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神劇豈可修49

神劇豈可修49

謝沁趴在楚楚床頭。

楚楚雙眼緊閉、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他拿帕子小心地擦拭着對方夢中痛出來的薄汗。

擦完,他仰頭看房梁,眨了眨眼睛。

他真的不是很明白哎,明明昨天白天不是還好好的麽,怎麽一夕之間……就殿門閉鎖、楚楚重傷、謝涵也下獄了呢。

果然,這種風雲詭谲的陰謀鬥争不是他這種小老百姓能懂的。

可是……可是現在他也已經注定站在這鬥争的漩渦中心了。

如果……如果不想最後他的親人落得《江山妩媚美人謀》中那樣的結局,他就必須要懂了。

對,親人!

雖然一開始只是被老姐硬拉着一起看的瑪麗蘇腦殘劇,什麽謝涵、什麽楚楚,也不過就是瞄一眼演員長相的角色。可穿越至今五年,這兩個給他無微不至的關愛疼寵,帶他擺脫初入異世所有彷徨恐懼的人,早就不是兩個簡單的符號了。

他還記得眼底第一次能清晰成像時,看到的就是剛從楚國回來的謝涵,風塵仆仆、眉眼彎彎,“這就是七弟?好可愛。”小心翼翼又帶點驚喜的樣子讓他沒忍住撓了一爪子,“咿呀咿呀咿呀呀。”你才可愛,你全家都可愛。

“七弟會伸手了哎,好厲害!還和我說話,是不是喜歡哥哥?”一臉傻哥哥樣,謝沁想翻個身屁股朝他,然而沒翻成功就睡着了(…)

還有第一次被清醒喂奶時那埋胸的觸感……他又看一眼楚楚的臉,最後沒忍住頭一歪就流了兩貫鼻血,然後不好意思地看着便宜娘和便宜哥心急上火嘴角冒泡。

再長大一點,便宜哥變得很唠叨。因為變聲期(私以為這位姐姐裝男人很有一套,如果不是知道劇情,完全看不出來)不願意和別人包括便宜娘講話,就抱着他暗搓搓地唧唧呱呱,不知道是不是憋得狠了,特麽簡直一秒鐘都不停,然後被普及了世界背景和身份的他:“!”

我屮艸芔茻勞資穿成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炮灰了。

“弟弟吐奶了。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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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陷入了憂郁期――作為一個亡國公子,以後能有好果子吃?什麽被監視、被鸩殺、被亂刀砍死……還是等長大一點趕緊收拾收拾逃命罷。不要問明明手握全本劇情、身攜現代知識,為什麽不開啓龍傲天模式幹翻天下,把瑪麗蘇神劇就此變成點家絕唱。

摔,那劇情完全圍繞着女主的“愛愛愛”,讓他怎麽做先知,要是圍繞着男主霍無恤的攻城掠地史還能說說。至于現代知識,作為一個工科生技術宅,什麽《孫子兵法》什麽《六韬三略》這種安邦定國的穿越男标配知識儲備,他一點也沒有。

就為了不當文盲,學全這個世界的文字,他就已經艱難苦恨繁霜鬓了。讓他怎麽和這個世界的真龍天子――那簡直雜糅了從秦孝公到秦始皇七代雄君的屌炸天男主一撕啊?

他是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一個“普通女大學生”的女主一朝穿越就能玩轉天下了。他連個齊宮就搞不拎清了。

然後他就開始當鹌鹑,得過且過,努力扮演着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公子不要被人發現當妖怪燒死――

他至今都記得當初為了好玩拉着自家“哥哥”教他拼音當暗語,然後被對方盯着看了好久的那個眼神。

可是,不能再這樣了。

不能再這樣了!

今天的事情讓他知道不能再這樣了――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一個吃人的世界,一個弱勢就要挨打的世界。

渣爹、齊國他都可以不管,可他絕不能讓雖然嬌蠻對他真的又護短又寵溺的親娘以後被燕國亂軍砍死,更不能讓僞·便宜哥真·親姐姐落得像原著那樣的悲慘結局――流放、亡國、遠嫁、情殇、自盡。

他一定要……一定可以……

“沙沙沙――”窗口忽然傳來一陣響動打斷他的心理暗示。

因為待罪,整座定坤殿都被重兵團團把守,大部分宮人都被付有司刑訊,現在這聲音……

謝沁爬下床,來到窗邊,小心支開一條縫,什麽也沒瞧見,狐疑地左右看看,忽然發現腳下多了一條發帶。

他瞳孔一縮――這發帶,是謝涵的。

他的心瞬間咚咚咚跳個不停,他不知道這是對方讓人送來的,還是又有什麽陰謀在展開。

他蹲下,撿起發帶,一入手全是血塊。他鼻子一酸。

“一定會沒事的。”劇情開場時,十六歲的公子涵不是風度翩翩、言笑晏晏,險些讓女主“跌入他的溫柔陷阱”麽。他這麽自我安慰着,可是――萬一是這是他帶來的蝴蝶效應呢?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忽然,他眼睛微微放大,只見發帶背側是幾個拼音血字“ximen jixia yunmengshan fuguanggu”

是謝涵讓人送來的,一定是謝涵讓人送來的!

他心頭一熱,又飛快地強迫自己平複下來,開始思考着對方話裏的意思。

掌囚吏看看披頭散發靠坐在牆上的謝涵,緩緩把一片竹簡扔進燭火裏,走過來在栅門口停下,“楚楚夫人沒有傷到要害,只是皮外傷,已經醒了。七公子也已經收到你的發帶了。”

“多謝。”謝涵睜開眼睛。

說完,掌囚吏扔了一套囚服和傷藥進來,“你自己換藥。”

“多謝。”謝涵爬過去撿起東西,“梁公大恩大德,涵他日必報。”

掌囚吏沒忍住,“要想報恩,至少得活着。”

“我不會死的。”謝涵篤定道。

掌囚吏不說話了,那眼神仿佛是“我就靜靜地看你怎麽裝”。

定坤殿內,楚楚接過那發帶,沉吟片刻,道:“你哥哥的意思大概是叫你從西宮門出去,到稷下學宮後的雲夢山浮光谷找一個人,這個人,能救我們。”

“我?”謝沁指了指自己。

楚楚摸了摸謝沁腦袋“連文鴛都能背叛我,我已經不知道有誰是可信了。你人小,也不容易引人注意,”她眸中染上一抹濕意,“沁兒,是母親對不起你。”

“不不不,”謝沁連忙搖頭,“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而且哥哥說我已經是男子漢了。”他拍拍小胸脯,“母親,我已經能保護你了。”

楚楚像是被對方逗笑了,含淚點頭,“嗯嗯嗯。”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好了,事不宜遲。我只能送你出定坤殿,但你哥哥既然要你從西門出去,就肯定有辦法讓你出宮。出去後,就全靠你自己了。這些碎銀子你拿着,千萬不要相信任何人。”

雖然是這種悲傷決絕的時刻,但當看到标志性狗洞時,謝沁還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果然跑路死遁古裝劇必備麽?

天邊方魚肚白,正是巡邏衛士交班的時候,謝沁鑽出隐蔽的狗洞就拉起裙子小跑着往外。

沒錯,裙子。

這種時候,他實在沒法拒絕虛弱蒼白的楚楚,哪怕對方說“換上宮婢的衣衫,這樣別人才不會想倒是你”。

出乎意料的,他出宮門出得格外順利。剛到西宮門時,兩個衛士守着,忽然一個人眼睛掃來,就像狼狗一樣銳利,就在他以為被發現暗道完了完了完了時,另一人忽然叫了一聲,“哎喲,翦雎,我腿抽筋。”

趁着那人過去給另一人看,兩人都低着頭時,他忙一溜小跑出去。

所以,謝涵是知道守西宮門的人裏有一個拖油瓶是罷?

因穿着齊宮宮婢服,宮外人都以為謝沁是出來采辦的,自然沒有不長眼的人販子過來――只是心底暗暗奇怪怎麽放這麽小的丫頭片子出來了。

本來,一切都是順利的。但是,直到傍晚――

謝沁原地打了好幾個轉,最後氣喘籲籲地坐在一塊岩石上――哎喲喂,他是真沒想到這什麽雲夢山這麽大啊。

有時候,他真服了古人的描述方法。什麽“就在xx山xx谷”、“xx河畔xx村”,這是讓人尋找的正确描述方式嗎?從xx山哪個口進去先走多少米再拐幾個彎再巴拉巴拉才比較靠譜好麽!

渺無人煙的,根本連個指路人都沒有。

謝沁吐槽一番當休息,稍微恢複了點力氣又立刻抹抹臉站起來,正在這時,一陣軟軟糯糯的聲音,“救命啊救命啊――”

聽這聲音軟萌軟萌的,分明還是個小孩嘛!

一瞬間已經腦洞到拐賣的謝沁猶豫了一下――雖然他有事在身不能惹麻煩上身,但要是見死不救……唉,反正他都迷路了,也是要找人問路的,好不容易出來一個人呢!他就先看看,萬一是舉手之勞呢?

謝沁循着聲音走進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漆漆山洞,越走越冷,越走越黑,越走越窄,越走越方,如果不是那小孩的聲音一直響在耳邊,他簡直要跪了。

然後等他走近,似乎到了洞的另一端,從外面漏出點光進來,讓他看見個粉雕玉琢的胖娃娃正在洞口不進來也不出去只一個勁哭嚎。

“你怎麽了?”評估了一下危險性,謝沁開口問道。

突然被打斷,胖娃娃哭得打了個嗝,看到人,也不怕生,反而淚水更泛濫了,“我…我被卡住了嗚嗚嗚……”

謝沁:“……”見多了宮裏各種早熟的小孩,乍然看到這種原生态的還有點小驚喜呢……才怪!

蛤蛤蛤蛤哪來這麽蠢的小孩兒啊。

但有個小孩在你旁邊正一個勁哭泣,作為大人也不好意思幹看着,他拿出對付以前表哥表姐家熊孩子的耐心,“別哭了,我帶你出去。”

“真……真的嗎?”胖娃娃擦擦金豆豆。

“嗯,喏。跟着我,擡頭挺胸吸腹――”

“哦。擡頭挺胸吸――”胖娃娃擡頭挺胸然後臉紅紅,“吸……吸不來……”

謝沁:“……”他伸手按住對方左腹,趁着對方腹部呼氣下陷時狠狠一壓,“啵――”的一聲就把人推了出去。

“哎呀――”胖娃娃叫了一聲,沒站穩掉在草叢裏滾了好幾圈。

謝沁臉色一變,連忙跑過去把人拉起來,“你沒事罷,有沒有哪裏摔到?”

“咯咯咯――咯咯咯――”胖娃娃笑彎了眼睛拍起手來,“哦,得救咯!”他眨眨眼看謝沁,“小仙女,你好厲害喏!”

謝沁:“……”小!仙!女!?

這一刻,他風中淩亂。

“小仙女,你是天神送下來陪我玩的嗎?哦――我向三清祖師禱告了無數個夜晚,終于把你盼來了。”

謝沁:“……”突然切臺言腔是怎麽回事?他抹一把臉,不奢望能從對方嘴裏問路了。擡頭看看,有個草廬!

感謝天感謝地,至少讓他看到一個人家可以問問,還沒等他感謝完,忽然脖子猛地一扭――

“這個這個……”他指着一塊巨大石碑上蒼勁有力三個大字――“浮光谷”,張口結舌。

“這是師傅刻的啦。”胖娃娃拉着謝沁蹦蹦跳跳過去。

“師傅?”謝沁直覺這就是他要找的人,心瞬間吊得老高,連忙問,“那你師傅在哪?”

“他遠游去了。”

“什麽?”吊高的心一瞬間墜落谷底。

胖娃娃瞅瞅謝沁灰暗的臉,猶豫了一下,最後踮起腳尖貼在對方耳邊,“你別傷心。我偷偷地告訴你,他就在裏面啦。”

心又回到心包裏了。這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的,謝沁簡直覺得自己分分鐘要猝死了,他瞪一眼胖娃娃,“那你騙我!”

胖娃娃委屈地扁扁嘴,“不是我要騙你的,是他說如果有人來找他,就說他遠游去了。我都不聽話偷偷告訴你了。”

一看人一副馬上要哭的樣子,謝沁頭皮發麻,抓了抓腦袋,“是我錯了。我要多謝你啊,謝謝謝謝謝謝!”

胖娃娃臉“騰”地紅起來了,“不……不用謝。”

謝沁捏着謝涵的發帶,也不知道要怎麽讓裏面的人出手相助,不由問,“你師傅為什麽不要人找他?他什麽樣?兇不兇?有沒有什麽喜歡的?”

胖娃娃想了想,捧臉,“你為什麽要找他啊?”

“是有人要我找他的。找他救命。”

“救命啊。”胖娃娃苦惱地皺了皺眉,“他最不喜歡救人了。已經趕走好幾個來求救的人了。”

天吶,還是個怪脾氣的。別是武俠小說裏那種“殺一人,救一人”或者“見死不救”的類型罷。

“小仙女,你別擔心。你是仙女,他一定不敢拒絕你的。”胖娃娃兩只胖手握住謝沁的手包住,“如果他拒絕你,我就我就……我就哭給他看!”

謝沁哭笑不得,心亂如麻下也沒功夫計較什麽稱呼的了。

“你別皺眉嘛!”胖娃娃踮起腳尖撫平謝沁眉頭,“你說給我聽聽,要去救誰,我幫你想想辦法。”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心慌了,謝沁竟也真的說給對方聽了,“謝涵。我要去救謝涵。”

“謝涵。”胖娃娃歪了歪腦袋,短胖的食指撓撓額角,“這個名字我好像哪裏聽過哎。”

對啊。對方一說,謝沁忽然想到謝涵沒理由會要他找一個見死不救的人,一定是對方認識的,不禁有些激動,“你想想,你仔細想想。他這麽高,這麽瘦,頭發這麽長,喜歡穿白衣服纏玉腰帶紮白發帶,衣服腰帶發帶上都喜歡繡蘭花……”謝沁邊說邊比劃,“他臉這麽大,皮膚很白很白,眉毛很長很長,鼻子很挺很挺,嘴唇薄薄紅紅的,眼睛亮亮柔柔的,看你的時候就像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一樣……”

“我是他最重要的人……”胖娃娃歪歪腦袋,忽然叫了一聲,“啊呀!是師兄!”他拉着謝沁忙跌跌撞撞往草廬跑,扯開嗓子嚎,“師傅,大事不好啦!師兄要死啦!嗚嗚嗚――”

謝沁:“……”

他總覺得哪裏違和。

然後很快他就知道違和的地方在哪裏了,尼瑪,這是宮鬥朝鬥模式一秒切玄幻修真頻道啊。

此時,定坤殿內才發現謝沁不見了。

齊公皺眉,匆匆過來看情況,才開門,就看到楚楚赤着腳披頭散發哭着跑過來在他面前跪下,“君上,稚子無辜。縱然臣妾有千錯萬錯,可沁兒還那麽小,他什麽都不知道啊,求君上放過他罷……”

齊公一時內心震動,他看到過楚楚很多樣子,張揚的,明媚的,驕縱的,跋扈的……獨獨沒有這樣卑躬屈膝、梨花帶雨過,哭着哭着似乎牽扯到傷口,她胸口漸漸染上嫣紅。

他身後魯姬揚了揚眉――楚烈王最寵愛的嫡公主,楚王唯一的胞妹,多麽驕傲不可一世的你啊,現在終于懂得博君上所好了?可惜,太晚了。

她嘴角掠過一抹輕嘲,蓮步輕移上前,“姐姐,你這是以為君上無故殘害親子麽。”她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君上不是這種人。”

說着,她回眸對齊公柔柔一笑,眼波流轉間全是信任。

齊公內心那一絲震動很快被不悅掩下,怒道:“寡人要對他動手難道還要偷偷摸摸,你自己心思陰毒,就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

楚楚淚眼朦胧,“那……那沁兒好端端的怎麽會不見了呢?臣妾醒來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小孩子貪玩,偷溜出去了罷。”齊公不耐。完全忘了初來時的懷疑。

“這裏重兵把守,他小小人怎麽可能溜得出去?會不會……會不會是被人……”楚楚越說越怕,整個人都顫顫發抖,忽然捂着胸口厥了過去。

“夫人。”一旁侍女忙接過她。齊公也不由疑慮,立即命人徹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人都沒被找到,城內不知怎麽的,齊公遷怒幼子的言論一時甚嚣塵上。

齊公素好面子,大怒之下更加大力查找,對楚楚、謝涵的判令卻一時擱置了,一是證明他并非遷怒,更重要的是――

楚楚,是不能死的――哦,現在剛和楚國結了盟,轉眼就殺了楚國公主,這幾個意思啊?就算對方的确有錯、證據确鑿,殺了楚王也不能指責什麽,可這就會讓衆人以為齊、楚關系有裂痕。不可。

但謝涵卻是必死的。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總需要人命來抵。謝涵是主事人之一,又是齊人,楚國管不了那麽多,只要還有一個流着楚國王室血脈的子嗣留着就好了。

可現在――謝沁也失蹤了。這就不好辦了。

這是須賈、謝艮等一方保謝涵的人對齊公的游說辭。

須賈是軍方第一人,謝艮是公室最年長而德高者,他們的話,齊公不得不考慮考慮。

出了殿門,兩個都花白着胡子都曾追随齊武公立下汗馬功勞的老人互相看了一眼。

“公子涵跟着我十年,他什麽脾性我知道。”謝艮大手一揮。

“琴音即心音,心底藏污納垢的人是彈不出那樣的雅樂的。”謝艮閉了閉眼,似在回憶那旋律。

須賈甩甩手上雞皮疙瘩,“幾十年了,你還是這個酸不拉幾的調子。”

“但願公子涵這次能化險為夷。”

“盡人事,聽天命罷。”

與此同時,在齊公面前原本持殺了謝涵以儆效尤的人越來越少――無他,只因謝漪上朝的這幾日一日比一日驕縱恣意。

“目中無人。就連君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也不敢這麽和我話。他謝漪算哪根蔥!”好幾個家族的老宗族長震着桌子大怒。

陳璀對謝漪道:“公子初涉朝政,首當立威,否則只會讓人以為軟弱好欺,現在立完威,當施恩了。恩威并施、剛柔并濟,方是為君之道。”

他這話說的僭越,謝漪卻眯起眼睛,“不錯。”

第二日,許多家族內,“扔掉,全都給我扔掉!他謝漪當老夫是乞丐麽!敢拿這種東西羞辱老夫!以為謝涵倒了,他就是儲君了麽,我呸!”

對于這些事情,狐源在一旁淡淡看着,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看着陳璀的目光深了深。

謝澆府內,公乘千羊拉着他勸道:“公子可萬萬不能再向君上進言請求誅殺三公子了。”

“為什麽不能?”謝澆虎目一瞪,“不忠不孝的東西,竟然敢對君父動手,我真恨不得親手宰了他。”他一拍案幾,“我以為他就唧唧歪歪煩人了些,沒想到居然這麽……這麽……”他氣得說不出話。

公乘千羊嘆了口氣,“公子以為三公子真的做了那些事了麽?”

“難道沒有?”聞言,謝澆狐疑。

“公子忘了那日的香爐了麽?”說着,他細細分析了一番半個多月來的事情。聽完,謝澆大驚失色,“那謝涵是被謝漪那混蛋冤枉的了?不行,我要去告訴君父。”

“公子。”公乘千羊趕緊拉住對方,“不可。這全是推測,證據全無。這種謀害君上的事,誰出聲誰就得惹上一身腥。三公子已經注定要去了,以後您恐怕就是四公子首要針對對象了。此時須得萬萬小心、三思後行,不可行差踏錯一步啊。”

謝澆頓住,皺了皺眉,“那個沒孝悌的東西,我難道怕他?”他一把甩開公乘千羊的手,“我雖然看謝涵那厮煩得很,可也不能讓人把他就這麽冤死了。再說,一天不揭謝漪的短,我還是謝澆麽!就算君父不信,我說了讓那個偏心眼長點心也好。”

大清早,正是爆出巫蠱事件後的第七天清晨,廷議間謝澆為謝涵求情,被齊公罰跪在門外,落雪積肩。

正在這時候,有人入內通傳,“啓禀君上,七公子找到了。”

“什麽?”齊公大喜,“快帶他上來。誰找到的,寡人重重有賞!”

那人為難地看了齊公一眼,因為找到謝沁的不是哪個齊國衛士,而是路過的神醫黨闕。

“四日前,老朽在臨淄城外看到小公子飄在河裏渾身凍的青紫,因為救治公子廢去了不少時間,現在才得以将公子送來,勞齊公您擔憂了。”

“飄在河裏?”雖然對謝沁沒什麽印象,但聽到自己兒子被人扔進湖裏,齊公還是大驚,“這是怎麽回事?”

黨闕看謝沁。謝沁嗫喏了一下,上前一步扯了扯齊公袖子,“哇――”地哭出了聲,“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一覺睡醒,就被一群人綁起來堵着嘴巴扔進河裏,沁兒好冷好怕,君父――”

狠狠擰了一下大腿,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就差在齊公袖子上打滾了,就是陌生人看着也得動恻隐之心啊。齊公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拍拍謝沁腦袋,“好了,別哭了。”

一旁謝艮卻聽得皺起了眉,誰能在齊宮裏就這麽偷走人?誰竟然敢這麽殘害他們齊國公室?只是謝沁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也不好開口,只得看向黨闕,“不知黨先生有否看到是誰對我國七公子下如此毒手?”

黨闕抱歉地搖搖頭,“老朽看到小公子時,他已經在水中凍了有些時候了。”

等謝沁哭得打了個嗝後,齊公後知後覺不悅地看了髒兮兮粘糊糊的袖子一眼,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你有沒有看到是誰抓得你?”

謝沁吸溜着鼻涕蟲搖了搖頭,“他們蒙着我的眼睛。”說完,似乎見齊公臉色不太好,他有些害怕,又卯足勁想了想,忽然道:“不過沁兒有聽到他們講話。他們講話的聲音沁兒以前沒聽到過。”說着,他學着講了幾句話。

在場衆人瞬間神色一變。

謝沁講的內容并無甚特別,就是“天氣太冷啦凍死我了”之類的話,只是這調子這口音,分明是燕人。

燕人。

燕人在齊國的勢力什麽時候這樣大了,今天能偷走齊國公子,明天是不是就可以在齊宮裏行兇殺人?

臘月裏,齊公額角卻滴下一顆豆大的汗珠。

黨闕看了齊公一眼,忍不住上前道:“齊公您似有營衛不和、陰陽失調之像,敢問是否近來常汗出惡風、周身酸楚、時寒時熱……”

全中!

齊公一個激靈,“黨先生真乃神醫也。寡人不幸,得毒妻惡子厭咒寡人,大病一場,現在雖然咒物已除病已痊愈,卻時感不爽,神醫可有良方?”

“可否容老朽為您請脈?”

“有勞神醫。”

黨闕起初神色平常,只是過了一會兒就越來越凝重,齊公心下惴惴,“黨先生?”

黨闕放下手,“齊公勿憂。”他從袖中取出一張巴掌大的小竹簡,提筆落下藥方,遞上,“早晚一帖,齊公照此服用三日後再換方。”

衆臣一時看得有些眼熱,黨闕神龍見首不見尾,他的方子可是千金難求的,心內已皆暗忖起等會兒要怎麽攔人求藥了。

但被羨慕着的對象齊公感覺卻并沒有這麽好,許是關乎自身安危的緣故,他的觀察力在這一刻有了質的飛躍,一眼發現了黨闕平和表象下的欲言又止,“黨先生是不是有什麽瞞着寡人?”他抖了抖嘴唇不安地追問。

黨闕愣了一下,最後嘆了口氣,“齊公敏銳。”說完,他拱了拱手,“厭咒是什麽樣的,老朽不精于此道,不清楚。但老朽清楚的是,齊公您不久前被人下過奪氣血之藥。”

醫者父母心,若不是恐怕涉及他國一系列明争暗鬥,他一早就提醒對方了。現在……既然對方問了,他自然有回答病人問題的責任。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梁宮客任太醫的身份,也無須太多顧慮。

“什麽?”聞言,齊公驚坐而起。衆臣也是色變――巫蠱事件還懸而未決呢,現在又來個下/毒事件?

巫蠱事件起後一直被齊公帶在身邊的言袓此時睜開眼,“黨神醫好利的眼,不知有什麽證據?難道我大齊太醫皆是擺設?”

心慌間,齊公也聽不出言袓的針對,認真道:“可否請先生替寡人找出藥源?”

黨闕不理會言袓,對齊公搖了搖頭,“此藥已被撤去有七八日了。齊公您不必擔憂。只是以後請小心。”

“也就是說神醫你是信口開河咯?”言袓在“神醫”二字上加重音,陰陰/道:“果然盛名之下,多是虛士。說起來公子涵常去稷下,聽聞神醫也去過幾次,別是早有私交,現在來欺世盜名。”

不說還不覺得,現在這一聽,什麽七八日的,不剛好應對着之前巫蠱事件的時間麽?怎麽又那麽恰巧救起謝沁呢,天下間真有這麽多巧合?齊公面上漸漸被帶出一二分不信來。

好心沒好報。黨闕成名已久,多少年沒被這麽擠兌過了,現在被言袓陰一句陽一句氣得渾身發抖,“好好好,老夫雖然欺世盜名,辨幾味藥開幾個方還是沒問題的。請齊君讓老夫檢驗日常用物,也請齊君用完藥後再看老夫是不是名不符實。”

被這麽一說,齊公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考慮自身安危,還是立刻把黨闕帶去檢查他日常用品。

從齊公書房出來的衆臣互相看看,最後嘆了口氣,“峰回路轉。這事,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宮內,齊公一邊請黨闕一一分辨其日常用物,一邊下令徹查所有宮人身份,一旦與燕國有一點關聯的,立刻逐出宮去。

“母親。”猗蘭殿內,謝漪不安。

魯姬淡然地拍了拍他的手,“放心。莫說是神醫,便是山靈地祇也找不出一絲錯來的。”

說完,她正色,“近來你也上朝了,狐相可有扶持你?”

“別提了。”一提這個,謝漪就來氣,“哪裏還是老丈人啊。簡直比陌生人還不如,要不是有陳璀在一邊幫我,我趴下了也沒人理會!”

魯姬蹙眉,“那你去他府裏……”

“還跟以前一樣,就出來随便和我說幾句話,就全讓家老招待,我倒是和家老熱絡起來了,可有什麽用!”

聞言,魯姬蹙起的眉漸漸舒展開,“那也無妨,和家老熱絡起來也一樣。”

謝漪無語,“什麽一樣啊,一個下人而已。”

“你啊,想東西還是這麽簡單。”魯姬蔥白食指一點謝漪額頭,“你以為沒有主人的授意,家老能随便和你走近?”

謝漪愣了愣,反應回來,“母親的意思是狐相還是我們這邊的。那他幹嘛還故意晾着我?”

“當然。”魯姬笑了笑,“巫蠱事件後,他與我們已注定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不是我們這邊也得是我們這邊的了。現在晾着你,恐怕是……”她沉吟片刻,道:“你最近做了什麽?恐怕是他對你不滿意了。”

做了什麽……謝漪一時有些心虛,“沒……沒什麽啊。”

知子莫若母,魯姬沉了面色,“你做了什麽了?”

心虛到了一種程度後,謝漪又反倒理直氣壯起來了,“君父命我詢問謝涵,他不招,我就略施懲戒。狐相就跑過來說什麽‘士可殺不可辱’的,刑訊刑訊,不‘刑’怎麽‘訊’啊?”

這一點,魯姬倒是和謝漪站一條線上,皺眉道:“他自己陷害都陷害了,還不許別人施點刑?這豈不是百步笑五十步?”

不屑完,卻也得弄清現實狀況,“不過現在還是仰仗他的時候,你帶上點禮去陪個罪罷。”

“母親――”

“好了。你要記住,一切的忍耐都是為了将來。”

另一邊,黨闕這兒卻有點不妙,他還是低估了這下藥一方的精細。他有信心只要是下過藥的東西隔個十天半個月的他也能發現,可對方要是換東西了呢。“敢問齊君,這些東西十日內是否都沒換過?”

“怎麽,找不出來,便要賴東西上了麽?”言袓冷笑一聲。

正在這時,有人入內通傳,“啓禀君上,宮外有人求見。”

心煩間聽到這種話,齊公一腳就踹了過去,“蠢貨!有人求見寡人,寡人就要見?寡人還沒那麽空閑。”

那人被踢翻在地,又連忙翻身跪好,“那人自稱是黨神醫好友,名姑布卿。”

齊公動作一頓,看黨闕。

黨闕一拍腦袋,“老朽此來齊國,本是姑布兄相邀,不想耽擱行程了,不知可否請齊君允姑布兄入內,容讓老朽賠罪?”

耽擱行程。什麽耽擱行程,可不就是因為救謝沁、入齊宮?

他這麽說,齊公自無不允,當然,也是他想見見對方――傳聞神算子姑布卿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通陰陽知鬼神,八卦星象無一不精。

由遠至近走過來一個寬袍廣袖、滿頭華發的人。他素白袍上是龍飛鳳舞的草書,發未冠而任其垂至腰間,卻不會讓人覺得絲毫無禮,反倒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最奇特的是他的面容,清清俊俊如春水梨花,這哪裏像是一個成名幾十年的人啊。

鶴發童顏,齊公看得稱奇,“姑布先生真是養生有道啊,不知有何秘法?”

“養生之道,首在養德。齊君怕是一生也做不到了,很不必再問。”

齊公瞬間聽得瞪大眼睛,自他繼任為君後,還從來沒聽到過有人敢對他這麽說話,就算在繼任為君前,也只有齊武公敢這麽罵他,也只有會盟時姬彖、楚拓疆對他不假辭色過。

黨闕尴尬――老友還是這麽“心直口快”,他對齊公笑笑,“姑布兄方外之人,不識繁文缛節,齊公勿怪。”

這話……一點也不像圓場,意思翻譯過來俨然是――他不懂禮節,所以罵你德行有虧罵得不夠委婉。

齊公更氣個仰倒,又不好發作,黨闕卻沒發覺自己說的哪裏不對,拉着姑布卿賠罪道:“進城時見到一小公子瀕死,一時情急,忘了與姑布兄之約了。”

“人命貴重,理當如是。”姑布卿像早有所料一般。

得到諒解,黨闕立刻臉也不紅地求助,“不知姑布兄可否幫老弟看看這些東西究竟哪裏有問題?”

他說的模糊,前因後果都沒有,姑布卿卻似皆了然于胸,看也沒看那些東西便道:“都沒問題。”

“什麽?姑布兄你要不要再仔細看看。”黨闕倒沒覺面上挂不住,主要是不相信自己判斷失誤。

齊公這時出聲,“姑布先生的意思是黨先生之前信口開河?”

因為之前被一諷一堵,他對二人便都不客氣起來。

姑布卿神色淡淡,“黨兄從不信口開河。”

齊公笑了一聲,心中已确定這又是一個嘩衆取寵肚裏沒多少真貨的狂士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齊公莫要以己度人。”姑布卿又諷一句,老神在在,“某的意思是――有問題的已經被銷毀了,所以這些都沒問題,黨兄也沒信口開河。”

黨闕恍然,“原來如此。”

齊公終于忍不住擲袖而起,“一派胡言。要證據沒證據,你二人上下嘴皮子一搭就要給寡人套個‘中毒’上去了?所謂神醫、所謂神算,都是吹出來的罷。”

姑布卿冷冷看齊公一眼,“齊君不信?”

齊公哼了一聲。

“齊君不信,我便來為齊君算一卦,且看準與不準。”

“算什麽?”齊公冷眼看對方,看對方要說出什麽來,“測字?手相?面相?寡人醜話先說在前頭,你若說得不準,便是欺君,寡人這就拆了你的招牌。”

“我若說得不準。齊公抓我下獄好了。”姑布卿淡淡道。

“好,你要看什麽?”齊公嘴角掠過一抹冷笑。他已打算好,無論對方說什麽,都答不是――敢這麽羞辱他的人,他必要給對方點顏色看看。

“不必看,我已算好了。”

“哦?算出什麽來了?”

“齊公手上,冤案一樁,若不沉冤,彗星襲月、白虹貫日、冬雷震震、逢河水幹、大旱三年。”

殿內霎時一靜。皆是大不詳之兆,宮人無不垂下頭恨不得此時耳朵聾了。

連黨闕也色變,胳膊肘一撞姑布卿使眼色――要不要說得這麽不吉利啊?

姑布卿不為所動。

好一會兒,齊公反應回來,勃然大怒, “危言聳聽!妖言惑衆!”

“我言盡于此。信不信,在齊君。齊君可先押我入獄,且看日後是否一一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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