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更

村裏的大喇叭不喘氣地喊了好幾天了。

起初江糖以為, 真是別的村故意有人搗亂。

後來一琢磨,不對啊。

看大隊長和老支書嚴陣以待地樣子,不像是這麽簡單的事。

除了江糖察覺出不對勁, 許庚對環境變化的感知是敏銳的, 特地提醒所有知青上工下工一定要結伴而行,千萬別在沒人的地方落單了。

尹秀眉神色倏變, 猶豫了下問道:“是……有人出事了嗎?”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上輩子這個時候,她被村裏人排擠, 吳芳又總拿陳三狗的事刺激她, 尹秀眉當時活得渾渾噩噩, 恨不得死了算了。只隐約聽說村裏出事了, 好像是有人被打斷了腿。

這件事鬧得很大,不僅縣裏派出所來了人, 還有附近拉練的部隊也來了解過情況。

這件事後來是怎麽了結的,尹秀眉記不清了。

那時她不知道吳芳的真面目,聽了吳芳的話, 以為時間能撫平任何謠言。

除了上工,她一直躲在知青點。

根本沒有消息來源。

村裏對這件事諱默忌深。

再然後, 她嫁給了陳石, 陳石不讓她上工, 說自己可以養她, 她只要留在家裏照顧公婆、兄妹就行……

尹秀眉起先沒發現不對勁, 還當陳石喜歡自己, 這樣做是想保護她不受外面的流言蜚語的侵害。

等反應過來她已許久沒跟外人交流後, 已經來不了了。

她抓住許庚的手,急忙問道:“……許庚你說啊,是不是真出啥事了?不然你們咋說得這麽嚴重啊。”

許庚沒打算瞞着他們, 但他對其中情況也不是特別清楚,只搖頭說道:“我也不太清楚,但小心總沒錯。尹秀眉,你最近別往鄭紅梅家跑了。”

“可紅梅……”尹秀眉皺眉,表情不滿地看向其他人,“你們還是介意我拿了知青點的魚,覺得我不應該拿去幫紅梅嗎?你們太冷血了。”

這話太鑽牛角尖了。

她話音一落,所有人臉色都不對了。

蘇丹葉撇嘴,“啥知青點的魚,我們可沒這樣說哦。那是江糖的魚。”

“鄭紅梅那麽大個人了,她曉得自己該咋樣做,用不着你跑前跑後。”想起果園驚心動魄的那晚,蘇丹葉覺得脖頸後頭都涼飕飕的,總覺得一不留神就有妖魔鬼怪跑出來把她給吞了。

尹秀眉:“是我想得太好了,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大家只是知青。別說紅梅,就算我哪天出事了,你們肯定也會置之不理,冷眼旁觀。”

上輩子她被鎖在地窖時不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她喊破喉嚨都沒有一個人來救她。

是她錯了,她不該對這群人有任何期待。他們或許沒有幫着吳芳陷害她,但當他們選擇冷眼旁觀時,他們就是幫兇。

一時間,尹秀眉仿佛回到了孤立無援、求救無門的那段日子,只覺得所有人都面目可憎起來。

蘇丹葉跳腳,指着尹秀眉嚷嚷:“合着成我們的錯了是吧?你真是……真是……”

她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冥頑不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哎喲喲,我要被氣死了,你以為自個兒是世界的中心啊,真是……樂死我了……”

尹秀眉埋怨地看了大家一眼,轉身跑了。

“嘿,她給我們所有人扣了屎盆子,我們還沒生氣呢,她先跑了,以後她要是有啥事,千萬別找我,我要是再幫她,我名字倒過來寫。”

蘇丹葉自個兒吐槽還不帶勁,還想拉複聯,“你們說,我剛才罵得對不對?”

江糖白了她一眼,眼中明晃晃的表示:難道你不是公主病,沒當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大哥說二哥,也沒好到哪兒去呢。

或許是她眼底的嘲弄太過明顯,蘇丹葉秒get,臉騰地一下,紅了。

圓圓胖胖的臉頰緋紅緋紅的,像初升的朝陽,青春靓麗。

蘇丹葉:“我那是……我跟她可不一樣啊,我是……”越說越沒底氣,她都不好意思承認一開始看江糖不順眼,處處和她唱反調,是因為江糖沒順着自己的意思跟她換下鄉地址,戳傷了她那顆玻璃心。

等在鄉下呆了一個月,又從陳嬌她們嘴裏聽了不少勝利大隊那邊的龌龊事。

蘇丹葉雖然慶幸自己當機立斷換到了光明村,但始終沒反思過自己的做法是不是不對。

人都有這麽個毛病,揪別人小辮子揪得歡,大道理一套一套,輪到自個兒身上時,就當縮頭烏龜了。

沒有人喜歡回憶自己并不光彩的那一刻。

要不是聽到尹秀眉嘴裏那似曾相識的話術,蘇丹葉離開竅遠着呢。

她覺得尹秀眉腦子有問題,自個兒想幫忙沒人攔着,但非得拉着大家一起跟她奔走辛苦,這就是活脫脫的道德綁架呀。

但仔細一想,她對江糖又何嘗不是這樣?

蘇丹葉臊得都不好意思看衆人了,難為情地跺了跺腳:“……姜糖,之前的事對不起啊。”

“別那麽嚴肅。”江糖擺擺手,之前既沒有因為蘇丹葉嘴巴犯賤恨上她,現在也不會因為她的道歉突然親近。

只是笑了笑,一句話把兩人之間的恩怨揭過了:“多大點事,我不也打了你嗎?”

蘇丹葉:“……”

她被打這麽丢臉的事可以不提的,真的!

下午大喇叭裏依然在反複提醒大家上工時注意有沒有生人進村裏。

除此以外,知青們終于迎來了最期待的消息,工農兵大學生推薦開始了。

但期待過後,便是毀天滅地的打擊:

工農兵大學生推薦的條件,除了學歷、年齡,還必須在基層勞動滿兩年。這樣層層篩選下來,除了老知青和村裏本來的高中生,其他人根本沒有參選的資格。謝小蘭期待了多久,如今的打擊就有多大。

她自得了這個消息,便很努力地在村民面前表現,哪裏的活重她就去哪裏,連漚肥,清理豬圈這樣的活都幫着做。

短短半個月,人瘦了一大圈,也黑了不少。

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大隊長和老支書他們眼熟她,還有幸得了幾句誇獎。大隊長還誇她思想覺悟高,是這批知青裏最能幹的。

她甚至已經實行了那套打擊對手的計劃。

可她做了這麽多努力,滿以為只要将尹秀眉的醜聞散播出去,再一箭雙雕将吳芳也扯下馬,餘下的人裏,除了男知青不知根底,別的女知青不會有誰比她更優秀,她的名額便板上釘釘了。

沒想到——

她連推薦的資格都沒有!

謝小蘭一天都恍恍惚惚,她開始後悔為什麽吳芳說什麽她就信什麽,咋不先找大隊長問一問。

如今她前腳把尹秀眉跟陳三狗的醜聞說出去,後腳就被告知她白忙活了。

再看吳芳一臉春風得意,她就更恨了。

心裏暗暗發誓,她去不了,吳芳也別想去!

****

聽說有人在果園搞事,村裏半大的小孩兒們自發組成了童子軍,專門到果園周圍巡邏。

江糖好奇那些被破壞了的樹要怎樣搶救,加上地裏的活兒幹完了,最近沒拖拉機的事,索性跟着孩子們去了。

部分柑橘樹的樹幹已經被草繩麻布裹上了,還有一部分裸|露在外面。江糖大致數了下,被割了樹皮的至少有三十來株。

按照每一株果樹結50~300斤果子計算,若是這些樹救不回來,村裏今年的柑橘得損失幾千斤。

江糖咂舌不已。

難怪一路上遇到的人沒一個笑臉,就這,誰心情能好啊。

江糖心疼萬分地摸着樹幹,突然,漂亮的鳳眸微微眯起,眼睫顫動了一下,江糖臉色倏地沉下去:“大炮兒,你去幫我喊一下老支書和大隊長。”

“小姜姐姐,今天也有罐頭嗎?”大炮兒跟他的童子軍們,眼睛一下就亮了。

江糖扶額,笑道:“我要是随手都能拿罐頭出來,那玩意兒就不稀罕了。不過呢,只要你們把人喊來,我給你們每人一顆糖,成交嗎?”

江糖大方,脾氣也溫和,身上沒有城裏人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不管村裏誰找她幫忙,但凡她能幫的,她都不會推辭。

加之她懂得多,也不吝惜教別人。

久而久之,她跟村裏人還處得不錯。

誰見了她,都會親熱地喊一聲“小姜知青”,尤其是在這群孩子心裏,她可是大大的好人。

幾個小孩兒交頭接耳商量了一會。

大炮一本正經:“行,成交。”

等孩子們一窩蜂跑了,江糖又将那些未來得及處理的樹都看了一遍。等她連續查了十來株後,心越來越沉了。

那些劃痕看起來亂七八糟,但只要細心點,便能找出劃痕裏存在的字母。

事情明顯大條了。

江糖環胸站在柑橘樹下,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那雙又亮又傲氣的鳳眸此時耷拉着,只能瞧見長長卷卷的睫毛,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想法。

符橫雲過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小知青表情冷冷的,看着樹上的稻草繩不知想些什麽,萦繞在周身的氣場也含着冷厲蕭簌。

氣勢十足。

“姜知青。”

江糖聽到熟悉的聲音,擡頭望去,撞進對方深邃的雙眸中。

“符同志,你怎麽來了?”

符橫雲心中微動,耳尖在她的注視下越來越紅,“來找你的。”

江糖側首,不太明白:“有什麽事嗎?”

符橫雲搖頭,突然笑了笑,說道:“你讓大炮找大隊長,是有什麽發現嗎?”

江糖:“嗯。”

具體什麽發現,在大隊長來之前,江糖不打算說。

如果她猜的是對的,那這件事就非同小可。那麽,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況且……

她瞥了眼符橫雲,這麽長時間不在,果園出了事他就出現了,着實巧合。思來想去,江糖還是決定等大隊長他們來了再說。

符橫雲挑眉:“發現什麽?”

江糖撩起眼皮,又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符橫雲被逗笑了:“喲呵,你這是不相信我啊?”

沒想到,他也有被懷疑的一天,符橫雲“啧”了一聲,攤手道:“行,你的發現啊,就等大隊長來了再說吧。”

符橫雲輕飄飄地看了眼稻草被扒了一半的樹幹,心中隐約猜到她想說什麽了,一時間更堅定了此姜糖非彼姜糖的想法。只是,她脖頸後面那顆紅痣又表示她确确實實是紅星鎮姜家的小女兒姜糖。

姜糖的身體,另一個人的思想……

是雙重人格,還是借屍還魂呢?

符橫雲想起前幾年京報的一起報道,某人死後入棺,半夜突然詐屍複活了。而他醒後便聲稱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将另一人的生平、居住地址、周邊環境說得清清楚楚,雖然事後京報又發表了一篇新報道,說前一篇未經調查證實,內容有所偏差,大家千萬別當真。

但符橫雲卻想,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會不會,真有其事呢?

可是,按照紅星鎮傳過來的資料,姜糖确實一開始答應過給姐夫做續弦,但後來摔傷後,她迎來了第一次轉變,開始絕食抗議,符橫雲看到這一段時,莫名覺得違和。

心智雖然堅定,但方法太過幼稚無用,不太像她。

而姜糖的第二次轉變是在落水後,依然不屈服,但學會了曲線逃走……

真是費解啊。

江糖知道,男人在看她。但她沒想到,這人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就仿佛沾了膠水一樣,好一會了也沒挪開。

她不自在地側過身,想要避開他的眼神,但符橫雲的視線卻如影随形,緊緊追着她……

一個月不見,他看人的眼光變了。

如今看着她,直白而火熱,好像要把人生吞了。江糖想轉身離開,總覺得再待下去,她也要變得不像自己了,但想到柑橘樹上的英文字母,她沒辦法置之不理。

到底沒忍住,低聲吼他:“你到底在看什麽?”

符橫雲:“看你。”

江糖:“我有什麽好看的,不都是兩個眼睛一張嘴嗎?”

符橫雲沉默了一會,小聲又真心極了:“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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