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章魚樹下
在章魚樹下
山岸涼治先生啓:
最近過得怎麽樣?
巴羅(*作者杜撰的南洋小國)這兒前幾天夜裏一直下雨,到了白天又熱的厲害。同為海風,這裏的風又與橫濱的大不相同,混合着棕榈的氣味與沉沉的油的香氣,如同無形的流動的琥珀,将人澆鑄成模。相比之下,橫濱的風就太清爽了。
我的身體狀況遠比在日本時要好得多。熱帶的充足陽光對于健康大有裨益,不僅困擾我多年的咳嗽病症基本消除,體質也有所改善。以前連打羽毛球都覺得吃力的這具身體,如今卻可以揮動斧子砍倒大樹。
在這遠離了現代社會的、樹木郁郁蔥蔥的南洋小島上,每天都有事情可做。要是寫不出來,就到屋外走走。随便踏進哪片密林,或是在溪邊坐上一陣子。有時會有靈感,但大部分時候沉浸于景色無法自拔,不經意間一整天就過去了。
此外,也拾起了很久以前的興趣——我又開始繪畫了。
那是在大約半個月前,從平日生活的小島回本島期間,當時意外發現商店裏在賣炭筆,立刻買了下來。回到家後,心情起初是很興奮的。将白紙鋪開,打算在上面塗抹點什麽,卻發覺自己連握炭筆的方式也忘了,用筆異常生疏。到現在陸陸續續畫了十來張,平均每天一幅,終于找到一點感覺。
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在巴羅的生活。雖然遠不及在國內時方便,但總算不用再為繁瑣的事務操勞了。
這僅僅是有感而發。我不期望你也一起來巴羅,而這并非錯在于你……是我的問題。
我曾在上次去本島辦事期間,在路邊看見一只青蛙。可能曾經被小孩子當成玩物,扯掉了一條前腿和一條後腿,趴在地上,血一直往外流。看上去凄慘可憐。但它仍慢慢往路邊爬着。于心不忍,立刻別過頭去。這死前的青蛙的慘狀卻一直在腦海中盤旋。
誠然,無智能的動物是不會自殺的,但人會。這之中的差別來自于哪裏?是智能嗎?不,歸根結底,是社會的影響吧。越是彌漫着猜忌、沖突、不和的地方,越是催生人的非動物性。
(又或者,人生來便具有非動物性的那一面?)
要說完全将與你相關的那些東西抛在腦後了,那是不正确的。只不過,想要逃離國內的沖動強烈地蓋過了所有。
為我離開日本的決定落下最後一錘的是五年半以前在學報上看到的一篇文章,上面論述了文學家寫作時局宣傳文章的必要性。讀過之後,我的內心瞬間充滿了昂揚的亢奮,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襲上心頭。
——我無法理解對戰争狂熱的人。只在與你的信裏說:現在的文學界正充滿了這樣的人,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恐怕是一種精神上的潔癖。你可能會覺得,我之所以會這麽想,因為我的一個表哥在太平洋戰場上喪了命,可那已經是在我來南洋之後的事了。我厭惡戰争、尤其厭惡讴歌這玩意兒的文人的心理顯然起源于更早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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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作為文人的自尊,認為文學本身是不能屈尊達成某種功利性的目的的。
此外,其中恐怕也夾雜了對井上的厭惡。
以前我也同你說過這件事。那時你不明白為什麽我對他的态度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我也說不清楚。如今我終于知道該如何表述這種情感:我以前認為他和我是一種人,至少我們表現出的是相近的。彼此內在的構成卻大相徑庭。井上有着極度強烈的、膨脹的自我。這在他的文字中淋漓盡致地展露出來了。他會表現出憐憫心,最後卻落腳在自己的善意上。只要是他做的事,無論怎樣都是合理的、是可以原諒的。從他的角度看,這世界說不定都會随着他未來某天的逝去而變得毫無價值。而一開始和他接觸的時候,你很難發現這點,并進一步被此人展露出的自信與安寧所吸引。
或者換個方向,對于戰争的态度——他的反對并非是出于其殘酷性的批判,而是因為其發生會影響到自己的心情、擔心血濺到自己衣服上,沒有比這更重大的事。井上就是這樣的人。
至于我呢,雖然自覺與井上截然不同,不會将文學作為一種肯定自我的工具,但也從未以筆作為武器,對時下充滿戰争熱情的學界口誅筆伐。這也是我逃到南島來的原因。你總說我有個性,有耐住寂寞生活的勇氣。可實際上,這不過是對更為巨大、可怖的事物的逃避罷了。
夜裏蚊蟲很多。我的背上出了疹子,一直瘙癢個不停。
幾天前我曾見過佐佐木。她是乘飛機來巴羅辦事的。我詢問了她一些國內的狀況。對于戰争的盲目熱情依舊高漲,看來那裏對我而言仍是一片人間地獄。
“你打算什麽時候再回去呢?你的胡子都無心打理了。”——她這樣問我的時候,我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在巴羅,我可以不去考慮與戰争有關的一切。終日從事身體上的工作,大大咧咧地出汗。可要是回日本,勢必要重新面對那些為我所厭惡的現實。或者封閉五感茍且度日,或者竭力像戰士那般抗争……
想要獲得心理上的沉靜平和的心情,與想要獲得身體上舒适的心情,兩者強烈地對立着。
我也向佐佐木詢問了……關于你的事情。自我們分隔後整整五年,你居然一直是單身的。要是這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就當成我沒說過吧——但假如你是因為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才至今保持單身的,我無法決定你的意志,但仍希望你盡快放下那段感情。
短時間內我沒有回國的打算。要是有,那必然是因為身體上出現了問題,得了在當地醫院無法診治的疾病。到那時,恐怕我又得向你尋求幫助。
我原本以為在南洋的生活是絕對自由的,但那“欲望不得滿足”的狀況着實折磨了我很久。不過,在這原始性的、章魚樹下的生活中,偶爾也會出現意外驚喜。
最後要和你說的這件事,就屬于“意外驚喜”的範疇。
我現在居住的島上,除了我之外只住着四個土人。其中一個叫庫紮塔的土人和我關系很好。随着交往的深入,我逐漸能聽懂他的一些發音的意思了。我養的小豬上周跑掉了兩只,還剩下四只,在後院裏。木制的籬笆被拱出一個大窟窿。當時就是請庫紮塔幫忙,兩人才一起修補好了籬笆。
昨晚,暴雨下了一整夜。閉着眼睛躺在床上,卻始終睡不着。浪潮聲回蕩在耳邊。第二天果不其然又放了晴,是個絕妙的豔陽天,日光毒辣。
快到中午的時候,庫紮塔忽然跑到我所住的小屋的下面,比劃說自己發現了什麽東西——是一只黑色的,奇怪的鯨魚——想讓見多識廣的我去看看那是什麽。我換上一身輕便的衣服跟着過去了。他手腳并用地在叢林間前行,健步如飛,我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面。
樹木的影子雪一樣地落到眼睑上,視野忽明忽暗。終于在近十分鐘的跋涉之後,從密林中穿出,來到了一處視野開闊之地。那是一片白沙鋪就的海岸,日光撒落在海面,如玻片一般。
我們往海的方向走去。沙礫鑽進皮鞋,夾在襪子與鞋面之間的狹小空間,走路的時候,就好像有小蟲子在啃着我的腳。
恰好被困在潮水漲落處的枯木,被水浸得油黑發亮。
“——就是這個。”
庫紮塔忽然停下腳步。海水淹沒他的腳面,水面與腳踝幾乎等高。他低頭指着一個東西,那玩意兒恐怕就是他說的“奇怪的魚”。一個通體呈鐵黑色、表面有光澤的接近圓柱形的東西。長度約六米,半徑将近一米,可以說是龐然大物。
“試了一下,很重。搬不動。這是什麽呢?”
庫紮塔又問。
說實在的——我也完全搞不懂。但我好歹知道這不是怪魚,連生物也不是。完全是現代的機械造物。終生住在島上的庫紮塔可能從沒接觸過這種東西。我呢,雖說大致知道它的材質,卻不清楚其用途。上面寫着英文。要是在幾年前,我說不定能看懂那英文的意思。現在幾乎忘幹淨了。
我想你說不定知道這是什麽,涼治。離開日本的這些年,世界上恐怕湧現出了許多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呢。
用文字描述起來很費事,稍微思索後,決定回小屋取來紙筆畫成速寫,附在信件最後。畫得不是很好,可別笑話我啊。
真澄一識
1943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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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最後附着一張炭筆畫的素描,上面畫着一枚被沖到海邊的12000磅高腳杯(Tallboy)炸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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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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