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35、

當晚陸半回到家就發覺唐刃的情緒不太對勁,不過他沒太在意,唐刃平常不對勁的時候多了去了。他這人,在外面人模人樣,一臉高深莫深瞪誰誰哆嗦,回到家裏,老大不小了還跟年輕的時候似的,時不時的裝裝病,哼唧兩聲,非得招得他過去噓寒問暖關懷一番才肯消停。

可最近這段時間陸半的心情實在很沉重,他媽媽前不久身體不舒服,去做了全身檢查,查出來惡性腫瘤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情況十分不樂觀。他托關系找了這方面最權威的的專家給看,也只得到了——現階段的治療只會加劇患者的痛苦,讓她想做什麽做什麽吧——這種答覆。

為這事陸半十分上火,而他父母,尤其是他母親本人倒很看得開,說生死有命,七十歲多了,什麽樣的風景都見過,自己桃李滿天下,跟老伴也已白頭到老,她走在前面是福氣,很知足。

唯一的遺憾,是沒參加過兒子的婚禮,沒真正看到他成家的那一天。

早些年陸半跟家裏出櫃的時候他父母表現得十分平靜,好像沒當回事。這麽多年也一直接受并默許了他跟唐刃的事,因此陸半從來沒想過,他媽竟然還有這種想法。聽到她這麽說的時候,他心裏想的是要不趕緊跟唐刃商量下,看能不能補個儀式,滿足她的心願。可這念頭剛從心裏一走一過,他媽又說了,她說:你跟小刃……就算了吧,這不是能長久的事,媽媽實在放心不下。

陸半真是多少年都沒這麽震驚過了,原來他媽……他的雙親,心裏對他的事一直都是介意的!他們竟然耿耿于懷這麽多年卻一聲不吭。

盡管如此,他當時仍是很明确的表了态,說他不可能因為這個離開唐刃,更加不可能為了滿足母親的心願而去跟一個他不感興趣的女人結婚,這對誰都沒有好處。

那天他從他爸那領到了一記遲來多年的耳光。

這些事情,他沒有告訴唐刃。倒也不是有意瞞着,只是剛好那段時間唐刃出差,這事情不方便在電話裏面細說。等到唐刃回來的時候已經有了進一步的檢驗結果,說不說也是沒什麽用了。

況且他根本就沒打算跟唐刃提他媽那個離譜的心願。

直到這個晚上。

36、

這晚快下班的時候到了一批最新的布料樣品,耽擱好一陣子,忙完之後陸半又去陪了會兒他爸媽,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

他跟唐刃從不會刻意為對方等門,因此當他脫掉外套準備上樓回房間時,沙發那邊突然傳來的聲音讓他愣了一下。

“這麽晚。”

聲線略低,聽不出什麽情緒,陸半收回踩在樓梯上的一只腳,轉而朝那邊走過去。

“不是叫你先睡?”他問。

客廳沒開燈,只從樓梯方向借了幾許地腳燈的微光過來。

唐刃窩在沙發裏,一副慵懶姿态,是他在家中慣有的樣子。

走近之後陸半發覺不太對勁,光線暗,唐刃的神色看不大清楚,可他覺得他像是很疲憊,又有點寂寞,總而言之,他看起來不高興。

最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有些怠慢了他,陸半想。可他現在也着實顧不上這些,他媽那邊,每次回去都讓他心力交瘁,又不能不回去。也許等他緩緩這口氣,該抽出點時間好好陪陪唐刃。

他坐下來,摸摸唐刃的額頭,體溫正常,他問:“怎麽了,哪不舒服?”

唐刃卻又問了一遍前面的問題:“怎麽這麽晚?”

陸半如實回答:“新到一批料子,加班了。”

唐刃沒再說話,只審視般地看着他。

陸半被他看得不明所以,皺着眉起身,還想順手把人拉起來:“沒什麽事就上樓吧,我有點累。”

結果他沒拉動,非但沒拉動,自己還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拽得栽回到唐刃身上。

陸半一驚,怕把人壓到了,忙在沙發背上撐了一把:“幹什麽?”

唐刃抓着他的衣領把他拉近,然後湊過頭來。

陸半還以為唐刃突然想要吻他,結果他只是湊到他頸邊聞了聞,然後問他:“你想不想……要個孩子?”

“……”陸半被他搞懵了。

然後他想了想這個問題,語氣極其嘲諷地說:“有個你還不夠我操心的嗎?要什麽孩子?”

唐刃又問:“如果我說,我想要呢?”

陸半沉默下來,看着唐刃。他忽然覺得有些冷,在這一刻,從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他竟然看不出來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在開玩笑。

他問:“怎麽要?”

找代孕?領養?

養個孩子……雖然目前還不在他的人生規劃範圍內,但如果唐刃很想要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畢竟他們唐家家大業大,他弟弟又是那麽個情況,想要個繼承人這無可厚非。

可是唐刃卻說:“我要個女人給我生,你願意嗎?”

37、

陸半較為順遂的三十多年人生當中從未曾像現在這樣,短期內遭遇一連串的迎頭痛擊。先是接到他母親的癌症診斷書,被懇求與他多年的伴侶分手;後被他爸狠扇了一耳光,罵他這麽大了還不懂人事。

他媽媽的事,雖然很難過,但他已過了而立之年,明白生老病死只能是盡人事由天命,強求無用。被他爸打或者罵他也覺得沒什麽,老子教育兒子,再狠點也該受着,他也受得住。

可到此刻,他多年來的枕邊人用了一句話,又在他另半邊臉上狠狠來了一下,這一下比他老子那巴掌狠得多,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眼前花得都要看不清楚那張熟悉的臉了。

他保持着單膝跪在沙發上的姿勢,手指緊緊捏着沙發背,捏得手臂上青筋凸起。他不敢把手拿開,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改去掐住唐刃的脖子,質問他到底怎麽想的,怎麽能問出這種混賬話來?

唐刃卻仍是面無情地看着他,像是在執拗地等着他作答。

要在往常他肯定會狠狠嘲諷他一通,再把他幹得下不來床,幹得他神志不清,沒有閑暇再去想什麽女人孩子。可是這時候,他忽然覺得很累,很累,好像随時都會倒下來,心裏也疼得麻木了,讓他說不出一句話。

對視良久,他才淡漠地問:“你真這麽想?”

唐刃依舊沉默以對,這在陸半看來,等同于默認。

他緩緩地直起腰,收回手,站到一旁。

在一起這麽多年了,他不太相信唐刃是突然産生這種想法的。他是早就想好了跟他在一起只是玩玩,玩夠之後娶妻生子?那麽現在就是——

“你問這種問題,是想跟我分了?”他又問。

唐刃輕輕皺起了眉,眼底痛苦糅雜着絕望。陸半看到了,可是他看不懂,明明是這個人出口傷人,他痛苦什麽?難道是習慣了有他在身邊,突然分開,他也會有點兒舍不得?

陸半突然背轉過身去,離開之前他留下一句話:“好,你随意。”

關門聲不輕不重,跟他們每天上下班出門回家時并無分別。唐刃卻覺得那扇門像是殘忍地把他賴以生存的一些東西關在了外面,令他在這個最安全、最溫暖舒适的地方,痛苦得無法呼吸。

38、

離開家後陸半住到了他的工作室,父母那邊照常每天回去探望,但并不留宿。

他沒對他們提起自己跟唐刃鬧翻的事。從前每到周末,只要有時間,唐刃都會過去看看二老,偶爾還下廚露兩手。這回一個來月不見人,他爸媽竟也沒有過問,并且也沒再在他“結婚”的問題上糾纏不休。他想可能他們已經看出了什麽,只是沒有說破。

走後第二天他冷靜下來想想頭天晚上的事,認為自己有些沖動了,應該好好把話都講清楚,不明不白就這麽一走了之,不是成年人辦事應有的态度。況且他們一起這麽久,也不是說聲再見就能了斷的。雖不像尋常夫妻牽涉到財産分割子女撫養的問題,可是很多方面仍需要好好理理清楚。

然而每當想起唐刃的那句話,他就覺得他是落了把刀子在他心裏,不能碰,碰了越刺越深,也不能拔除,那會血流不止……簡直痛不堪言。他想自己應該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法原諒唐刃竟然會有那種念頭,還把它說了出來,再見面也無法心平氣和地談什麽,因此他并沒有去找唐刃的打算。

唐刃也沒來找他。

分手也就是這回事,兩個人并非徹底淡了,只是開始的時候都怄着一口氣,抹不開面子,要等對方來找,要等對方低頭,最好再給個臺階下,等着等着,等到心涼了,累了,也就徹底玩完。

一個多月時間,不夠讓他的心涼下來,他反反複複想了很多,仍是沒想清楚,唐刃是在什麽時候厭倦了他的。

陸半躺在沙發裏,從酒店回來後,他疲憊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臉上仍在隐隐作痛,嘴角破了一塊兒,也許是磕在了那人的戒指上。

戒指……

那對戒指是當年他創立自己的服裝品牌之後設計的第一件珠寶飾品,并且當時親自參與了制做,之後并沒有對外發售,僅此一對。

送給唐刃的時候,正是他清除了一切障礙,名副其實成為“唐總”的那一天,當時那個人愣怔地看着手上的戒指,看了很久,最後對他說:我永遠都不會把它摘下來。

現在想想有些可笑,世上哪來什麽永遠?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深信不疑。

39、

手機孜孜不倦響了半天,終于把狠心無視它的主人給吵煩了,伸手撈過來按下了接聽。

陸半聽着電話,疑惑地看了眼手表。他媽打來的,叫他過去吃飯。下午兩點半,不當不正的,他問:“什麽飯?”

電話那頭說今天周末,禹儒待會兒要過來,你陪她去買菜,幫着拎點東西。

沈禹儒是陸半媽媽的得意門生,很出色的姑娘,性格活潑開朗,年紀輕輕已經取得高校執教資格,是名大學教師。

從前逢年過節她都會組織其他同學前來拜訪,是他父母的學生中他比較臉熟的一個。在他媽媽生病之後來的更加勤快了些,若是趕上他抽不開身,她還會陪着他媽去醫院複診,他媽也喜歡讓她陪着,都是女性,确實更加方便。

“我有要緊事,正忙着,不回去了。”他對電話那頭說。

他昨晚回來到現在,水米未進,躺得渾身乏力,臉上又帶着傷,無論如何是不能過去的。

他媽聽他這麽說,也沒強求,只說正事要緊,讓他記得吃飯。

挂斷電話後他疲憊地合了會兒眼,這一合眼就不小心睡了過去。

再醒來仍是被鈴聲吵醒的,他煩燥地抓過手機正想接聽,仔細一看,并不是手機在響,是有人按門鈴。

這一覺睡了三個多鐘頭,此時已經六點了。

門鈴聲響個不停,大有不響到人來開門不罷休的架勢。陸半終于被吵得受不了,離開了沙發。

他站起身來眼前直發黑,後背疼得像要散架,看來昨晚那一下着實摔得不輕。慢慢踱到門口,他問了聲:“誰?”

門外回答送外賣的。

原本他想說沒叫外賣,送錯了,可這會兒肚子确實有些餓,再不吃東西怕是真要倒下,他就想看看是哪家送外賣的在外面,順便訂個餐。

于是他拉開了門。

一個超大號的4L保溫桶被提到了面前,還沒等他緩過神,桶後面露出一張笑臉。

“沒找錯,你真的在這啊,餓了吧?”

陸半十分意外地看着沈禹儒:“你怎麽會知道我這裏?”

沈禹儒的笑意忽然僵在了臉上,她睜圓雙眼,愣了半天,然後騰出一只手來要碰陸半的臉:“這是怎麽……”

話沒說完,卻聽到身後一把低沉的男聲冷冷地說道:“把手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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