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章
第 41 章
這是一篇啰啰嗦嗦的自言自語,非感情線主線。
“我願意,願意為你磨平我所有的棱角,不期待回報。”
“我願意,願意為你保留我所有的棱角,不期待回報。”
【屬于一篇不會再動的坑】
1
初次見到他是在炎熱的夏日,當時我正在掃馬路,兩邊是車道,我在中間,頭上戴着遮灰帽,臉上蒙着厚口罩。雖然很熱,但比起吸進汽車排出的廢氣和掃帚揚起的灰塵,我選擇大汗淋漓。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國家也沒有多少人擁有汽車,我只是偶爾揮動掃帚,大部分時間都坐在中間的花壇上仰望天空、觀察周圍,反正只要被人看到在這裏就好。
“奇犽,那個小女孩這麽熱的天氣還在工作。”
擡起撐在掃帚上的身體望向聲音的來源處,是黑發的男生,看上去比我大幾歲。
“她在偷懶啦。”
從叫做奇犽的銀發男生的口型和臉上的表情判斷應是如此答複,我靜靜地看着他們從離我有一段距離的花壇輕易翻過,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兩人跑進路旁的叢林裏,奇犽警惕地轉過頭掃視了四周,目光最後停留在我的身上,我與他對視時不知不覺屏住呼吸,等到他離開才感覺到手心中有冷汗滲出。
這個國家名為克裏姆森,位于北半球埃珍大陸西部35°左右,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這裏的人民,那便是虔誠,他們虔誠地信奉自己的神祗——深紅發色的雙神。二神分別代表冷靜與憤怒。由于長久以來不允許與外族人通婚的制度,現在國民們都系深紅發色,自視為神的後裔。
黑發暫且不提,天生的銀白色的頭發世界少有,很多內部通婚的傳統保守家族的後代皆有同色的頭發和瞳孔,而目光所及之處的大部分人全是後天染成。我是例外,不知道剛才被叫做“奇犽”的男孩是哪種情況。
兩個男孩他們很快消失在路旁的叢林裏,我原以為他們和大多數人一樣,過眼雲煙般走過我的生活,那一次對視也是最後一次相遇,沒想到第二次見面的機會很快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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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國,有立足之地本數難事,克裏姆森不論是在自然資源,還是科技技術方面都沒有任何突出優勢,周邊的很多大國都想要将這小小的地方收作囊中之物,克裏姆森就像由沙石逐年累月堆積起的海中之島,不乏風浪,也有平靜。
我在這個國家待了三個月,白天的工作紛繁雜亂,掃大街算是非常輕松的,剛來的第一個月是農忙季節,白天在烈日下摘葡萄比坐在馬路上發呆辛苦多了。我之所以出現在這個國家是因為我需要它成為我第二次生命中的第一塊磚石,活躍時間是在夜晚。
那晚被指派到的任務是第一個由我全權負責的,往常都是“打掃”,頭一次“清除”還真有些緊張。地址已經熟記于心。最高層的309室。
在黃昏時我就作為工作人員埋伏于酒店裏,剛才也說過,因為這次的指令是[清除],所以善後處理也要我親自做。
由此可見需要超常速度。
進入房間的時候小心翼翼,未留痕跡,為了速戰速決我在聽到門被鎖上的一刻就下手了,沒想到看上去和富家少爺似的黑發反應迅速,還用手接住了利刃。
他認出我時“咦”了一聲,我也當即明白他不是普通人,不得不慢慢提升速度和力量,花了五招進入從未在實戰中使用過的殺人機制,可即使如此,一對一還是吃力。
這次任務單出現的嚴重問題有二。首先說是一人,結果出現兩人;其次,對被暗殺者實力估算錯誤,我太缺乏實戰經驗,就像柯諾爾所說。
“小傑!”
即使聽到這聲音我也沒有分神,全力對付這個黑發的年輕男孩,不敢掉以一絲輕心。可是另一人加入了戰局,銀發晃過我的眼前,腹部遭受了電擊,呲了呲牙,後躍至牆壁,單手拉住窗框,轉身站在窗臺上,踢掉了擺在上面的深紅花朵。
“你以後都可以不用殺人了,”銀發雙手插袋冷冷地說,“這個國家将會消失。”
“你在胡說。”我緊盯着他,愣了一瞬,在心中瘋狂大叫,可張大了嘴卻怎樣也發不出聲音,好像那電擊阻斷了聲音的傳出。我多希望是這樣,又怎麽可能?聲音早就從我的身體裏一片片剝落,是我自己的選擇。
“還是說你想和這個國家一同消失?”
他的表情在冷笑,語氣可不像是在說笑話。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我聽到過兩次。
心髒又在重敲我的胸口,好像聽到了花盆落地的聲音,從地面直達三十層的風已經吹幹了我的汗水,單腳伸出窗臺,我朝下躍去,令人驚訝的是,黑發竟然沖到窗邊想要拉住我。不過他大可不用妄想從我口中問出什麽,也不用擔心我的安全。
身體如我所願像閃電般滑過空中,由于緊張,翅膀開始有些僵硬,但漸漸重新熟悉了這感覺。太陽升起的方向是國家的權力中心,如果失敗了我必須即刻到達那裏。
這幢在空中看來如此渺小的房子由防彈的不透玻璃加上念力制成,擁有這個國家任何一位普通公民都無法負擔起的價值。我剛落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蹿過守在門口身材剽悍的安保人員身旁,子彈從槍中拆出,散了一地。自動門開啓。
“叮叮當當——”
樓頂的鐘聲在這一刻晃得人頭暈,我猶豫了一瞬退了出來,踩着窗戶上走,粘着性的物質聚集在柔軟的鞋底。每一層都無燈,有些層數有金屬味道,每一層都繞了一圈,直到頂層的鐘樓。這裏籠罩着死亡,并且這之後都會作為一個滅國象征而存在。
推開玻璃窗,裏面坐着一個人。
“先生。”我将左手放在喉嚨位置,勉強鎮定了心情後喚道,剛才戰鬥點燃的火焰還未滅卻。這個我見過一面、指派工作給我的男人背對我坐在木桌前,他回頭看我的一刻眼中滿是迷茫。我繞到一旁敲了敲床旁牆壁的一處,用三指抽出一塊長磚,具現化了一根鐵棍在空洞裏探,兩次被夾斷,最後終于觸到金屬的小物,用棍子挪了出來。
我扔起鑰匙又接住,彎了彎嘴角。
“任務完成度50%。”
“目标達成,時間限定結束。”
腦海中響起機械式的聲音。
離開前推開鐘樓上的小木門,望着遠處的黑暗,抱起柱子撞擊大鐘,洪亮的鐘聲回蕩在這個小國的各處。
人們從房屋中走出來,從燈光下走進黑暗,從小的舞臺走到大的舞臺。他們跪地朝拜兩位女神,這兩位被創造出來的神肅穆地面朝黑暗的東方,或許太陽永遠不會再次在這個國家升起。
這個國家就如同它的創造者,是該被毀滅了。
如箭般銳利的流星垂直下墜了,從樹木中筆直穿過,深深溶進地面,從空中看着還真是美妙的景色。
此刻對我來說,是新月的升起。
2
光腳穿梭在草地中,小小的身軀在清晨的薄霧中閃爍,移動飛快。額上滲出汗水,大口吸入新鮮空氣。光明的腳步将要來臨,稍微放慢步伐聆聽,此刻格外清晰的喘氣聲落在及人高的草尖上,使得露水滾落。
邁開四肢,朝更高處跑去。到達山頂的時候太陽還在下方,她匆忙跪坐在地上,想象自己是一顆種子,被埋在土裏。雙臂擁抱自己,雖身處黑暗,卻能感受到光亮。最初是胎兒的姿勢,向上,向上,再向上一些,她一點點擡起上半身,破土而出的痛楚,落在臉上的泥土,和大地母親的告別,睜眼——”騰“地松開雙臂,手掌朝上,像要與第一縷陽光擊掌。
太陽升起,仿佛來自神明的大手,對世間一切的包容,給予所有溫暖與力量,
“早上好——”
聲音回響在山周,向所有問好。
雲杉的枝杈伸向天際,上面綴滿了最後一抹雲霞。
回家的時候她哼着歌兒走在山坡上,不時停下來閉眼聆聽自然的聲音,
“如果我能再長高一些就好了。”
她的身高剛超過蓬松的高草,依舊有種被壓迫的感覺。
“啊,”
忽然想到什麽,她偷偷笑起來,向前快速小跑,一蹬地就沖上了天空。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從女孩背後确實生出了一對雪白的翅膀,使勁撲扇着。
“嗚噢噢噢噢噢噢——”
當身體漸漸離開地面時她大聲笑起來,聲音動聽,蘊藏在其中的情緒搖曳了整片草地。
風吹開了她長至眼睛的劉海,吹掉了接近白色的頭發上的碎草和小甲蟲,那雙漂亮的褐眼朝家中看去卻捕捉到母親警告的眼神,她一下松懈從高空掉下,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時候才又快速扇動翅膀才沒有摔着。
餘驚未平,再加上看到圍在母親身旁的黑衣人們讓她不免緊張起來,還在微顫的身體迅速沖過草叢,滑下山坡,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家。
“媽媽——”
她喊道,沖過黑衣人身旁,抱住母親的手臂,前傾力讓她多跑了兩步。黑發的女郎摸了摸孩子的頭,她将所有話語吞回肚子裏,母親的動作是在警告她,讓她別再說話。
“這就是鶴篤?”
她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不認識的人說出來,下意識擡頭想瞪那人一眼,卻見那人也正盯着她看。她挑了挑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的确有些髒,但也不至于這樣無禮。
“是。”
母親的聲音給她一種感覺,讓她感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所壓下的重量比每天早晨把她按到椅子上逼她吃早餐吃飯,比她從露天學校逃課後把她壓回家裏,比笑着說她和野人般同時把她摁到浴缸裏的力度都要沉。
“媽——”
她疑惑地揚起頭,卻先被母親擁入懷抱,視線只能觸到母親垂落的幾縷黑發。
母親蹲下身一手摟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頭按在自己的頸窩上。
“絕對不能露出你的翅膀。”
汗水幹了,貼在粘稠皮膚上的衣服帶來的摩擦,發尖掃過眼皮的些許刺人,母親的手在後腦勺上覆下的力度。
話語若游絲吹進她的耳中,伴随着炎熱夏日,展開了鶴篤之後的人生畫卷。
她張嘴欲言又止之時被母親推開,這一推伴随着震驚讓她退後兩步,差點兒摔倒,母親的黑裙擺滑過空中,頭也不回地走進屋子。
鶴篤站在原地,她撩起自己長過眼睛的劉海,汗水順着發尖滑下皮膚,
“你有剪刀嗎?”她擡頭問旁邊的黑衣人,眼睛裏有淚水在顫動,見對方露出略微驚異的表情,又補充道,“我遲早是要走的。”
她跟随他們進了汽車,接着車子就在山間小路上開動。不知過了多久,鶴篤回頭,她熟悉的景色全都變了。
此刻窗外開始下小雨,意識由心生,這種模糊的感情只能說是想念吧。她想念村莊,雖然小,卻是她難以割舍的地方;她想念公主山,早晨還去過那裏,感受日出的力量。那是她一直以來的希望,她多想,多想張開翅膀飛到山頂上,再一次,只要一次——不!她不要坐在這裏,在這模型玩具般黑色的車子裏!
背後的有東西在向外突出,膨脹。
“絕對不能露出你的翅膀。”
母親。
輕吸一口氣,雨下大了,打在車窗上發出實在的響聲。
她在此之前就已告誡自己總有離開的一天,經常。可過早認識到的事實此刻卻沒有起到積極的作用,強烈的感情因那離別時的告誡聲驟然出現,即将面對的一切:自己再也不能在每日早晨見到燃燒着生命的太陽,也會在黃昏時錯過覆蓋在空中的璀璨光芒。
她從小長大的村莊,像搖籃般包圍着村莊的群山,從山邊蔓延開的平原,滲透了她每一寸血液的空氣和托起她翅膀的風。
“怎麽,冷嗎?”坐在身旁,雙手交叉着的黑衣人問道,她在輕顫。
“不。”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內側,毫不示弱地盯着對方,直到男人露出笑容,“妹妹,你的确有資格。”
她對于這稱呼疑惑,依舊很快反駁,“我有沒有資格輪不到你來評價,況且這資格我根本就沒想要過。”
雖然知道不可随意将個人情緒加諸于他人,但不知怎麽的,這人一開口說話她就不爽。
“很不幸,必須是你。雖說千萬人觊觎你将擁有的一切,可沒有其他人能得到。”
“不管是什麽我都不想要。”
“鶴篤,話不能說得太絕對,你會失去後路。”
“這種話我不知道聽媽媽說了多少遍,但我就是要說,既然沒有後路,就不後退,前進就行了!”
“我認同你這句話。”
這倒反而使鶴篤吃驚,至少她和母親争辯從來就沒贏過,不是吵到她摔門離家就是母親在家中含着眼淚哭泣。
“謝謝。”她皺着眉說出這詞。
男人笑出了聲,蒼白的臉上有了些許紅潤顏色。
後來他們到達了一片荒漠,她和男人被四個人圍在中央,遠處的沙丘漸漸縮小成一條細線。在無意識的黑暗交織成的空間裏,她突然感覺到了新鮮空氣,”
被扭成麻繩的視線恢複了正常,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回廊,但很大,依她的判斷可以圍住一座小山。
“跟我來。”突然出現在身旁的女人讓她吓了一大跳,她的身體被裹在全黑的長裙中,高顴骨的面孔上有一雙藍眼,“你別以為這裏沒人敢教訓你,在和大人物見面之前,你要學習的東西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我已聽少爺說過你的情況,在鄉村裏長大的野孩子啊,城市裏的東西足夠你看花眼,但你必須清楚從出生之時被冠上的姓氏是多麽尊貴的象征,即使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你,”
這女人自顧自說道,“你是阿爾諾德家唯一的女兒,因此必須——”
“抱歉,”鶴篤有些無奈地打斷她的話,“我想問阿爾諾德是什麽。”
從藍眼裏迸射出的冰冷光芒簡直要掃透她全身,審視的眼神從上方打量着她,那女人露出一絲好似嘲諷的表情,轉過身繼續在前面走,讓鶴篤捉摸不透的是她似乎忘掉了自己的話被打斷的事實,可能連自己說過話這件事情都忘了。
“我都忘了你是野孩子。”女人冷哼了一聲。
“我的确一無所知,”鶴篤雖覺得不悅但放慢了語速,盡量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唯一清楚的是我有一天會離開自己的母親,這一事實,”有一瞬感覺淚水即将湧出,“我從出生後就被反複告知了,無時無刻,以各種方式。”
但倒流了回去,如同融化的鋼鐵,在心底的空洞中繼續灼燒。她不該說這些的。
鶴篤頭低着,以為女人會再次嘲諷她,但只聽鞋跟敲打大理石地面所發出的聲音,很規律,像是涼快密度極大的實心積木相互碰撞。過了半晌,她在一扇門前停下,
“你必須了解一些基本的信息,我無法為你一一解釋。”說着她敲了敲看上去極其厚重的門。
3
她還沒到這兒之前,宅邸裏兩百多個人就已抓住一切讨論她的機會,
“塞拉姐,您在這兒這麽多年,知道——”
“主人的私事與我們無關。”塞拉說,只是稍一瞥就讓這幾乎沒出過宅邸的幾個女孩緊張地屏住呼吸,“還待在這兒幹什麽。”
“是,抱歉。”
這些孩子紛紛從後院離開,雖然經受過嚴格的訓練,但不是對外界的誘惑毫無抵抗力,就是太自視過高,因此每次從養成所選進來的孩子最終留下的不到一半。
塞拉看着她們慌亂跑開的身影,覺得持續了幾天的頭疼越發嚴重,雖然很想上樓休息但由于今晚的例常情況,她還是走向大廳。
這是塞拉所見過的最華麗的殿堂,圓頂由寶石鑲嵌而成,牆壁環繞着講述創世紀的浮雕,她甚至聽說有的裝飾來自禮尼薩島上傳說的陵墓之內。這種傳言她可不信,那座陵墓的內部是世界七大謎之一,相較這種傳了幾十年的事情,在仆人們中最近出現的“那女孩的母親是魔獸”這一說,更顯其荒誕,可笑的是,這謠言已甚嚣塵上。竟然有蠢貨相信,并且還不止一個。
塞拉是見到女孩的少數幾人之一,也不知她是半魔獸這話是誰說出來的,她第一眼見到那女孩就已喜歡上她了。漂亮的褐色眼睛躲在劉海下閃爍着靈動的光芒,長至肩頭的濃密銀色卷發有些粗糙但确實非常漂亮。
能忍住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和哭泣的孩子或許有,但像她這樣适應力極快,有清晰思考和判別能力的孩子很少,這應該是天賦。況且她有宛若幽谷的泉水的聲音,洗淨塵世的紛亂,在笑時更是動聽。
在鶴篤從書館的藏書量中震驚過來後閱讀了塞拉給她看到阿爾諾德家資料與家譜,稍經提點她就明白自己來到這兒的原因,
“無法拒絕吧。”
即使是魔獸,也至少是黑天鵝的後代,塞拉這樣判斷。
雖說斯洛少爺和尼俄柏女士說她是個野丫頭,塞拉卻認為她具有領悟的天賦,禮儀或是發音她很快就能學會,很少出錯,可她同時也發覺鶴篤渴望自由的部分被人為地埋在不見陽光的陰影裏,這是之前教育她的人犯下的錯誤。
她的身體所必需的睡眠時間似乎只達六個小時,超出六小時,即使在晚上鶴篤也會起床,不知道跑去哪裏,等到早餐時間才回來。這對八九歲的孩子來說不太健康,又因為這事無法假他人之手,只好由幾個女仆輪流陪着鶴篤,即使這樣她還是會以各種方式跑出去,哪怕回來被自己和尼俄柏說教也不停止。
“尼俄柏,她又不見了。”
在仆人進出的小門那兒招了招手,尼俄柏從宴席中悄然退場,把塞拉拉到一旁說話。
“還是找不到?”“後園沒有,我在想她會不會到這兒來。”
“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應該不會。”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同時嘆了口氣。
“你現在能出來嗎?”“現在不行,如果見着她的話我會盡快把她帶回去的。”
“好,那我再去那邊找找看。”“恩,我有機會就先回來。”
尼俄柏握了握塞拉的手以示鼓勵之情。
轉身離開,回到迷宮繞廊中,只有三條出路的繞廊使得她更加頭痛,花費了半小時回了後院,卻見到了意外的客人站在庭中。
“晚上好,斯洛少爺。”
“晚上好,塞拉,”斯洛回頭笑了笑,臉色很是蒼白,大概老毛病又犯了,“那個孩子在哪裏?”
“這個”塞拉雙手交叉,十指絞在一起,支支吾吾地問“您不去晚宴嗎?”
“不去,現在回答我的問題。”斯洛用命令的語氣說。
“她不見了,但時間到了會回來的,如果可以,讓我為您描述這幾個月以來的成果。”塞拉語速飛快,末了還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燦爛笑容。
“重點在哪裏。”“一切都很順利,除了她對外界環境的渴望這一點完全沒辦法改變外。”
“那她會跑去宴廳嗎?”“剛才我就是去見了尼俄柏,她說有情況的話會即使處理的。”
“......”見斯洛不說話,塞拉覺得疑惑。
“下來,”斯洛繞過塞拉,對着後院的參天樹木說道,“那我上去了。”
不到半分鐘,斯洛少爺抱着鶴篤下來了,女孩呼吸均勻,“大概是在樹上睡着了,”他看上去更加虛弱,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女孩,他示意塞拉抱住她,“我先回去了,過幾天再來。”
塞拉接過鶴篤,女孩在斯洛離去後才睜開眼睛。
“你一直都躲在這裏?”“是啊,從樹頂上能看到很多東西。”
塞拉露出一臉無可奈何表情,同時又覺得不可思議,那樹将近百米。
“我餓了,去吃晚飯吧。哦,對了,”鶴篤從塞拉懷中跳下來,回頭看向她,眨了眨褐眼,“下次他來的時候,就說我不在。”
“斯洛少爺怎麽了嗎?”
“沒什麽!什麽都沒有!”鶴篤說着抛開,一下就沒了影子。
驚吓使塞拉呆立在原地,表情僵硬。鶴篤,這個整天歡笑着的孩子,剛才似乎在哭泣?
4
他坐在那裏,不怒自威,冷峻的表情在見到鶴篤時略微松動了一些。他左手拿着拐杖,正敲打地面,規律的鼓點正好與鶴篤的心跳聲一致。聽塞拉說拐杖內部是融合的各色玉石,外邊則以上古紅衫為殼,
“要是我有一根這樣的手杖——”
“剛到手就被人搶了。”
尼俄柏接話。
“父親。”
斯洛在身後推開門,在見到這場面時皺了皺眉,這比他預期的快了許多,但他也心知肚明,沒說什麽站到一旁。坐在主位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他便在左手邊坐下,仆人端上來一杯茶和糕點。
鶴篤站在中間,仿佛是等待最後審判前的罪犯,渾身不自在,不是因為環境,是這兩個人。腦內有些混沌,好似她還能每天近距離地看見日出日落,并為燃燒的火球而感動。拂過面頰的輕風有時狂躁,翅膀根本敵不過,每當這時,母親都會來帶她回家,
“說過別在這種天氣出門,就是不聽,還好我找到你了,不然呢?”
最後總是兩個人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家,洗過澡後靠在沙發上聽着窗外狂風,心暖暖的。
即使被風拉扯着在空中無法着地時,也沒有現在這感覺。
“我回來了。”
鶴篤站在原地直到夕陽給雪白的地面鋪上金燦燦的薄毯,期間斯洛出去過好幾回,主位上的人還假寐了一會兒,等到出現和幻肢截然相反——感覺不到自己有腿時,從身後傳來了陌生的聲音。
金發的小子大喇喇地走進來,毫不拘禮的不羁樣子,站在鶴篤面前打量着她,就像在看自己的新玩具。和斯洛一樣拿起一縷鶴篤的頭發繞着玩兒,
“這還真是少見的顏色,對吧。”
說着手臂還在空中揮動,鶴篤的頭發纏在他的手指上,身體順勢倒去,頭皮上傳來硬生生的痛感把焦躁從身體裏扯出來,一把抓過舉手投足之間彰顯受到過高等教養氣息,又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男孩停滞在空中的手腕,強壓着怒氣把自己的頭發從他手中松開。
“沒人教過你管好自己的眼睛?或者你不知道痛是什麽,要不要試一下頭發被扯的感覺。”
金發的男孩吓到說不出話,還是斯洛解圍,
“鶴篤,你吓到阿爾維了,沒人會對他這樣說話。”
“那麽道歉總是會的,”鶴篤松開手退後一步,應該說是向後挪動了腳,不知道站了幾個小時,好像是從早餐後?“向我說對不起,我就會原諒你的。”
這回換她打量窘迫的男孩,他雪白的臉龐似乎和黃昏融為一體了,當她想使這男孩下臺,讓事情就這樣過去時,男孩用含糊不清的發音說道,
“對不起,鶴篤。”
這讓她心情好起來,“沒關系,我們做朋友吧,阿爾維。”
和他的兄長相比,阿爾維十分開朗而爽快,雖然初見時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态,熟稔後卻十分好相處,沒多久,衆人就感覺比起斯洛,阿爾維和鶴篤的感情更好一些。然而除了阿爾維以外,也沒人會這樣叫他了,那日鶴篤的父親将她改名為伊菲革涅亞,塞拉和尼俄柏聽後大吃一驚。
“斯洛聽到這名字後表情也怪怪的。”
鶴篤說,塞拉和尼俄柏對視一眼,十分尴尬。
最後還是由塞拉解釋,
“伊菲革涅亞是一位悲劇人物,她被自己的父親向神獻祭,險些犧牲。”
“這麽說,她活下來了。”鶴篤靠在躺椅上,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讓它們若銀色風帆般散開。
“在最後一刻被神用公鹿換走了,在小島上擔任女祭司大約20年的時間。”
鶴篤看上去陷入了沉思,發亮的褐眼完全浸入到黑暗中,她不喜歡在房間開燈。
不符合年齡的表情讓兩人在為自身培養成果的滿足時又不禁為這孩子的未來難過,她會成為國家的最高掌權者,擁有千萬人渴望的權利財富,但再也不能将如今鮮活的性格和表情表露于外,一切真實披上大貓的外皮,隐藏起來。
“這樣啊,”沉默良久,鶴篤在椅子上轉過頭,“我今天很累,大概會多睡一會兒吧”
“晚安,親愛的。”
兩人異口同聲道,塞拉離開前望向房中的黑暗,忽然發覺對鶴篤的感情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正如她對那人的懷念般,已成為了習慣。
夜半,阿爾維的房門被推開,又關上,門口的守衛昏倒在地。
忽然覺得臉頰疼痛,阿爾維嘟囔了幾聲,翻過身又睡,卻感覺頭發被扯,張開嘴叫出聲,嘴巴卻被捂住,他驚恐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鶴篤。
“你怎麽在這兒?”阿爾維長舒一口氣,半睡半醒地問。
“我來和你告別。”“再見。”
“阿爾維,雖然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在夢游嗎?”
“我會永遠記住你的,但願別再見,我讨厭這個束縛我的地方。”
“......鶴篤,你不會說真的吧。”
阿爾維閉着眼睛半晌後忽然坐起身問道,卻已天明。他披了大衣就沖出去,朝着後園不斷奔跑,在冬天熱到汗流如注,金發黏在雪白的皮膚上,當到達鶴篤房間時他看上去已快昏倒。
連門都沒敲他就沖了進去,只有尼俄柏在。
“她在哪裏?”
他大聲叫道,尼俄柏被阿爾維的樣子吓了一跳,她從沒見到他這般失态。阿爾維作為次子,在家中一直保有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的形象。
“這很正常,早餐時間就會回來了。”
“才不是!”
阿爾維左右望了望,推開鶴篤的衣櫃,冬天的保暖衣服都沒了,尼俄柏也大吃一驚,
“她昨晚和我告別,可我竟然沒把她的話當真,我,”阿爾維走到鶴篤床邊,受引力的影響重重地落了下去,抽泣聲漸漸響起,“為什麽,和我告別,為什麽,要走......我不知道,你過去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的,可我願意去了解,可是你......我讨厭你,鶴篤,我讨厭你!”
塞拉也起床了,走進房間後被這番景象吓了一跳,尼俄柏表情凝重地坐在床邊,摟住大聲哭泣的阿爾維,他瘦小的身軀不住顫抖,鼻子哭得發紅。房間裏東西落了一地,亂到像是被強盜洗劫過。
她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麽,這與她對鶴篤的第一印象聯系起來,她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特質讓塞拉想要一直看着她,現在忽然明白了。
鶴篤的存在感強烈到能占據你的大半生活,可她又能在短時間內抽離至事外。她的出現和離開都是意外,不同在于開始帶來驚喜,末尾留下溢滿整顆心的強烈感情留待你自己消解。
神奇的女孩,在奇妙的時間點出現,在奇妙的時間點離去,明日就是加冕典禮,這下不知該有多少人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5
“好累——”
結束一天的忙碌後已是淩晨三點,澤蘭鎖上大門閃回了後院,躺倒在樹下的軟床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瞥見一抹暗影滑了進來也沒挪動一下,
“今天真早啊,夜宵和衣服都在裏面。”
“謝謝。”
人影閃進房間,過了一會兒聽到水聲,水龍頭關閉的金屬摩擦聲。女孩走了出來,在月光照耀下顯出蒼白疲憊的臉龐。她走到樹蔭另一邊的小床上,一聲不吭地蜷縮成一團。
澤蘭翻來覆去竟然睡不着,望着夏夜的繁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剛萌生要當廚師的念頭,有次偷看我老爹工作,被逮了個正着。還好我媽護着我,否則非得吊到梁上打不可。”“可你還是當了廚師。”
“嘛,他固執的很,說什麽‘當律師和銀行家更有前途,別像你爹我就知道燒飯,一輩子沒出息’......真想讓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這樣不是很好嗎?相比之下,”她猶豫了一會兒,吞下本想說出的話,轉而用更簡潔的語言描述,“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麽。”
澤蘭靜靜聽着,女孩在這之前只說過她要自己掙錢回家。那是幾周前的清晨,澤蘭從後院出門時女孩正路過門前,搖搖欲墜快要昏厥的模樣,于是澤蘭将她帶回店裏。出于同情心,他讓她住下,後來女孩自己找了一份咖啡廳伴唱的工作,每天都要深夜才能回來,很辛苦,但比剛來的時候精神多了,起碼看上去沒有會得失語症的症狀。
“現在你要賺錢回家,這就是你的目的。”
“.....”
女孩沒有回答,澤蘭想她大概累得睡着了,
“烏塔。”
他叫了一聲女孩的名字,依舊沒有回應。只有睡着的時候才像孩子的女孩,澤蘭也閉上了眼睛,明天是周四,不需要早起。
有人在慢慢靠近,但鶴篤在那人進院子後才感覺到,下意識就朝反方向的院牆跑去,
“澤蘭怎麽辦?”
她猛地回頭,見男人正站在澤蘭身旁,他拿着一把槍,槍口對着澤蘭的太陽穴,手指扣在扳機的地方。
“我不是來帶你回去的,鶴篤。”
聽他再次叫出這個名字,鶴篤略微瞪大了眼睛,表現出驚訝。爾後看着槍口,她咬住下嘴唇,和男人對視着,
“我不會被你威脅,但你若想和我做交易,我也不會拒絕。”
“如我所願。”他笑了,“我們去機場。”鶴篤沒辦法判斷真假,如果可以想要逃避他的存在,她看向對着澤蘭的槍口,依舊不想擡起腳走過去。男人見狀,用另一只手從胸口拿出什麽,在空中晃了晃,那是兩根黑色的羽毛,在月光下光澤更甚白日,她見過不下百次。鶴篤感覺靈魂被掏空,好像被扼住了脖頸。她捕捉到那東西在月光下的反射,瞬間不受理智的控制沖了過去,盡其所能想要從男人手中搶過來,男人一一躲過她的動作,順勢收回了槍,朝外跑去,鶴篤緊随其後。
“你把她怎麽了!斯洛!”
“這就是我想要和你說的事情,上船後再談,”看見鶴篤紅了的雙眼斯洛有些心軟,停下腳步,走到鶴篤身旁,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意外地沒有反抗,“傻瓜,我是要帶你去見她。”
“她到底怎麽了?!”鶴篤看向斯洛,擡起手,想要抓住斯洛的衣服,又握成拳。手臂慢慢放下,轉過頭,巨大的飛行船在她看來一片模糊,好像漂浮在海水中,滾動着。
斯洛眨了眨眼,突然就咳嗽起來,他快速地從西裝從拿出一個瓶子,倒出一顆白球吞下。
鶴篤的不安感越發強烈,她淚眼朦胧地張嘴問道,“斯洛,你還好吧。”
“我沒事。”斯洛用手帕捂住嘴,慢慢朝飛行船走去,他必須快一些讓鶴篤......此刻讓斯洛驚訝的不是鶴篤在關心她,她本就是非常善良的孩子,而是自己竟然不忍心讓鶴篤面對這一切。但如果放任目前的情況,自己的時間恐怕不多了。為了自己,他和那個女人都舍棄了鶴篤。
她緊跟澤蘭離開小院,黑色的簡約型汽車行使過橙光閃爍的街道,和一輛輛來往車輛擦身而過時澤蘭好像對她說了什麽,鶴篤沒有回答,只是沉默不語,憑精神力将雙手固定于并攏的雙膝上。澤蘭坐在她的右邊,一如将她帶離母親身旁的位置,現在她又将回到母親身邊。其中必有陰謀,她不清楚是什麽,只能确定母親在澤蘭的監視甚至控制下。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簡單就被找到,在自己的池塘裏釣一條小魚般。
目的地是機場,偌大的機場只有一艘小型飛行船。澤蘭此次出行是不宜公開,甚至需要私下進行的,而他的目的大概不是把自己帶回去。登上飛行船後,鶴篤跟着澤蘭走過鏡子鋪成地板的長廊,轉了彎再轉彎,盡頭是一扇有着雕刻精美的雙門柄,鶴篤鎮定了心情,她不能表現出自己的焦急,否則會讓她陷入不利的情況。鶴篤不停将劉海向後捋,重複的單一動作或多或少讓她保持冷靜,她的眼睛掩去多餘的氣息,澤蘭卻在這時停下,回頭看着她,露出微笑。
“看來你已有了覺悟。”鶴篤凝視着澤蘭的雙眼,沒有說話。
澤蘭沒有拉起門柄,而是擡起左手裏推,露面的是他的親信奧托克洛,一個總是在澤蘭周身不離半步散發軍人氣質的男人,他有一雙比常人更加明亮的黑眼卻總是沉默地注視一切,這點使鶴篤印象深刻。
這裏面有非常重要的東西,鶴篤想,走在兩人中間進入更裏面的房間,她看見母親躺在床上,戴着氧氣罩。
“她剛才有了反應。”
奧托克洛站在兩人身後說。
好幾根管子接在女人的身上,她閉着雙眼,表情平靜,好像感受不到自身被異物破壞的痛苦,她是不愛受到約束的人,受傷的時候全憑自愈,現在卻借用現代化醫學的産物,發生了什麽使她無法拒絕向來憎惡之物。鶴篤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在震驚中短暫停留後試圖說些什麽,她張開雙唇,只發出一聲極小的嗚咽,喉嚨被堵住說不出話,好像言語的能力也因過度的悲傷而逃離了她,她感到胸口的疼痛,她十分了解那不過是大腦的作用,和身體無關,心髒裂開不過是一種誇張的形容,但卻如此符合此刻的感受。她渴望回避眼前的一切,身體則做出完全相反的行動:腳步平穩地走上前去,半蹲,伸手撫摸母親的臉頰。近看她的面孔像一塊白玉一般,摸上去幾乎是冰冷的,鶴篤知道她還活着,死亡正站在她的身旁,呼喚過去的記憶,但斯洛不知道。
“她來了。”斯洛停頓了兩秒,“鶴篤,在她履行和我的約定後你們就可以走了。”
怎麽逃?鶴篤靠近母親,将頭靠在她的頸窩處,怎麽逃?她沒說話,只是想着,她覺得如果自己已經死了該多好,那樣此刻就不用被痛苦折磨。
“就這樣逃。”母親保持着了無生氣的樣子,在她的耳邊呢喃。鶴篤反應過來後兩人已從飛行船墜落。鶴篤撲哧一笑,眼淚還在流,剎那間瞳孔又縮小,絕望攀上雙眼。
——“和我小時候一樣......的孩子。”
——母親推開她的雙手。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我沒有聽見。再說一遍,媽媽,再說一遍。鶴篤在心中吶喊,但她已經失去語言。母親筆直墜落,異物被除去,黑色的長裙,黑色的羽翼,鶴篤想要打開翅膀,只是徒勞。她因母親的推力滞後一些,手努力往下伸,最終只抓到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到海裏的人兒隔着粼粼黑藍最後望了一眼銀色的影子,帶着微笑走向她的童年——那段如今想起痛苦卻值得回憶的日子。
鶴篤的翅膀“噗”地展開,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指尖離海面越來越遠,徑直飛離。她顫抖着,直到眼睛發疼,全身被雨水淋透才想到看看自己在哪裏。依舊是海上,天色卻越來越暗,她飛不過時間,她飛不過死神,她飛不過母親,她還将飛不過心裏的那道坎。她小時候曾有那麽幾次将母親的愛當作阻礙她前進、必須推翻的□□,現在這竟然這樣後悔,荒唐至極的想法。
她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暴風雨,時而打轉,時而下降,還嗆了好多口海水。她想起家裏靠窗擺放的仙人掌,想起等待母親歸巢的雛鳥,想起晃動的枝葉,想起淙淙流淌的小溪,想起斷裂的枯木,想起枯木上剛發芽的種子和逐日蔓延的綠色的青苔。她想起公主山的朝陽,想起自己奔跑時的腳步聲,想起山裏的霧氣,想起純淨的天空,想起漫步時風刮過臉頰的溫潤,她聽到母親的聲音,“鶴篤,回家了。”聲音沒有在山中回響,只留在她心裏。
“和我小時候一樣......的孩子。”
她想,說什麽呢?鶴篤強撐着眼皮,翅膀拉着她飛,那一定是母親的命令,早在很久以前,似乎很久以前,就下好的命令。她永遠在保護自己,為什麽?!為什麽死神要帶走她!鶴篤不知道該問誰,她好累,好累。
6
妮可萊絲·希爾在極晝時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禮尼薩島标準時上午六點她睜開眼睛,把趴在她臉上的虎斑貓提到一邊,貓咪翻了個身,繼續打呼嚕,妮可萊絲則伸了個懶腰,神清氣爽地拉開窗簾。她喜歡這兒明亮的天空,也喜歡這兒無盡的黑夜。
面包,和加了紅茶的咖啡是她今天的早餐,打開電視看了會兒新聞,官方頻道用五分之二時間報道了最近“肆虐”的紅松鼠,五分之一是一些瑣事,還有五分之二是說已經在籌備中明年初建島100周年紀念,順便回顧了歷史。明明有被專家猜測存在近千年的大皇宮,government卻根本沒将它的歷史考慮在內,要是在大城市肯定早将這小島加以利用開發成旅游景點了。進入過它的人大部分失蹤(唯一幸存者是兩人一鳥)固然是不争的事實,government也是真正為自然着想,在禮尼薩島住了幾年的妮可萊絲能明顯感覺到人與自然的和諧。
妮可萊絲披了一件外套,抱着比她晚起床半小時,剛吃完早餐的虎斑貓希爾準備去附近的公園裏曬曬太陽,打開門後她瞥見什麽,發出驚訝的輕嘆,希爾趁機跳出她的懷抱沖回屋裏。妮可萊絲難得皺起眉頭,蹲下身,單手撩起靠在門邊的孩子的劉海,銀色的發絲在夏季的陽光下閃爍。
人生就是不斷地與人相遇,發生交集,産生回憶,一個人便有了自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體驗。鶴篤睜開眼睛,看見水藍色的房頂,好像望着天空。她沉默着,仿佛透過它看見遙遠的彼方,顏色更加深沉,恐懼和悲傷的顏色。她知道在上一次有意識時發生了什麽,但沒有想起具體的景象,大腦裏有一個被鎖上的抽屜,抽屜處在真空中,沒有聲音觸碰,它就不會被打開。
妮可萊絲走進房間後鶴篤剛穿好白色的連衣裙,家中沒有孩子的衣服,裙子是妮可萊絲走了十幾分鐘買回來的。
“白色很适合你呢。”
妮可萊絲笑道,鶴篤沒有說話,眼中看不見絲毫神采,她擡頭凝視了妮可萊絲好一會兒。
“餓了嗎,現在剛好是晚餐時間。”
妮可萊絲走到窗邊,一邊用眼角觀察鶴篤的動作一邊拉開窗簾,空中浮動的灰白色漂了進來,鶴篤眨了眨眼,光腳走到窗前,臉貼近玻璃,遠方的絲絲綠色蔓延到屋前,她的身體遭受了與面前的平和毫不相稱的大自然的沖擊。來到這裏不是偶然。
“鶴篤,”看啊,這個金發女郎知道她的名字,“我為在你母親身上發生的事情感到抱歉。”看啊,她知道發生了什麽,“以後你就住在這裏了,我無法代替她但我會保護你。”鶴篤繼續看着窗外,直到女郎輕輕掩上門,“快下來吃晚餐吧,我等你。”
妮可萊絲回到廚房,希爾趴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妮可萊絲做到椅子上後跳到她的腿上,發出咕嚕嚕的嘟囔聲,臉蹭着她,似乎在安慰她。妮可萊絲撫摸着希爾,閉上棕褐色的眼睛,淚水滑落,“安娜。”
“歡迎回家。”
從門外走進來都能見到妮可萊絲,有時從廚房探出頭,有時從樓梯上走下來,有時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見鶴篤總是笑着,模樣溫柔;與此相比(的确能夠對比),虎斑貓希爾倒是神出鬼沒,經常大半夜從盥洗室永遠開着的窗戶裏跳進來,發現它這個習慣後,鶴篤睡覺再也不開窗了。
從夏季到秋季的過度只要憑肉眼看太陽的亮度和升落就行了,鶴篤知道在最北邊或最南邊有極夜和極晝,但親身經歷永遠是不同的,好比閱讀書中的瑪德蓮蛋糕浸在茶裏的味道會嘗到濃郁的甜潤和一絲回味中澀,實際嘗過後卻發現與泡了牛奶的戚風餅幹并無太多差別。在這裏生活就連生物鐘都琢磨不清何時還睡何時要起,鶴篤在夏季三天沒有睡覺也不覺困倦,睡不着的夜晚(雖然窗外和白天一樣明亮)她也閉眼躺在床上,蜷成一團,等到差不多時睜開眼睛便是起床時間;夏末秋初睡眠恢複正常;進入秋季又難以控制睡眠的時長,好幾次都是妮可萊絲進房間叫她起來上學。
學校也是鶴篤第一次接觸,同齡的孩子坐在一個房間裏面由老師教授知識,內容無趣。興許是她有一頭銀發(這裏幾乎所有人都是烏發),第一個休息時間就走來許多同齡人圍着她詢問私人信息,鶴篤一句話也沒說,坐在位置上望向虛空,所有人又當她不會說話,有些臉上流露出同情,鶴篤嘴角彎了彎,她好久沒有想笑的沖動。
“你笑什麽?”
妮可萊絲此時正坐在沙發上,擡頭看見鶴篤時吓了一跳,希爾輕巧地在她踩在自身尾巴前躍起。
“怎麽了?”她想要摸鶴篤的臉,她卻退後一步,頭扭向一邊,紅腫的左臉落在陰影下,妮可萊絲沒再問,“吃飯吧。”
鶴篤用叉子将蘸了墨魚汁的紅肉送進嘴裏,思考着其他事情,妮可萊絲在自說自話時也走神好幾次,鶴篤在靜坐在長時間的沉默中後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妮可萊絲,她望着上位的餐具發呆,那雙總是笑意滿盈的眼睛沉浸在類似憂郁的情感中。鶴篤這才注意到主位上擺了一套餐具,這印象瞬間淡去、被遺忘,兩人在彼此的心不在焉中結束晚餐,鶴篤徑直走回房間。
她回到房間,閉着眼睛坐在床沿,忽然聽見歌聲,聲音低沉。開始以為是夢,歌聲不斷,這才起身走到窗邊從白色窗簾的縫隙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漆黑一片,唯有折射進眼睛的一絲光線照射出的朦胧影子在黑暗中閃過。
第二天一早鶴篤從樓梯上走下,看到男人的第一眼便生出退避之感。男性臉色略顯蒼白,奶褐色長卷發,一雙睡眠不足的大眼睛也正盯着鶴篤,“你好,阿爾諾德家的女孩,我叫柯艾爾。”“爾”的尾音還未落下,鶴篤已拔腿将從二層拐角的窗戶跳出去,但妮可萊絲速度更快,整個身體擋住她,手中還拿着煎鍋,“柯艾爾不會洩密的,”她按着鶴篤的肩膀走進餐室,表情少見地嚴肅,\"柯艾爾,你最好和這孩子重新打一個招呼。”
\"抱歉,萊絲,”柯艾爾顯然毫無歉意,“她看上去很有趣。”他轉過頭看鶴篤,“你叫鶴篤?我是柯艾爾,你的防身術老師。”
妮可萊絲比面無表情的鶴篤還驚訝,用天生充滿戲劇性的質問語氣問道,“怎麽回事?!”
“你坐下來聽我說。”柯艾爾接過妮可萊絲手裏的煎鍋走向廚房,掃了一眼鶴篤的背影,“讓我把鍋先放回去……”
鶴篤在盥洗室裏差點兒将鏡中擁有阿爾諾德家輪廓的女孩打碎,坐在餐桌旁的妮可萊絲站起身,走進廚房,雙手抱臂,态度與剛才截然相反,說話時的語氣幾乎在空氣中激起火花,“諾爾,你想幹什麽?”男人擡頭看向妮可萊絲,并未作答,僅僅狡黠一笑。
“不入流。”妮可萊絲笑道,“如果鶴篤再受傷,哪怕是柯艾爾的身體我也不會手下留情。”從撲閃着長睫毛的褐色眼睛中諾爾深知這的确不是一句玩笑話,他聳了聳肩,拿起盤子,将煎鍋中的蛋順利蓋在盤中,擠上紅莓醬,“春初紅莓青澀的味道真不錯。”
7
“你最需要的是心理醫生,顯而易見我和她都不擅長。”鶴篤用刀劃開煎蛋,半生的蛋黃流出來來,她把它們抹到面包片上,“所以只能教授你保護自己的方法,比如在學校和同學打架時如何讓對方看上去沒有受傷實際傷得很重的技術。”
“我不提倡暴力,小孩子之間的事情大人不應參與,但是學校的事情我會去解決。”
“她明顯不想要你參與的表情。”
“鶴篤,你需要我的幫忙,對嗎?”妮可萊絲無視柯艾爾,看着鶴篤的雙眼,溫柔地說。
此時柯艾爾突然伸出手遮住妮可萊絲的眼睛,“犯規。小女孩,你想學防身術嗎?”鶴篤緩慢地點了點頭,“Allora(那麽),你需要妮可去學校嗎?”鶴篤搖了搖頭。“很好,早餐結束,你上樓換一套平常出門穿的衣服和我走吧。”
“等等,”妮可萊絲提出反對意見,“先在後院,我看着。”
“鶴篤想去郊外對嗎?”鶴篤看向妮可萊絲。
“好吧。”妮可萊絲無法反駁,“去吧。”鶴篤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走上樓,妮可萊絲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我跟着你們去。”
“放心,我不會對她多說的。”
“不,諾爾……”妮可萊絲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道,“柯艾爾還是不想見我嗎?”此話一出口,空氣好像凝固,男人冷笑一聲,沒有作答。
“對不起。”
“你和你哥哥一樣。”對感情非常笨拙。他片刻後才說道,雙手插袋走出門外,妮可萊絲雙手緊握,垂在身旁,臉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在看到鶴篤下樓後側臉又恢複了笑臉,“真可愛。”鶴篤第一次把頭發紮起來,紮得很高,垂下來到脖頸肩的位置,她輕快的走路方式有難以捉摸的飄忽感,但看上去比平常精神一些。她聽到妮可萊絲的稱贊,轉過頭來時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想必是某樣東西讓女孩觸景生情,這也是妮可萊絲平常不與她說太多與禮尼薩島無關的事,尤其是與安娜有關事情的原因。
安娜作為來島游客與妮可萊絲認識,在島上長住過一年,離開島後與妮可萊絲通過網路保持聯系。妮可萊絲最初并非通過直接交往了解這位友人的秘密,直到一年前她神秘的過往通過一封書信交到她的手中,一年後鶴篤倒在她的門前。妮可萊絲只在鶴篤剛醒來時提到過一次,吃生牡蛎凍配酸奶沙司時她順口說了一句“安娜非常喜歡”,鶴篤當即就哭的停不下來,她安慰到最後只剩下沉默,那幾天鶴篤的食量比平常還少,讓妮可萊絲在工作時都分心,任務表的好幾條沒對上實際情況。如今諾爾要和鶴篤出去更是讓她擔心不已,如果他提到和阿爾諾德家的過往(今天早晨鶴篤在聽到這個家族名時的行動已使她有不好的預感),她一定要把冰凍的愛爾伊索拉湖鑿一個洞,然後把他扔到水裏泡半個月。
由于已是秋季,白日裏光線都會和黎明時般昏暗,并只持續六個小時。
鶴篤走在中間,妮可萊絲跟在鶴篤身後,諾爾到了一個小山坡上就停下,妮可萊絲拿出墊子坐到一旁。
兩人站定,諾爾一言不發沖向鶴篤,鶴篤順利躲開手刀,讓妮可萊絲松了口氣,諾爾只是玩玩的。
“反應速度還不錯。”諾爾再次攻擊鶴篤,三招就讓鶴捂着腹部倒地,妮可萊絲推翻了剛才的想法。“防守招式亂七八糟,站起來攻擊我試試。”鶴篤捂着副部,強忍疼痛站起身,估計諾爾沒用力,她調整好呼吸,躍向高處,試圖産生壓倒式的效果,諾爾一擋、一退、一踢,鶴篤單手點地後退,還沒站定便被柯艾爾輕輕撂倒,妮可萊絲幾乎不忍心看下去,當初她也是這樣被打的嗎?
“靠近我後再攻擊。”諾爾說道,“你的速度——”鶴篤不待他說完已經沖上前,他按住女孩兒的額頭,“性格不錯,你知道我沒有故意傷害你的意思,聽我說完。你和我見過的你的同齡人相比,只有恢複力強過他們,沒有從小接受良好的訓練就是這樣的結果,你肯定要比別人多付出數倍的努力才能超越他們……”
妮可萊絲紋絲不動坐在一旁,保持着緘默,她一邊兩人全部的動作,一邊和諾爾進行着氣的對決,教學結束諾爾已經筋疲力盡,他知道這是自己自作自受。
鶴篤睡着後妮可萊絲才走向走廊盡頭的門,禮貌地敲了三下才走進去。諾爾正坐在床邊,沒穿上衣,雙手撐着床,頭後仰望着天花板——此時轉向妮可萊絲,“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他笑了,不是只呈現狡黠或憂郁,而是諾爾因其人格融合了兩種特質、誘惑的笑容,薄唇向兩邊拉開、彎起,眼睛微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卻能讓任何一位女性,甚至男性怦然心動。妮可萊絲第一次看見這模樣時心跳個不停,讓她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愛上了年長她三歲的男人——那時他們還是師生關系,現在再多相同的笑容也不會讓她動搖分毫了。
“你想把她培養成薩瑪卡泰爾的一員。”
“沒錯,你的安娜也肯定是這麽想的,不然她為什額不把這個給她帶來死亡的孩子送回家?”
“……”僅這一個問句就讓妮可萊絲無話可對。
“那兒是不大舒服,但她去那兒能夠完全擺脫管他阿爾諾德還是任何外界事物的影響。但她到了這裏,你的軟弱完全違背了你朋友的意願,如果我沒回來,恐怕你準備把這個擁有無窮潛力的孩子養成一個普通的,同小時候的你一樣的小女孩吧。”
“沒錯,我就是這麽打算的!諾爾,你不知道變成一個能夠自己承擔一切的女性多麽痛苦!”
“哈哈,帕裏聽到了該多傷心,他的妹妹在怪他把自己送到這裏。”
“我不是這個意思。柯艾爾走後我一個人必須負責薩瑪卡泰爾的一切,那時我才多大,整整八年,我待在這裏八年只為了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人,幫這個人處理遍布整個裏世界的工作!”她雙手攥成拳,沒注意到坐在床上的諾爾也做了相同的動作。
“你出于愧疚才幫的他,你不否認吧。”諾爾依舊笑着。
“因為哥哥的原因讓他的家人失蹤,到現在我依舊感到愧疚。可是事後想到我認為他也過分了,我毫無經驗,你知道所有的報告書都附有圖片,那真是——”妮可萊絲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仿佛不得不面對難以忍受的噩夢出現的表情。
“對不起,”妮可萊絲睜開眼睛驚訝地看着走近的諾爾,在她聽來,諾爾說這句話時的語氣與柯艾爾同出一轍,幾乎讓她錯認為柯艾爾回來了,但諾爾走到他身旁,裸着上身,迫使她退後到門邊,“所以我回來了,代替他,這不好嗎?”妮可萊絲啞口無言,愣了半晌伸手推開下巴壓在她頭上的諾爾,無奈地說道,“雖然你們存在一個身體內,但你始終不是他。”妮可萊絲離開他手臂的桎梏,打開房門,又回頭,“鶴篤的事情我無法反駁,但我不會讓她出任務的。”
“那由不得你。”妮可萊絲瞪了諾爾一眼關上門。
諾爾伸出手,似乎想把她離去的背影握在自己手中,卻被關上的木門隔斷了與她氣息的聯系。他倒回床上,雙手交叉壓在頭下,“對不起,萊絲。”他的聲音充滿苦澀,表情憂郁,過了好一會兒才閉上眼睛,翻身,沉沉睡去。
8
周末過去,鶴篤臉上還留有淡淡的青紫色,雖說是早晨,天色卻不怎麽亮。她從郊外近森林的房屋出發,二十分鐘後到學校。推開門,她掃了一眼整個教室,與好幾人對上視線,其中一人頓了頓與同伴們繼續說話,笑聲很大,待鶴篤坐下後就走了過來。
這是個略顯瘦弱的男生,穿着黑色的襯衫,外面罩了一件運動服,下身是同款運動褲。
“啞巴,你臉上的傷還疼嗎?”關心的話語用挑釁的語氣被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說出來顯得有些可笑,稍微有辨識力的人都會他産生不好的印象,家裏大概疏于管教或太寵愛這孩子了。
鶴篤看了他一眼,猛地站起身,男孩略顯震驚地後退了一小步,臉上笑容還僵着,“怎麽,看來不疼了,幫你添些新傷怎樣。”他在不遠處看着的夥伴們笑起來,紛紛擠到鶴篤座位旁,這時上課鈴響了起來。“切,沒意思,你做好準備。”男孩走向後邊,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鶴篤坐下,放在桌上的拳頭握緊又松開,柯艾爾說還不到時候,她不能出手,要等習得念,至少六周後才行。鶴篤入學一周,從不聽課,上課時或是看着老師或看窗外,任課老師知道她不會說話,不叫她回答問題,見到她走神也不說。這個班上有三個孩子不能訓斥,鶴篤便是其中一個。小女孩實在太過安靜,臉色蒼白到令人心疼,沒有表情,光是坐在位置上都使人生出一股不得随意靠近的涼意。
課間學生們紛紛沖出教室跑到外邊去。禮尼薩島是為數不多在遵循各大陸基礎教學的同時要求學生們到校接受教育而非采取通信教學方式的地方,原因之一是島上較繁華的地方處于南部沿海,其二則是因為島上游客較少,離島謀生的人也少,為了使禮尼薩島的管理能夠延續,必須從小就培養擁有領導能力的孩子成為其父輩們的接班人。年級較低時孩子們已經在潛移默化中養成獨立思考的能力,随着年齡逐漸增長,全部換成擁有從政經驗的教師,禮尼薩島的成年年齡(即能夠獨立外出的年齡)是十二歲,在政府中年紀最輕的也是十二歲,在此之前,孩子們必須被培養至擁有獨立處理日常事務,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在其他地區看來,這是一種強制性成長的手段,甚至有人做出詳細的報告,指出此種帶有隔離性質的教育方法和超過生理及心智的教育內容在一定時間內會帶來的危害,足足三頁附錄,提交上去後這個人就消失了,島外人看來極其不正常的生活在禮尼薩島上不過是每一代人都要經歷的日常。妮可萊絲甚至了解更複雜的內情,她将鶴篤送到學校是在思考過鶴篤的願望後做的決定----禮尼薩島的最高領導人在V5中占有一席之地。
鶴篤有自己在不斷打開一扇扇門的感覺是走在下午放學的路上,時至五點,那個在她猝不及防時打了她一拳的男生一直跟在她旁邊,說的盡是些無意義的話,等到鶴篤繞過三個彎要走進樹林中的小路時他才停下問道:“你住在裏面的那棟房子裏?”
鶴篤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對她現在的住處有一絲好奇和恐懼,于是她轉過頭,微微一笑。一個邀請的笑容以足以讓男孩心神動搖,他忘記父親的警告,走在鶴篤身旁繼續前行。這個新來的女孩是他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孩,他想接近她,與她說話,她卻根本不搭理他,直到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憤怒揍了她一拳才發現她好像的确不會說話。可是惡意和愛意交織在一起,很難在不破壞其中一種時消去另一種。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冬初的寒意毫不遮掩,外邊的樹枝是枯萎的,越往裏走則越茂密,男孩注意到這點,額上已有冷汗冒出來。開始他不過好奇而已,直到看到盡頭的那所房子露出一角,看到一個人影正逐漸靠近兩人,他才真正了解到父親所說的一切。原本這恐懼會印刻在他心裏直到他成為禮尼薩島的最高領導人,直到他死去,可他意外地、提前接觸到。男孩覺得自己快死了,喘不過氣,心髒幾乎跳出胸口,仿佛被一股氣勢壓着動彈不得,就連彎折手指都沒法做到。來人是位金發女性,走到自己面前他才看清,常日裏他會覺得她很好看,五官精致同骨雕,現在只有恐懼。他聽到她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完全俯視的角度,仿佛千萬根針紮在身上,密密麻麻沒有一絲縫隙的惡意,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弱小,他無法回答。
此時鶴篤拉住妮可萊絲的手,輕輕晃了晃,她察覺到男孩不對勁,一定是妮可萊絲對他做了什麽。鶴篤并不讨厭男孩,只是想好好打一架。妮可萊絲收回外散的氣,似乎才意識到面前的男孩不過十一歲,連忙說道,“你想來我們家喝杯茶嗎?”她沒用凝确認,沒想到男孩的父親竟沒讓他學念哩,沒死也是有天賦的。
男孩癱倒在原地,恨不得拔腿就跑,可完全脫力,不得不躺在草地上面對天空的繁星。鶴篤竟然和這裏的人關系親密,他不應該惹她的,後悔溢滿心頭。“等你能起來了來我家喝杯茶。”女人和鶴篤離開了,心裏“咯噔”一下,他好像跑不掉了。
“這個孩子叫做斯科特,姓卡文迪許,他的父親是目前禮尼薩島的最高領導人。”
“你說誰?”諾爾從樓上走下來,打了個哈欠,鶴篤心想他是不是睡了一天。“是不是那個裝模作樣的老頭?”
“他兒子粘着鶴篤,現在在樹林那邊呢。”妮可萊絲末了又補充一句,“我請他進來喝一杯茶,待會兒你就能見到了。”
“你請人到我家不和我商量?”
“改天我列個單子給你,讓你好好看看這幾年的客人名單,你覺得這樣做可以嗎?”
對于妮可萊絲和柯艾爾的拌嘴鶴篤适應地極快,倆人發生争執往往以柯艾爾的服軟告終。
直到晚餐結束了半小時,門才響起來,妮可萊絲打開門,請男孩進來。他的衣服淩亂,但沒粘上草,顯然還有整潔意識。
“真不巧,鶴篤出去了,你沒吃晚餐,一定餓了,喝完茶我帶你去找她。”
男孩吃熱巧克力蛋糕時完全将性命至于身在,妮可萊絲打量着他的表情,眼裏無笑意。小斯科特,與他父親同名,也同樣聰明。
柯艾爾用完晚餐後就帶着鶴篤離開了,比起妮可萊絲,鶴篤更願意親近柯艾爾,原因昭然——她無法将母親外的女人納入自己的生活。安娜懷着嫉妒和占有欲的愛活在鶴篤心中,鶴篤或許能被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愛上但她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反而會離得更遠。
妮可萊絲和斯科特到山坡上時鶴篤靜靜地站着,妮可萊絲瞬間反應到諾爾強制鶴篤喚起了鶴篤的念,一時因他未與自己商量而怒上心頭。于是妮可萊絲說道:“我要收斯科特為徒弟。”說着就按着還在愣神的男孩離開。
妮可萊絲和柯艾爾結成一個賭約:明年中旬讓鶴篤和斯科特比一場,鶴篤輸了則諾爾不能安排給她任務,斯科特輸了則妮可萊絲不得幹涉諾爾對鶴篤的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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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過去,鶴篤臉上還留有淡淡的青紫色,雖說是早晨,天色卻不怎麽亮。她從郊外近森林的房屋出發,二十分鐘後到學校。推開門,她掃了一眼整個教室,與好幾人對上視線,其中一人頓了頓與同伴們繼續說話,笑聲很大,待鶴篤坐下後就走了過來。
“……你不會知道我的感覺。”
死亡離我如此近,我沒有想到死。
如果不是在海上的日子我會吃不下,睡不着,折磨自己,從身體和心靈兩處讓自己痛不欲生。難道我不應為她的死責怪我自己嗎?如果不是我的存在,她或許同樣不能活在樂園中,但至少是在比死亡好的多的地方。我心裏有一面鐘和一面鏡子,鐘在心髒裏,時而規律時而無序;鏡子裹在心髒外面,反射外界的一切,脆弱地保護着內裏的一切。她死了,鏡子碎了,鐘讓我無法再飛。
從海上落下後,身體超出極限,我睡了。醒來後我換上衣服,看了看窗外,腦中滿是她最後的樣子,我意識到我還活着,我唯一不能做的事情是傷害我自己。我作息正常,和其他人一樣吃飯、睡覺,同時我發現自己不能說話了,無所謂,我很好。妮可萊絲誠惶誠恐,一次碰到我害怕聽到的、有關她的事情,我的情感自然流露出來。
她不知道我的感受,你也不知道。人最容易安慰的是自己,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我做到了,但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每一個早晨,我醒來,都希望一切是場夢。寧願不了解一切學識,寧願放棄我的未來,只要能和她住在山下的小屋子裏。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諾爾的手離開她的脖頸,她的聲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聲的哽咽和眼淚。諾爾明白了她的母親安娜為什麽會封住她的聲音,剛才一段話敘述悲傷之情已讓諾爾淚流滿面,她的聲音有一種魔力,牽引着他人的情感,她是天生的念能力者。
鶴篤對他的袒露真心是情報的代價,女孩小,總算還能夠相信他人,雖然諾爾平時言語不走在明面的正派路上走着,他的心意是好的。妮可萊絲也好,可鶴篤心裏已裝不下第二位年長的女性吧。
妮可萊絲不得不同意了,斯科特漂亮的臉蛋毫發無損。“如果不是他太看重這張臉還是會有贏的機會。你是這樣想的,沒錯吧?”諾爾将手搭在妮可萊絲肩上。
“我輸了,沒什麽好說的。”
妮可萊絲打開諾爾的手,她出乎意料地輕易服軟倒不似一貫的作風。諾爾在她身後聳了聳肩,直接扛起站不起來的斯科特走在妮可萊絲旁邊,果然是要他來善後。
鶴篤在告白的開頭說她想離開,她應時看出了諾爾和妮可萊絲的不和之處,認為兩人在對她的教育方針上會産生分歧,因此加以利用了。無論有意識還是無意識,諾爾想,她不是天生的精明便是阿爾諾德家的成果,那個老頭該感到自豪哩。他想到安娜,之前與這黑發黑眼的女子見過一面,就在島上,一起用過午餐。那時沒有鶴篤,安娜還未戀愛,不過心裏已裝下了一位英雄式的人物,談起他神色溫柔,好像沒有比想起他更幸福的事;那時妮可萊絲也是無憂無慮的,除了父親的過世和母親的冷漠讓她變得有些憂郁,但在柯艾爾的陪伴與帕裏(柯艾爾第一次見他出自好意真心地關心他人,有些震驚)的安慰中很快走了出來,使痛苦化作深埋于心底的緬懷。二十二歲的妮,十一歲的鶴篤。親眼看見母親葬身于大海,只見過父親一面,同父異母的哥哥斯洛和弟弟中的一位正在為永生奔走,另一位因鶴篤的突然離去進入叛逆的年紀。薩馬卡泰爾收集的資料在他回到島上的第一天就來到諾爾手中,于是他制定了幾套應對方針,宗旨是:使妮可萊絲不再傷心。
你若問後來?
後來安娜嫁給了她心目中的英雄,發現英雄不僅愛權利,也愛美人,于是一怒之下制定了詳細周密的計劃隐世。在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驚慌失措之時英雄又露面、教她産生動搖,放棄了孩子的實際撫養權。孩子離開後安娜又抑制不住思念,被英雄的一位兒子利用,臨番醒悟放棄自己的生命以保孩子平安,在諾爾看來她是一個懦弱的母親,憑愛而活,愛消耗了她卻未給她絲毫真實的依靠,她走得太早,留下女兒一人孤零零的,留下需要成長才能抹去的陰影。
那位尋求永生的人愛上了他的獵物,矛盾中帶走獵物的孩子,最終死在他愛的人手中。他是幸福的,因為前生的遺憾不再留存。
英雄因為其子和他自己的錯誤失去了整個王國和生命。他少年聰明,青年愚鈍,中年為求安逸和諒解變得愚蠢。
後話不多說。鶴篤整理行裝,帶了三枚諾爾制作的消念貼前往埃珍大陸的克裏姆森國取一把鑰匙,再到安斯特修道院。她和諾爾的約定是:完成五件任務,死十人,他便帶着鶴篤毀滅阿爾諾德家。
10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會被一幢建築觸動到落淚。
修道院在我看來不過對是自身寧靜的追求者、信仰狂熱分子和逃避責任的人所處的地方,何曾想到失去人影的修道院如此寂靜。
我在克裏姆森拿到鑰匙後馬不停蹄地趕往蘭特修道院,希望用鑰匙打開未來的財富,一路上卻不斷回想起在旅館遇見的兩個男孩。看上去比我大一些,結伴而行,身手高強,我需要更多時間才能對抗兩人的聯手。不知怎麽的,銀發男孩的聲音忽然從耳邊升起,就像按下了重播鍵,清晰地像在一旁環繞,“你以後都可以不用殺人了。”他的表情嚴肅認真,散發出一種迫人的氣勢。
遠遠不夠……我沒有複仇的能力,也沒有更多的耐心等待,在柯諾爾出現的那一天我已經預感到會有改變,他的笑容雲淡風輕,世上所有難事在他都是輕而易舉,不僅人的生死,國家的覆滅也是彈指煙滅。已經快兩年了,沒有夢境,無法入睡的生活終于再次轉動,在我親眼看見使它停滞的國家覆滅後才會逐漸回到最初的狀态吧。那時我才十二歲,是和她生活在山腳下屋子的天真快樂的女孩。怎麽可能?我根本回不去了,哪怕忘記一切,身體也會記住,何況支撐起我生命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和她并不曾一同去過修道院,原諒我用“她”這個代詞,稱呼已經無所謂,此刻同她曾帶給我的同一種寧靜和心安的感覺回到我身旁。“哪怕只有你一個人,你也要好好活着。”我似乎聽見她在對我說話,想必是那些年她對我的精神的塑造在她逝去的現在表現出來了,我很慶幸沒有被後來的另一種教育毀去根基。接着黑發男人出現了,從修道院的頂端落下來,穿着藍色的衛衣,站在原地緩緩轉頭看向我,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氣息,我見過的大部分人都走在這個邊緣上,我也是其中一個。
“你有鑰匙嗎?”他問我。
我沒有回答,僅與他對視,直覺告訴我要謹慎作答,然而我還是脫口而出,“我不會把它給你的。”
“沒關系,我只要裏面的東西。”他笑了笑。
我的左腳已經邁了出去,而右腳一個回轉使身體再次朝向他,在空中停滞的瞬間我從內襯中取出一張薄紙片貼到喉嚨位置,說是紙片不仔細看卻如同皮膚的一部分,柯諾爾臨行前給了我兩張,用來發聲。“鑰匙是我的,我的生命也是我的,只要你發誓你不會奪走它們。”
“我從來不對陌生人發誓。”
“那麽……”我退後了一步,我必須活着,“再見,你永遠無法到你想去的地方。”
未待語音落下,我已使雙腳離地,翅膀倏地展開,幾乎以風一般的速度後退,而他竟然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我的手腕。不!我叫道,“松手!”我看清了,看清了他臉上露出的驚訝表情,接着我已飛上空中,一個翻身後大喘氣,手腕的灼痛感異常強烈,擡起來看手指的痕跡異常清晰,紅得刺眼。
飛行永遠沒有止境,我甚至睡着了一會兒,醒來後發現偏離了原軌道30度。我路過溫暖潮濕的洋岸,掠過夏季陣雨的征兆;越往北邊則越寒冷,幸好我天生适合遠途飛行,三天兩夜的急速行駛讓我在距規定期限還有一周的時間将鑰匙交給了柯諾爾。他在我用整個身體敲門時從樓上沖下來,我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這很少見,我的出現于他而言是意想不到。
“對不起,我只帶來了鑰匙,但沒有進入地下。我知道你會原諒我,我知道的。”
柯諾爾将手從我的脖子上拿開,揉了揉異常淩亂的頭發,“你不該濫用你的能力。把鑰匙給我。”
我從脖子上取下鑰匙,它雖然接觸了我的皮膚卻還是金屬冰涼的。
“去休息吧。”他看我欲言又止,補充道,“妮可萊絲也在休息。”
我點了點頭,挪回房間倒在床上,身體放松自由,心中卻有重重枷鎖。窗簾沒拉,外邊也沒有絲毫光線,我閉上眼睛即刻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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