸錦華還沒看清楚那人手裏拿的是什麽去搶奪的時候被紮到手掌。

警察很快趕到将幾人帶了回去。

很快查出索要錢財的男人跟女人本就是一夥的,專門坑騙已婚有點小錢財的男人,更重磅的消息是,男人确認感染了HIV病毒,據男人交待,男人跟那個女人發生過關系,幾乎每周都有,聽到消息的陸錦華頓時癱倒在地,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有沒有患病,再去找女人,女人早跑了。

回家後,陸錦華向妻子和父親坦白了,父親聽到消息後,尤其是聽到大兒子跟可能患病的女人發生過關系,兩個兒子都被艾滋病患者用過的針頭刺過,也就是說,兩個兒子很有可能都感染了,幾天後,父親病情加重,在醫院永遠閉上了雙眼。

陸錦華妻子憤怒不已,馬上去醫院查血,同時要求陸錦年和陸景年一起去,陸錦華答應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起床,他人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封信,說他對不起家人,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妻兒,對不起弟弟,沒臉再見他們。

于是,陸景年來到了銅陵找哥哥。

嘴裏的糖被含化,最後一點甜味消散在口腔,陸景年苦笑着說:“事情就是這樣,我及時吃了阻斷藥,膠體金法試紙測了幾遍都是陰性,也去疾控中心測了血,初篩是陰性,主要是我哥,我哥不光是被注射器紮了,還跟人有過無措施親密接觸,眼下我只想找到我哥,告訴他,不管是什麽,都要先去醫院。”

停了幾秒,他又說:“醫生告訴我這種情況風險不大,理論上來說任何體表傷口接觸都無法進行體液交換,艾滋病病毒離開病人體內瞬間失去傳染性,只要沒注射到血管內基本不存在風險,但人都有個弱點,大概天生對‘艾滋病’三個字都有種恐懼感,我還好,生死有命,我的恐懼來源自我父親和我嫂子,他們幾乎是不敢吃不能睡,我父親是在我懷裏咽氣的,他走的時候眼睛沒閉上,自責沒教好我哥,自責我哥辍學早文化低沒防護意識,他一直抓着我的手讓我找到我哥帶他去醫院檢查。”

“我倒還好,只是當時一下子所有事壓過來打的我措手不及,我爸沒了,我哥失蹤了,我嫂子和侄子天天哭,工作被停職,當時迷茫是真的,很慶幸遇到你。”

餘湳諷知意聽得心揪起來痛,他輕描淡寫說着這些經歷,只有他自己知道父親病危命懸一線,哥哥懦弱只會一味逃避,他該多難啊。

“你嫂子呢?還有,你工作有受影響嗎?”

“我大嫂也是陰性,她只希望我哥回去跟她辦理離婚手續,我小侄子還什麽都不知道,不明白為什麽爺爺突然離世了,爸爸突然離開了,那天他問我,問我能不能把爸爸找回去,我都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工作的話,單位從我進派出所就派了人去了解情況,給我辦理了停薪留職。”

說到單位處理結果陸景年按了按手指,單位那邊說是說為了他健康着想讓他休假,卻在他離職後的第二天讓人頂了他的位置,他去簽字辦手續的那天人還沒離開辦公室,聽見有同事說“把他剛用的筆扔了,辦公室消消毒”,惡語傷人六月寒,很多時候病毒都不如人心毒。

“年哥,”餘知意側身,“你能轉過來嗎?”

陸景年從陽臺欄杆支起身,也側身看向餘知意,“怎麽了?”

餘知意上前給了他一個安慰的擁抱,很輕的拍了拍他後背,“沒事的,你會沒事,你哥也會沒事,你很快會找到他的。”

陸景年鼻子一酸,沒來由的眼眶一熱。

好溫暖的懷抱,暖到他舍不得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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