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杠精十三

“咳……咳咳……”江糖蹲在竈門前,鼓着腮幫子朝裏面猛吹了幾口氣,火苗沒蹿起來,倒是被濃煙嗆得不住咳嗽。

那雙明亮攝人的丹鳳眼眼尾紅紅的,眼淚包在眼眶裏,晶瑩水潤要掉不掉,可憐巴巴的。

生個火而已,怎麽那麽難啊。

江糖有些苦惱,瞪着沒剩幾根的火柴,一時之間不不知該咋辦了。

正當她在“節約火柴”還是“再接再厲,攻克難關”之間反複橫跳時,頭頂光線變暗了,一道溫柔的嗓音響起:“需要我幫忙嗎?”

是個生面孔。

長得很秀氣,大而圓的杏仁眼,小巧挺直的鼻子,略豐的下唇,跟後世流行的錐子臉尖下巴截然不同。她的下巴稍顯圓潤,上面還有一顆淡淡的痣。

談不上多麽驚豔,但無疑是好看的。

江糖心想,挺像某個時間段裏特別流行的港派玉女周某某。

江糖沖她笑了下:“那多謝你了。”

“我叫尹秀眉,在這兒插隊已經五年了,你叫什麽啊?”

“江糖。”

尹秀眉非常自然地接替了江糖的位置,拿起鐵鉗将竈裏堆得滿滿當當的樹枝扒拉出來,再把冷灰鏟空,點燃一小撮幹草放進竈膛,在上頭又架上幾根幹得透透的帶葉枯枝,火星子很快便成了小火苗。

她細聲教江糖:“這種竈不能捂太死,得給中間留一點點空間,這樣稍微扇扇風,火勢就起來了。”随即噗嗤笑了,指着江糖的臉說道:“去洗把臉吧。”

江糖伸手摸了摸臉頰,發現對方笑得更歡了。

她順着尹秀眉的目光下移,看到手掌上也黑乎乎的,表情微囧。

洗完臉回來,鐵鍋裏的水開始沸騰了,江糖四下張望,總覺得這裏缺了點啥,怔了片刻後恍然大悟。

她記起自己到底忘什麽了。

昨晚借的盆已經還給吳芳了,這會兒人家正睡着,總不能敲門把人弄醒吧。她拍了下腦門,暗罵自個兒糊塗。就在這時,尹秀眉的貼心再次顯示出來,“要盆子還是水桶?我那兒有。”

江糖:“……我用來擦床板。”她頓了頓,“可以嗎?”

尹秀眉臉上的表情有那麽瞬間崩潰,但她很快繃住了,溫婉點頭:“我有兩個,正好借一個給你。等天一亮,你可以跟着大隊的拖拉機去縣裏買一些生活必需品。”

尹秀眉從昨天清醒過後,就不再是她了。

準确地說,她是三年後的尹秀眉。

上輩子,她也是在果園出了事,差點就被陳三狗得手。當時她跟吳芳關系好,醒來後便将這件事說給了她聽,吳芳說公社明令要求提高知青的待遇,不會允許村裏有欺男霸女的現象,不若将陳三狗的惡行披露出去,免得禍害更多的女人。

尹秀眉很害怕,但在吳芳鼓勵的眼神下,她找大隊長舉報陳三狗行為不端。

沒想到在告發的第二天,她被陳三狗欺負,已經沒了清白的消息就在光明大隊傳得沸沸揚揚。這下子,她成了不知檢點,跟人勾三搭四的壞女人。所有人見到她,就像見到了“髒東西”,趕緊躲得老遠。

如果只是被孤立,被他們說幾句閑話,尹秀眉承受得住。

更糟糕的是,附近大隊的混混刺頭也開始騷擾她。

尹秀眉再也受不了那些人露骨下流的眼神,找上了支書和婦聯的蔡主任,讓他們幫着想想辦法。可他們越是批評那些傳閑話的婦女,她們說得越起勁,尹秀眉的名聲徹底壞了。

不僅名聲壞了,連平日裏分到的農活也是最重的。

她咬牙撐了兩個月,在快要扛不住的時候,村裏公認的老實人陳石托了媒人上門求親。對當時處于絕境的她來說,陳石就像深海中的浮木,只要抓住了就有一線生機。

尹秀眉答應了。

可沒想到,正是這個男人将她推入了真正的煉獄。

……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造成她的悲劇的人,除了陳石陳三狗這些雜碎,還有見死不救的吳芳,以及……推波助瀾的謝小蘭。

想到這兒,尹秀眉秀氣的面龐漸漸變得扭曲。

但她立刻意識到身旁還有一個變數。

上輩子,這批知青裏根本沒有一個叫江糖的女孩子。而現在,她卻跟謝小蘭一起出現在這兒。

本不該存在的人卻存在,是因為她的重生,所以人和事才發生了變化嗎?

尹秀眉迅速低下頭,調整好表情。

柔聲道:“我回屋給你拿。”

“那太謝謝你了。”雖然尹秀眉很快将那股憤懑按了回去,江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端倪。

只不過,兩人素昧平生。

這只是第一次見面,她不好多問,只真誠地道了謝。

江糖回頭立馬在小本本上記下了需要添置的東西。

暖水瓶、臉盆、牙刷、香皂……這些都得花錢。下鄉的兩百塊安置費加上原身的私房錢,短期內似乎是一筆巨款,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她要在光明大隊呆到高考,到時再正大光明回城。

那這兩年多,若是只出不進,很快生活便會陷入窘境。也不知道大隊會安排他們幹什麽。

江糖不禁嘆氣,這真是個一文錢能難死好漢的年代啊。

早飯是尹秀眉做的,江糖在一旁打了打下手。

到了七點多,知青辦的所有人都起床了。

吳芳洗完臉,見蘇葉丹抻着懶腰走出來,眯眼細細打量着。昨晚黑燈瞎火,她沒看清這幾人的長相,只曉得其中兩個是事兒媽,矯情得很。

但這會兒一看,頓時放下心來。

長得……也就那樣嘛,還沒尹秀眉出挑呢。女人一旦沒有漂亮到能讓人難以拒絕的臉蛋,越作便越惹人厭,這點吳芳再清楚不過。

那邊蘇葉丹也看見了吳芳。

下意識揚起燦爛的笑容,正要揮手打招呼,便見吳芳脖子一揚,冷哼着沖她翻了個白眼。

蘇葉丹伸出的右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笑容漸漸凝固。

而後她翻了個更大的白眼,眼珠子差點卡住,格外滑稽。

目睹了兩個女人互別苗頭的男同志們趕緊縮回腳,打算等她們的背影見不着後再過去,免得不小心撞槍口上。

江糖端着一大盤玉米餅子,從廚房出來就見幾個男知青扒在門框上偷偷摸摸往堂屋方向看。她也好奇得順着目光看過去,沒發現什麽地方不對勁。

宋虎扭頭,“……安全。”

剛跟許庚說完,就對上滿臉好奇的江糖。

“……”

他不自在地撓了撓頭發茬子,快步朝江糖走過去,一把搶過玉米餅子:“我來,我來……”

許庚看他狗腿獻殷勤的樣兒,只覺得沒眼看了。

江糖笑着跟他打了個招呼,都是舉目無親的知青,互幫互助的時候多着呢。能打好關系,以後相處也能更自在。尤其是在這種一姓獨大的村子裏,一旦知青跟村民發生沖突時,只有大家團結一致、共同進退,才能争取更多的話語權。

不怪江糖做最壞的準備。

實在是特殊時期,不得不考慮各種突發事件存在的可能性。

吃飯時,大家做了自我介紹,江糖對在場的人有了大致的了解。

謝小蘭驕縱,但她的驕縱更像是踩在半空中,底氣不足。蘇葉丹見人就笑,仿佛很乖巧,與誰都能相處愉快地樣子,一眨眼功夫,已經跟幾個男同志稱兄道妹了。

實際上,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你猜不準她什麽時候會将刀尖對準你。

許庚性格風趣随和,宋虎憨厚,兩個新來的男同志比較沉默,有些腼腆。

而吳芳呢,咋咋呼呼地,從她嘴裏出來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帶着刺,無意識地攻擊別人。

至于尹秀眉……

老實說,江糖覺得她……怎麽說,身上充斥着淡淡的違和感。

但硬要她說個一二五六,她也說不上來。只不過她百分百确定,尹秀眉跟謝小蘭之間一定有某種關系。

一頓早飯,尹秀眉的眼神朝謝小蘭的方向飄了十次不止。

每看過去一次,她就啃一口餅子。

仿佛謝小蘭成了令她胃口大開的下飯菜。

偏偏她臉上始終挂着溫柔的笑意,一旦有人往她的方向瞥去,她便一臉“你在看什麽,我臉上有飯嗎”的表情,特別坦然。

若不是江糖曾參與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座談會,與人打了無數回嘴仗。

她習慣時刻将所有人的表情收歸眼底,否則當真難以發現這微妙的一幕。

“大隊長為人還算公正,如果你們有什麽意見,可以直接跟他提。至于支書,聽說以前當過兵,最是嫉惡如仇,但同時,也容易把小事放大。婦聯的蔡主任,就是個和稀泥的老油條,遇事不聞不問也不管,一問三不知。一會兒大隊長如果安排你們去村小學教書的話,可千萬要拒絕。”

江糖不解:“為什麽?”

尹秀眉蹙眉,神色遲疑了一瞬。

她道:“……村裏小學目前就差一個數學老師,聽說定了蔡主任的侄女,但大隊長他不喜歡人家走後門,又不能不給蔡主任面子,就提出大家一起考試再擇優錄取。”

幾人對視一眼,考試好啊,公平公正嘛。

為什麽要拒絕呢。

江糖卻已經聽明白了,直接問道:“那位蔡主任心眼很小?”

“她倒還好,她閨女才是心眼跟針尖一樣小,一大姑娘偏偏得了碎嘴的毛病,就愛四處說別人閑話,她前陣子到處跟人說秀眉勾引村裏小夥子,腳踩幾條船……”

“啪”一聲。

尹秀眉眼眶充血,将手中的碗往吳芳腳邊狠狠砸去。

“吳芳!你胡說八道什麽?”

吳芳驚得瑟縮了一下,臉上閃過不耐煩,“這又不是我說的,你要不高興,去找陳秀撒氣去。”

随即扭頭在江糖三人臉上掃視一遍,陰陽怪氣道:“讓你們拒絕就拒絕,哪來那麽多為什麽。還有,你們可要檢點些,別對着誰都黏黏糊糊、勾來搭去。不然,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連累了大家的名聲。”

江糖當即怒了。

都被人怼上臉了,她要不反擊就不叫江糖。

她站起身呵呵一笑:“一大早的,你是沒刷牙嗎?”

說完,江糖做作地在鼻子處扇了兩下,真誠建議道:“別誤會,我不是說你不注意個人衛生啊。嘴巴有異味也有可能是身體在跟你示警,吳知青,要不你抽空去醫院檢查一下吧,看看是不是腸胃出問題了,小病別拖,萬一拖成絕症咋辦。”

“呀,除了口腔異味,你的臉還充血了……還是早點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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