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神劇豈可修43
神劇豈可修43
謝沁點着腳尖進來,室內明亮的七枝燈,燈下正有一人攬鏡自照,那張對着鏡子的臉上閃過一抹陶醉。
謝沁:“……”
他連忙轉身攔住跟在他身後要跨步進來的老太醫,“等一下,我先去把哥哥扶上床啊。”
說着,啪叽一下就把門給關上了。
老太醫摸摸差點要被夾進去的鼻子,暗道一聲好險。
夜已深,楚楚縱然心急如焚也不好過來,連忙把豆丁甩出去,結果豆丁剛帶進來老太醫,就看到讓他無比糾結的畫面。
謝涵一手托腮,一手拿着銅鏡,就在謝沁以為對方要說出那句名傳千古的“魔鏡魔鏡,誰是這世上最美的人”的時候,人嘆了口氣,轉身,“我不聰明嗎?”
“公子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壽春在一旁非常上道。
“我不好看嗎?”
“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謝沁:“……”他默默給壽春小哥點一百二十個贊。
只是這答案似乎沒讓當事人滿意,謝涵蹙了蹙眉,“那我都這麽好了,為什麽君父都不喜歡我?”
謝沁愣了一下,有些吃驚,立刻加快速度蹬着腿沖到壽春面前,壽春也正為難,看到謝沁,立刻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對方。
等投完後,才發現自己病急亂投醫,竟找個五歲童子,卻不想謝沁還真分分鐘轉移了謝涵注意力。
謝沁拉了拉謝涵衣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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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涵低頭,看到謝沁似乎有些驚喜,臉上展開個平常絕對看不到的大大笑容,“弟弟!”他蹲下身把人抱起來放在腿上,像謝沁以前還不會走路的時候一樣。
謝沁臉紅了紅,尤其是被抱在大腿上直面那個特別溫柔特別燦爛又因為高燒而泛着點水汽與紅暈的笑容後――完了完了,他眼睛要懷孕了,還沒等他把這句話在腦內轉一圈,耳邊又一陣熱氣撲灑下來,還伴着嘻嘻聲。
謝涵按着謝沁腦袋比了比,正到他胸口,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抱着謝沁的手緊了緊,“弟弟長得真快,哥哥明天帶你出去狩獵好不好?”
天吶,他耳朵也要懷孕了,不知道是生雙胞胎還是龍鳳胎。謝沁心底哀嚎一聲,到底記得正事,他板起臉,很嚴肅,“哥哥,我要跟你說一件事。”
“嗯,你說。”謝涵也板起臉,很嚴肅。
“今天夫子說‘人以德對我,我以德報人,人以怨對我,我以直報人’,這句話對不對?”謝沁決定采取言語導入循循善誘,不想謝涵卻很奇怪地看着他,“人以怨對我,為什麽我還要以直報人?為什麽不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這是誰說的……”謝涵歪了歪腦袋,忽然一拍,“哦,我記起來了,是儒家言論。”他皺眉,“儒家的話,你都別信。”
謝沁:“!”說好的初期溫柔善良流放途中才黑化的呢?不過這樣更好,他撅起嘴一臉委屈,“今天有人欺負我,那我也要報複回去對不對?”
“誰?”謝涵眸光陡地一厲,“誰敢欺負你。”
謝沁卻搖搖頭不說話了。
謝涵掰起對方腦袋,特別認真道:“告訴哥哥,相信哥哥,哥哥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謝沁覺得對方燒得真的太厲害了,熱氣灑下來都讓他覺得眼眶有點發熱。想着對方這次發燒的源起,他堅定了一下要把對方掰回來的決心,扁扁嘴,“是君父,他罵我笨,罵我比不上四哥文章寫得好,還打我,你看,好痛……”卷起褲腿,一塊大大的淤青。
小孩皮膚嫩,随便撞一下,青紫在白皮上就特別觸目驚心,謝涵面上怒氣翻湧。
“謝漪幾歲,你幾歲,他也有臉拿你們兩個人比!”謝涵一邊罵着,一邊給謝沁輕揉起來,還時不時吹吹。
“哥哥,君父太壞了,我們讨厭他好不好?”謝沁抓着謝涵衣袖。
謝涵愣了一下。
“哥哥――”謝沁哭唧唧。
“好。”謝涵一口答應。
謝沁:潛移默化第一步get√
然後,然後問題成了怎麽讓太醫進來給謝涵看病,對方第二天醒來才不會羞憤欲絕。
所幸,有謝沁在旁邊,謝涵似乎會特別成熟穩重一點,謝沁再忽悠謝涵幾句什麽“哥哥來陪我裝暈暈啊,誰摸也不能動”,并威脅“不然我就哭”,終于在老太醫面前沒顯出什麽異樣來。
第二天,第二天沒有一絲絲意外的,謝涵就恢複正常了,就是還有些熱有些沒力氣地躺在床上。
“公子,您昨晚說胡話了。”壽春報告着,觑一眼對方神色立刻補充道:“不過在太醫過來時,您已經睡下了。”
謝涵吐出一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到喉嚨又立刻被壓了下去――
“還有就是,四公子來過,陪您說了會兒話。”
謝涵:“……”他一腳踹過去,“大喘氣!”
壽春也不害怕,嬉皮笑臉的,“公子難得在說胡話的時候還持重沉穩。”
謝涵輕飄飄看他一眼,“一句一句把昨晚的事都說一遍。”
壽春瞬間苦了臉,不過這兩天他的運氣似乎特別好,又一個救星到了。
“聽說你病了,可還好?”謝涓邁步進來。
“好多了。”謝涵笑笑,問道:“昨日事發倉促,沒能上朝,不知如何?”
“須将軍回來,自然是少不了一番戰争轉述事宜和封賞三軍。見你沒來,不少人都很吃驚,須将軍還當朝問了你狀況,君父說你病了,”話到這裏,謝涓瞧一眼對方神色,看不出什麽來,又繼續道:“本來我昨天就想來看你,只是被君父攔着說你要休息。”最後兩字,語調微揚,顯是疑問。
謝涵點頭,“君父垂愛。”
謝涓自然不信,卻也不好再問,于是抛出一個重量級炸彈來,“還有一件事,昨日君父當着滿朝文武給謝漪和狐相千金定親。”
這是他第一次說“謝漪”而非“四弟”,他向來恬淡平和的聲音裏也首次顯現出一絲激憤與難堪。
謝涵忽然覺得自己耳朵有些不好使,“二哥說什麽,我沒聽清。”
“你沒聽錯。君父已經給謝漪和狐相千金定親了。”謝涓長長吐出口氣,慘淡一笑,“大哥年初剛完婚不提,可你我呢,長幼有序,現在卻公然越過你我,這是把我們的臉面踩在腳底下!我也就算了,可你除比他‘長’外,還多一個‘貴’字啊。”
謝涵已冷靜下來,看謝涓一眼,“二哥慎言。君父做什麽總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謝涓一怔,再看謝涵時對方已垂下眸子,他一時讪讪,便止了這個話頭,又與人閑聊了幾句。
之後,謝涵便不再專注于如何去上朝的問題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不是去謝艮那兒彈彈琴吹吹簫,就是挑拾夏不在的時候去杉門營陪須賈喝喝酒看看對方練兵,再不然就是去稷下聽聽課向一些學者請教請教問題,倒也贏得一片美譽,順便看看蘇韞白、陳璀二人。偶爾也會去狐源府上拜訪――即便狐源謝漪結親,也可以讓人以為他與狐源關系不錯。
有謝涵的影響,須賈提出了對宋國居然膽敢向外延伸接觸梁鄭的憤怒,這是什麽,這是對齊國的蔑視,不教訓不行。
于是,伐宋在齊國高層秘密被提上議程。伐宋的優點是這樣的――一,宋侯越發不聽話了,要讓他聽話。二,擴充土地,宋國土地肥沃,是膏臾之地。三,平息楚王怒火,并緩和和楚國近年來日趨不善的關系。四,梁國對齊國态度越來越傲慢了,需要讓梁國認識到齊國的重要,讓梁楚國土接壤,激化矛盾。五,把宋國吞并随國的四城給鄭國,離間梁鄭。
但有提出與贊同的人,就必然會有反對的人,卻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會是國相狐源。
“宋侯有違齊之意,小懲即可,滅國未免太過偏激。宋土肥沃,衆所周知,若我取之,必引其餘諸國不滿……”
狐源說到一半,便被一武将打斷,“按大将軍計劃,楚、鄭已得好處,不會不滿,梁國因為楚國逼近,不只不敢不滿還會示好,其餘諸國,燕蕭之流,何足道哉!”
狐源頓了頓,看一眼對面衆武将,哪怕是和須氏家族不合已久的久、拾氏成員,此時也都是站在須賈身後。
武将,是發戰争財的。是靠戰争來獲得財富、土地、榮譽的。可自從謝壬上臺以來,齊國已鮮有戰事,和齊武公在位時的南征北戰不可同日而語,三軍恍如虛設,甚至因為常年不用軍隊,致使軍饷都被克扣。
這次伐随之戰,總算讓他們出了一口鳥氣。剛剛經歷過的酣戰刺激着他們對戰争的渴望,共同的利益也驅動着原本對立的陣營此時站在同一條線上。
而這些将領又大多出自四大氏族,狐源終究是一個外來臣子,終究只有一個人,再受齊公器重,再獨攬大權,也只能平衡着各大氏族,而不可能與之抗衡,連齊公都不可能。
再反對下去必觸衆怒,他沉吟片刻,道:“大将軍的一片好心,老夫很明白,大将軍的提議,老夫也很贊成,只是有一個問題老夫找不到解決的方案,所以才遲疑不決。”
“什麽問題?”須賈問。
“如果要約楚、鄭伐宋,須得遣使說服楚王、鄭伯,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朝中能言善辯之士一旦出使,很容易為人發現。”
衆皆默了。
狐源說得謙虛,其實他們很清楚說服楚王、鄭伯的困難,放眼滿朝,可能勝任的恐怕也只有狐源本人一個。
可狐源是什麽樣的身份地位,多少雙眼睛盯着?這一出去,還能秘密出使?說不得齊國要伐宋的消息明天就滿天飛了。
“君上以為公子涵如何?”半晌靜默後,須賈忽然開口,“公子涵才思敏捷,又與楚王是甥舅關系,赴楚并不引人起疑。至于鄭國,以防止鄭伯應下後反悔告知梁國,待大軍出征前再出使告知不遲。”
這話出來,不少人贊同。口才,是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的一項才能,見過謝涵的人都不懷疑他娴于辭令。身份,也的确合适。
但問題是――齊公不願意,“謝涵年幼,沒見過世面,怎能擔此大任?”
“公子曾在楚四年,既了解楚王又不會不習慣場面。且三公子今年已可參政,不年幼了。”須賈別有所指。
齊公眉毛一聳,便下散議令,“好了,如此大事,容寡人再考慮考慮。”
散會後,他很自然地就來到魯姬殿內,魯姬溫柔小意地上來,見齊公雙眉緊皺,又立刻扮起解語花的角色,“君上何事擾心?”
齊公正煩在頭上,一手甩下桌上精美瓷器,“婦道人家,哪來話多!”
瓷器碎裂聲一陣接一陣,連魯姬也吓了一大跳,她驚呼一聲,又立刻掩唇,不再說話,只靜靜地候在一側。
發洩一通後,齊公漸漸平靜下來,這時,他才察覺一旁小小抽泣聲。
回頭,只見魯姬姣好的面龐上,淚水正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顆一顆往下滾,襯得她哀愁而惹人憐惜。
“你――唉――”齊公長長嘆了口氣,“你哭什麽啊。”
“臣妾……臣妾沒哭。”魯姬驚慌似的抹眼淚,卻越抹淚水越多,齊公有些心疼地把人拉進懷裏,用指腹替對方輕拭淚珠,柔聲道:“寡人剛剛沒怪你。”
聽到這輕柔的安撫,魯姬終于一頭撲進對方胸口,“臣妾不是怕君上怪罪,臣妾是心疼君上,君上肩上擔的是齊國七百年國祚,身上扛得是齊國百萬百姓,已經夠累了,不要再煩心。”她伸出一只手,輕輕替對方撫平眉間褶皺。
齊公心裏一暖,把魯姬的手包進掌心裏,喟然一嘆,“也只有你了。”
魯姬淺淺一笑,伏在對方肩頭,小聲道:“君上在煩心什麽?臣妾或許不能為您分擔,至少可替您一起煩。”
齊公好笑,“寡人一個人煩就夠了,做什麽還帶累你。”
魯姬不依,“臣妾聽說,煩心事只有一件,說給另一個人聽後,每人就只剩下一半了。”
“無稽之談。”齊公嗤笑。
“君上――”魯姬摟着齊公脖子。
“你啊――”齊公寵溺地一點魯姬鼻子,便把今日議會娓娓道來。
他本還是淺笑着的,講着講着卻漸漸煩躁起來,越到後面越憤怒,“須賈老匹夫,仗着自己是先君重臣,竟敢對寡人如此不敬!”
“什麽叫‘三公子今年已可參政,不年幼了’,這是在諷刺寡人明明年齡到了卻不讓他上朝?”齊公狠狠一震案幾,“還提出讓謝涵出使楚國,這是逼寡人不得不讓他參政!”
“寡人偏不!是寡人故意不讓他參政麽?也不看看他謝涵是個什麽樣子,現在就能勾結朝廷重臣幫他說話,可見其心思奸滑、汲汲營營、不務正業,這種油滑之徒,寡人怎麽能讓他參政,怎麽能讓臣民被這種人帶着,這叫寡人怎麽對得起大齊列祖列宗!”
他越說越肯定,越說越激動,魯姬連忙給人撫着胸拍着背,“君上不要動怒,孩子不聽話,多教教就是了,何苦生氣呢,傷身啊。”
接過魯姬遞來的一杯水,他喝下後,方冷靜了些。等齊公走後,魯姬立刻對貼身侍婢吩咐道:“讓漪兒來見我。”
“是。”
母親召喚,謝漪來得很快,“母親。”
走進來的人緩帶輕衫、長身玉立、俊逸生姿,逆着光,連魯姬也被晃了晃眼,她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這是她的兒子,從只會喊“母親母親”的肉團子長到這麽大這麽優秀的兒子,不變的是這一聲“母親”,她一定要把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他面前來。
“快過來――”魯姬沖人招招手,臉上綻開個真心的笑容。
謝漪在她對面坐定,魯姬使了個眼色,殿內宮人便都退了出去,她拉起對方的手,神色很認真,“君上剛剛來過。”
很快把齊公的話複述一遍,她雙眉微攏,“君上雖然不同意。但除了狐相外的大部分人都一致贊成,而且……”她眸色微深,“君上自己又何嘗不想伐宋?”
“所以,你待會兒立刻出去,和狐相商讨對策。否則,謝涵本就有入楚為質之功,名聲才幹一樣不缺,再等他出使回來,你就難和他抗衡了。”
魯姬言辭切切,謝漪卻忽然眼睛一亮,“母親,不如我向君父毛遂自薦出使?你總說謝涵有為質之功,等到我使楚回來,難道還比不上他嗎?”他越說越這麽覺得,不禁喜形于色。
魯姬卻是秀眉猝然皺起,“住口!”
鮮少聽到魯姬厲聲呵斥,謝漪一愣,“母親?”
魯姬站起身,“你難道看不出來這次使楚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嗎?要是敗了,不說你君父會對你大失所望,就那些磨刀霍霍的武将們就能生吞活剝了你!你又不像謝澆有拾氏這個岳家,也不像謝涵交好須氏。你明白嗎?”
滿心歡喜突然被澆了盆冷水,透心涼。
謝漪耷拉下腦袋,呆呆地坐了一會兒,魯姬心有不忍正想溫聲安撫一下,謝漪忽然反應回來,“母親!謝涵使楚,你擔心他成功歸來,我使楚,你就怕我失敗,你覺得我比不上他?我謝漪難道會比不上他謝涵?”他目色發紅。
“唉――”魯姬揉了揉眉心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怎麽還不明白,算敵人時,要算到敵人最成功的時候;算自己時,要算到自己最慘烈的時候,無論什麽情況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謝漪張了張嘴,無法辯駁,他撇開頭去。
知子莫若母,看對方神色,就知并不信服,怕對方愣頭愣腦地就去找齊公,魯姬想了想,坐下,“好。母親給你一個機會。假設我是楚王,你來說服我和齊國一起伐宋,你能說服我,我就幫你向君上進言。”
聞言,謝漪眼睛一亮,手握成拳,清咳一聲,“尊敬的楚王,外臣代表齊君向您致敬。”
魯姬冷笑一聲,“致敬?致什麽敬?齊公伐随取東六城,半圍宋國,眼裏竟還有他人?”
謝漪不慌不忙,“外臣正是為此而來。并非齊國不敬貴國,而是宋侯猖狂無度,我國不得不給他個教訓,不知楚王願與齊國守望相助否?”
“哦?你齊國的屬國,何必向寡人詢問?”
“宋國南鄰貴國……”謝漪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卻不想魯姬一震案幾,“放肆!梁公曾與諸國在邱澤會盟簽訂同盟國條約,條約第一條:共同輔佐昊王,不得互相攻伐。你這是要陷寡人于不義!”
謝漪張了張嘴,說不下去了。魯姬切換角色,摸了摸對方腦袋,“我不過深宮一婦人,尚且如此,楚王一國之君,只會比說服母親難上千倍百倍。”
謝漪怏怏而回,回到自己殿內,越想越憋屈,恨恨踹了下牆角,“梁公訂的條約,楚王怎麽會遵守,啊――”
一腳踹出後,他立刻慘叫一聲抱起腳“哎喲哎喲”地單腳跳着,一旁宮人見狀連忙過來攙扶,一個細心的內侍已自發地要去找太醫。
謝涵眼尖見人向外跑去,他立刻一喝,“滾回來!”
“公子……”那內侍走回來,“奴婢去找太醫”。
“找什麽太醫,本公子是紙糊的嘛!”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他一腳踹傷麽,“蠢貨!”謝漪一個硯臺砸過去,那內侍額頭頓時血流如注,卻不敢申辯,立時跪下。
緩過一陣,謝漪換了衣冠出來,“悶得慌,本公子要出去走走!”轉過拐角,忽見一人一臉血地跪着,黑發粘着血水并墨汁絲絲縷縷地貼在臉上,謝漪吓一大跳。
連退三步,才聽身側貼身內侍提醒道:“公子,是毗遷,剛剛擅作主張去找太醫,沒您吩咐不敢起來。”
“晦氣!”謝漪狠狠一皺眉,“你就給本公子好好跪在這裏,沒本公子的準許不許起來!”頓了頓,又沒好氣道:“去外面跪着,少在這裏吓人!”
謝漪出宮後便徑自朝稷下去了,這幾個月來,他已習慣每次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就去找陳璀,對方總有本事讓人很快愉悅起來,真是個寶貝。
“母親就是不想讓我去,說出這種理由來!”謝漪拍着案幾忿忿道:“楚王難道會真聽梁公的話,三歲小孩都不會信!”
聽謝漪說了一遍經過,陳璀心頭一熱,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長長吐出一口氣後,他揚眉一笑,“公子會錯夫人的意思了。”
“什麽?”謝漪疑聲。
陳璀拱了拱手,“夫人是想引公子尋得楚王的弱點一擊必勝。”
謝漪更加一頭霧水了,“什麽什麽,你再說一遍。”
陳璀一笑,如今的他已非吳下阿蒙,那些諸侯重臣們表面上冠冕堂皇的那一套他已經很明白了,“楚王雖不願聽從梁公號令,但梁公至少還是明面上的中原盟主,是天子承認的侯伯,齊國一直以來也更為親梁可不可信還為可知,所以楚王這句話一定會問。”
三個理由,清清楚楚,謝漪也不得不承魯姬問得有理,但他不願承認,哼哼道:“少轉移話題,什麽叫引我尋得楚王弱點一擊必勝?”
“夫人提到梁公,就是提醒公子要想突破楚王得從梁公那裏下手――讓楚王回憶昔日鄢陵之戰敗于梁公的恥辱,激化梁楚矛盾,并表明齊國支持楚國的立場。”
謝漪恍然,“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連道三聲,聲音忽然止住,再出口語氣已便變得不鹹不淡,“陳璀你可真是人精啊。”
察覺到謝漪看着他的目光有絲絲不善,陳璀卻不慌,甚至早有準備,幾個月的相處,他已很清楚對方性格。
“和公子比,就差遠了。”陳璀笑眯眯的。
以為對方在諷刺自己,謝漪眼底的不善迅速擴至面部,正在他面色陰沉下來時,陳璀又開口了,“魚在水中游,看到的永遠是碧水海藻;貓在地上,接觸的永遠是鮮花綠草,它雖然不知道水底是什麽樣的,卻能在魚游起時立刻把對方吞吃入腹;雄鷹在天邊翺翔,不只不知道水底,也不如貓熟悉平地,卻能吞魚叼貓,更有浩瀚無際的長空任他高飛。所以雄鷹不會羨慕游魚知道水中滋味,貓不會羨慕魚能曳尾于塗。因為,它們的高度本來就不一樣。”
“璀不過一小小游魚,精熟的只是栖身的一汪死水,公子卻是展翅的雄鷹,有廣闊的天地,有更高遠的境界,是捉魚吃貓的人,和公子比,誰都要差遠了啊。要是公子再遺憾不知道水的滋味,豈不是要氣死人了?”見謝漪一點點舒展開眼角眉梢,話到最後,陳璀揶揄一句。
“好啊你,笑話公子我!”謝漪佯怒。
“豈敢哪。”陳璀嘻嘻哈哈地舉起雙手,又放下來,正色道:“所以公子你是俯視貓魚之流的人,是運籌帷幄掌控貓魚的人,我想夫人正是因此才不贊同你使楚的。”
這句話,把謝涵也歸入貓魚之流,謝漪聽得惬意,點點頭,“不錯。”說完,卻又煩擾道:“但也不能這麽便宜了謝涵。除了他,誰都行……”他瞧着對面陳璀的臉,忽然一擊掌,“對啊,陳璀,你這麽好的口才,不用浪費,不如我向君父舉薦你出使罷。”
陳璀一愣,連連搖頭,“使不得使不得,我才多大啊。”
謝漪一擺手,“年齡不是問題。古有人少年為相,你如何不能使楚?”
“這…這……”陳璀遲疑。
“別這兒那兒的了,我現在就帶你進宮。”
與此同時,謝涵走在道上,路過謝漪殿門前,正見火辣辣的太陽下一人直挺挺地跪着。
他頭上蓬亂,血污滿臉,卻一絲不茍,脊背筆直。謝涵看一眼謝漪殿門,知道估計是被他這個四弟罰出來跪了的,暗道一聲父子倆一個喜好,便要避嫌往外一圈走去,豈知對方頭一歪毫無征兆地就栽倒在地,身子都不帶晃一下的。
謝涵腳步頓了頓,見謝漪殿門是緊閉的,周圍也沒有什麽人,估計都怕熱躲在牆內,便回頭在壽春耳邊道:“給他去喂點水。”
“公子……”壽春遲疑。
“去罷。這裏沒人看到,他也不會說出去的。”
壽春蠕動了一下嘴角,到底也不敢第二次違背主子意思,咽下要出口的嘟囔――公子怎麽知道人家不會說出去。他小跑過去扶起栽倒在地的毗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對方額頭上一個大窟窿,血痂混着墨汁,活像從地下爬出來的東西。
同樣是為奴為婢的,壽春看得也心酸,喂了人水後,忍不住給人擦了擦傷口。
“呃……”毗遷低吟一聲睜開眼睛,眼珠動了動,緩緩看了看四周,又重新跪好,“多謝。”
“要謝就謝我家公子罷。”說完,壽春威脅道:“不許和其他人說我們來過,不然,哼哼――”
見壽春去了好一會兒便走近過來看看的謝涵聞言好笑,屈指一敲人額頭,“好啦――”
毗遷微微一轉上半身,“多謝公子。”
謝涵不由打量人一二,忽覺對方有些許眼熟,又一時想不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毗遷。”他微微低頭。
謝涵把“毗遷”二字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确信自己沒聽過,暗忖大約是在謝漪殿內看到過,便不再多想,使了個眼色讓壽春給人個水袋。
壽春抱着水袋搖頭。
毗遷也開口,“公子心善,只是毗遷已不渴了。”
謝涵一笑,把水袋從壽春手裏拎出來,蹲下來與人平視塞進毗遷懷裏,“我知你不會讓謝漪發現我給過你水袋的對麽?”
毗遷一愣,随後目露警惕――謝涵剛剛的話已是教他不忠。
謝涵莞爾,擺擺手,“你別多想,我敬你雖為奴為婢而無奴顏媚骨耳。”
說完,他便擡步走了,壽春瞪毗遷一眼“我家公子才不是你想得那樣的,真是真是真是那個什麽什麽度君子之腹”也立刻小跑着跟上去。
毗遷捏着水袋怔怔地看人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拐過拐角再也看不見,他抿抿唇,把水袋藏進袖兜裏。
謝涵在壽春身前搖頭,“都叫你沒事多看些書了,那個什麽什麽度君子之腹”他學着壽春語氣,然後哈哈哈笑了幾聲,“簡直丢盡公子我的臉了。我沒教過你識字麽。”
每個人都會有那麽點好為人師的時候,謝涵的這一心理路程發生在初識字的時候,那時楚楚正把壽春撥過來。乍一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卻比自己笨好多還不識字的人,謝涵就“好為人師”起來了。
壽春委屈,“公子,你看到毗遷嫌棄奴婢了,剛剛還特意走到那個毗遷面前。”
“哈,”謝涵笑一聲,“還不是因為你随便送口茶就去了這麽久啊,我還沒治你罪呢。”
“腦袋上那麽大的口子,奴婢看到忍不住多照顧了他一下,奴婢知罪。”講到這裏,想到剛把對方扶起來的樣子,壽春忍不住抽了口氣。
物傷其類麽?謝涵腳步一頓,拍了拍壽春額頭,“別怕,只要公子我在一日,就保你一日安然。”
壽春摸着額頭“嘻”地一笑,“奴婢才不怕。”
毗遷果然沒讓謝涵失望,半點沒讓謝漪發現那個水袋,不過,也是因為謝漪帶着陳璀回來根本沒注意到他。
他前腳剛到殿內,魯姬請他去的人後腳就到了,謝漪想了想,把陳璀也一并帶上了。
“如何?狐相可給出什麽法子了?”顯然魯姬對謝涵可能使楚這件事還是很着緊的,卻沒想到對方壓根兒沒去相府。
但謝漪也不會傻到把這句話給說出來,而是道:“有法子了。有一人可使楚?”
“誰?”
謝漪拍拍手,陳璀趨步入內,“陳某拜見夫人。”
“你說他?”一看對方身形年紀,魯姬蹙起眉,顯然不信任,“你是什麽人?”
“陳璀。”
一聽這名字,魯姬就反應回來了――謝漪根本沒去過相府。她端起杯茶盞,蔥白的手指捏着碗蓋輕撇飄在上面的茶沫,似是漫不經心道:“哦?陳璀是什麽人?我怎麽沒聽過。”
陳璀微微一笑,“使楚之人,不正好是衆人不知之人麽。而且,夫人只是現在沒有聽過而已。”
魯姬一愣,對對方才華認可了三分,面上卻冷冷道:“好大的口氣。”
她端起茶杯輕呷一口,“想必我之前的話漪兒都和你說了罷。那你說說若你使楚,接下去該怎麽說?”
陳璀分分鐘入境,擡頭挺胸,代表了大國的無上尊嚴與威儀,“楚王此言差矣。正所謂來而無往非禮也,盟約定下後,梁公公然違背條約已不止一次二次了,遠的不說,就不久前伐随之戰,說是向随侯讨要個說法,結果血洗随國,逼得随侯跳城自盡,可憐可憐。”話到此處,他不勝唏噓一嘆,好像齊國當時沒有出兵一般。
“梁公既然視盟約為無物,我等自然要向他讨個說法了,楚王說,是也不是?”他尾音上挑,“讨個說法”一語雙關。
“好!”魯姬放下茶盞,卻也不即刻應下,“我與漪兒會向君上舉薦你,但你要知道,你不過一寂寂無名的黃口小兒,取信君上還要靠些手段。”
到這個時候,她還在向陳璀施加壓力想要徹底收服他,陳璀看一眼作壁上觀的謝漪,“陳某一定盡力。”
沒聽到想要的求助,魯姬有些不悅,卻也不再堅持,只擺了擺手,“好了,退下罷。”
當天晚上,一聽愛妾愛子的美言,齊公立刻召見了陳璀。他也很想要給這出事一個解決方案,只是……一見到陳璀,他就失望了,分明還是個孩子嘛。
“非常之事,留待非常之人;非常之君,必有非常之臣。聖明的人身邊總會聚集奇人異士,因為在他的教化下,石頭會開出鮮花,庸才也會茅塞頓開……”
陳璀一陣天花亂墜把齊公哄得找不到北,接着又有對楚王的應對說辭,齊公痛快拍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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