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40、

如果聲音可以具象化,沈禹儒認為自己此刻背後應該插着一把冰刀,不是溜冰穿的那個,是冰做的刀。

她頭一次能從一個人的聲音裏聽出這麽濃重的敵意和寒意,并且這聲音來的突然,吓得她手一哆嗦,沒敢再往前送。其實陸半本人也沒打算讓她碰着,她手剛擡起來他就側過頭去躲避了,弄得人怪尴尬的。

她沒尴尬多久,陸半又開口了,不是對她,是對後面那冰刀,他說:“你來幹什麽?”

他的聲音居然可以更冷些。

沈禹儒不是小姑娘了,執教時間雖然不長,但是見過許多種類的問題學生,也為此修過心理學。從現在這個處境以及兩個人的語氣裏她立刻明白了自己在這中間扮演了什麽角色……好一場飛來橫禍。

她轉過身去看來人。

第一印象——很帥。

不是校園裏倍受追捧的陽光青年或貌美小鮮肉的帥,是屬于成年男人的,帶有濃烈荷爾蒙氣息的那種,也許用帥字并不能完全概括,準确地說,是很有魅力,并且周身釋出一種“上位者”的強壓型氣場,看上去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符,卻又奇異地并無違和。

她認為這種時候自己閉嘴離場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夾在這兩個男人中間又似乎沒有她開口告辭的份兒,于是她選擇先閉嘴觀望。

那男人只淡淡掃了她一眼,之後就緊盯住陸半:“幹什麽?如果我沒來,你們要幹什麽?”

陸半神色不愉地看看他,轉頭對沈禹儒說:“辛苦你跑一趟,回去吧。我這樣,”他指指自己的臉,“就不送你了,別告訴他們。”

“他們”指的是他爸媽,沈禹儒點點頭,把手上的保溫桶和一塑料袋水果遞過來:“這個就別讓我帶走了,重得很。”

陸半只好接了過來。

沈禹儒又看看陸半的臉,突然有些擔心,“這傷,”她轉頭對唐刃說,“那個,他看起來像是不太舒服,你們有話好好說……”

唐刃聽了卻沉聲質問她:“你以什麽立場對我說這種話?”

“唐刃!”

陸半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個突然變得尖刻的人。唐刃雖然喜歡男人,但他教養良好,對待女性,不論是朋友下屬還是其他什麽人,向來是風度十足的,從沒像現在這樣給過一個姑娘難堪。

“這麽對個女人,過分了吧。”

唐刃臉上頓時血色褪盡,陸半這句話裏的回護意味強烈得要讓他失控,他怒道:“她是什麽人,你要這麽維護她?!”

陸半覺得這問題簡直問得無理取鬧,他看了看沈禹儒,之後對唐刃說:“與你無關。”

41、

這話把沈禹儒聽得都不敢去看那個男人的臉色了,她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幾步,生怕自己慘遭無差別攻擊。方才那人質問她的表情語氣讓她有點害怕,她暗自糾結着,要是他突然沖上來對陸半動手,她是拉架呼救還是先報警?

結果人家什麽也沒做。

她忐忑地朝唐刃望了一眼。

只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陸半,眼睛紅得像要滴血,那眼神太傷心了,連她這個閑雜人等看了都覺得胸口堵得慌,然後他說了一句話,印證了她心裏那個微妙的猜測。

他說:“你忍心這麽對我?”

沈禹儒頓時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看到那男人這麽說話,比看到他揍人更讓她吃驚。他那樣子,竟讓人覺得這把冰做的刀子遇見了火,它那麽冷,那樣鋒利,可遇見了火也是會流淚,會融化的,即便是小小一簇火苗,也會使它不堪一擊。

陸半其實說完那話就開始後悔了。

他跟唐刃這麽些年,從來沒有鬧過什麽大別扭,偶有龃龉,不管是誰的問題,不出一天唐刃必定會主動認錯求和。

剛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心撲在事業上,忙得很,心裏也沒把他們的“金錢交易”關系當回事,而那個時候唐刃很閑,整天圍前圍後地追着他,甚至會跟到他工作的地方。他忙起來不分白天黑夜的畫圖,唐刃會按時來提醒他吃飯,有時候安靜地呆在一邊,呆着呆着自己睡過去。他還會跟着他跑工廠秀場,跟到各種地方,逢人問起就自報家門說是他的男朋友。見他不高興了,他就裝病裝可憐裝委屈,比奶貓還能撒嬌賣乖,專會戳他的軟肋。

這樣連玩帶鬧地糾纏了一年,唐刃的父親出事了。

那個時候他弟弟還沒畢業,集團裏幾個跟了他父親半輩子的元老是支持唐刃的,但他們也跟大多數的董事股東一樣,不大信得過這個浪蕩公子。最要命的是他母親家族的幾個親戚,平常低聲下氣地依附着他們家,他父親出事之後,竟然聯手其他財團展開股市狙擊,想共同瓜分了這塊肥肉。

那段時期在所有人的眼中,唐大公子像是變了一個人。

對于陸半,變化也是顯而易見的。唐刃沒有時間再來跟着他纏着他,沒有時間對他噓寒問暖,也沒有時間再對他撒嬌賣乖。而他會在深夜裏抽着煙等在他家門口;他會喝得爛醉如泥,抱着他哭;他的壓力大得二十六七歲鬓邊就生出了白發,那時候起陸半清楚的認識到,這個男人他早已經放不開,也不想放開了。

他們在一起,學會了怎樣接納一個人,怎樣依靠和被依靠,可從來沒有學過互相傷害。

42、

他終于放軟聲氣解釋了句:“她是劉老師的學生。”

陸半媽媽姓劉,私底下提起父母時他通常稱他們劉老師陸教授。

沈禹儒在一旁點頭如搗蒜。

唐刃卻仍用那種傷心至極的目光看着陸半,他問:“還有呢?”

陸半眼前有些發黑,他看了一眼沈禹儒,不明所以地問:“還能有什麽?”

沈禹儒也輕聲插了一句嘴:“我真是!”

唐刃幾乎無視了她,只對着陸半說:“你到現在還瞞我?”

陸半這時感到手上拎的東西越來越重,墜得他快要站不穩,腦子也跟着變得混沌,居然開始聽不懂唐刃的話:“……瞞你什麽了?”

“你還——”唐刃忽然臉色一變,沖過去摟住了陸半的腰,讓他靠在自己懷中,“怎麽了?”

沈禹儒吃了一驚,忙湊上前把陸半手裏的東西又接回去,以減輕他的負擔。誰料這時唐刃突然轉向她,毫不客氣地喝道:“滾開!”

“你發什麽神經……”陸半皺着眉,一手撐在門框上,想把唐刃推開,奈何那條手臂箍得他死緊,怎麽也掙不開。

唐刃擡手擦了擦他額上的虛汗,恨恨地問:“這麽對你未婚妻,你心疼了?”

話音剛落,陸半和沈禹儒異口同聲道——

“……什麽?”

“什麽??!”

沈禹儒總算弄明白了這人對她那強烈的敵意是怎麽回事,同時她也感到十分氣惱,脾氣一上來膽子都變大了,連珠炮似的對着唐刃叫道:“胡說什麽呢你!!”

“你們兩口子吵架不要扯上路人行不行?!”

“送個外賣還要被罵,我招你惹你了嗎?!”

“他那臉色跟鬼一樣你看不出來啊??鬧別扭都不知道挑時間,活該你被人甩!”

唐刃被她吼得臉都綠了,且不提他現在這身份,就說他從小到大,除了他爸,從沒人敢用這樣的态度跟他這麽說話。

可是她這幾句話也把他的心給說亂了,醍醐灌頂一般,他轉頭看向陸半,小心地問:“你們不是?”

沈禹儒叫道:“我們能是什麽啊!”

陸半難受地垂首抵在唐刃肩頭合了會兒眼,同時聲音很輕,也很冷地問:“誰跟你說了什麽?”

43、

唐刃扳過陸半的臉,仔細察看那處淤痕。早在陸半一開門時他就看到了他臉上的傷,也一眼就瞧出來他狀态不佳。

下午從酒店出來後他家都沒回,直接叫唐初把他送到了陸半的工作室。他知道陸半沒回他父母那,他也不可能去別的地方,他們就只有兩處常住的房子,一處陸半用作私人工作室,一處就是他們家,兩套房産都是陸半名下的。

當年唐刃從自家大宅搬出來後就一直賴在陸半身邊,幾年間房子從小套換到複式再到大躍層,都是陸半自己賺錢置辦的。

倒不是唐刃差那幾個置房的錢,說出來也沒人信,他只是喜歡像這樣不留一點退路地呆在陸半身邊。

那天陸教授說陸半心軟,這話戳到他心裏去了。他當然知道陸半心軟,并且他從一開始就是倚仗着他的心軟,倚仗着他對自己不是真那麽讨厭,強行把他跟自己捆綁在一起的。

多年過去,現在他看似什麽都有,比早年身為二世祖時風光何止十倍百倍,年紀輕輕坐擁千億身家,再沒人敢明目張膽地藐視他,沒人能輕易将他扳倒。他想要什麽樣的豪宅,自有人雙手奉上;想得到什麽樣的人,勾勾手指都不必,只消一個眼神。

可是如果……如果足夠的金錢能夠實現人的願望,他只想再做回那個浪蕩少爺,享受着父輩庇蔭,守着這片江山留待日後交給自己的弟弟,等初少登上了王座,他依舊快活無拘地過着他的自在人生。

可到如今,他有花不完的錢,同時也葬身在了這片江山之中。唯一能讓他感到慰藉的,只有從舊日溫柔鄉裏帶過來的這個人。這個人不僅是他的家人、伴侶,他也是他昔日曾熱切向往追求着的自由。

從前他認為這個人可以不愛他,只要他不離開他,只要他可以一輩子讓自己賴着、陪伴着,愛不愛的他無所謂。

可是那一天陸教授的話讓他發現,陸半确實并不是非他不可。他不缺錢,從不在經濟方面依賴自己。他本身有能力,有魄力,也有魅力,離開他也照樣會有美好……或者更加美好的人生。

他憑什麽以為他會永遠像現在這樣,不離開自己呢?

并且那天陸教授走前的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他晚上會回來陪他母親吃飯,跟他的未婚妻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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