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夙雪番外(二)
“夢……夢無姐姐——!”
我頭一回經歷禦劍, 加之本就有些畏高, 此時冰劍飛在風雪之中, 吓得我魂都要飛了, 雙臂緊緊箍着她的腰,只覺我的尾巴被寒風撕扯得左右晃動。
伏夢無卻大聲道:“莫說話, 當心吃一嘴雪唔唔唔!”
話音未落,她倒是先吃了一嘴雪。
我凍得瑟瑟發抖, 閉緊眼睛, 與她貼得更緊。不知是不是太冷導致的幻覺, 我漸漸感到自己摟着的身體似是在發生改變,但眼下風雪冷冷地往我臉上拍, 我無法睜眼去确認。
心裏不由得哀嘆。這人販子有些傻, 哪怕拉着我在偏僻的街道上跑,也比禦劍飛行舒服得多,還省得我與她一起受着寒風冷雪。
我思量她定是從修真世家逃出來的, 法術什麽的只學了皮毛,不然禦劍前早該布置出屏障抵禦風雪了。誰知牢騷話才起, 迎面寒風忽然小下去, 緊跟着我便感覺扣在她小腹的雙手背上覆來一片冰涼, 握住了我的手。
“抱緊,你要掉下去麽?”
一道陰冷的孩童之音,悶悶地響在我耳中。這時在我身旁的人,自然只有伏夢無,聞聲我悚然一抖, 若不是她握緊了我,我當真要從劍上翻下去。
她的聲音……怎會突然冷成這樣?明明剛才還是笑吟吟的。
我忙不疊地重新抱穩她的腰,忽然覺得手感怪了許多,似有什麽東西在不住地頂着我的掌心。因眼下風雪止了不少,我便驚愕地擡起目光。
絲縷黑氣正環繞在伏夢無四周,像是飄帶,卻又散發着十分壓抑的死氣,以怪異的姿勢游走、扭動。也正是這些黑氣将風雪阻擋下,護住了我與伏夢無。
我看得雙腿發軟,不由得将它們和正在頂我手心的東西聯系到一起去,手又不自地松開些,那片冰涼頓時握得更緊,緊跟着伏夢無的聲音又道:“你為什麽老松手?我腰上有蟲嗎?”
“沒有蟲,但有、有東西在頂……”
聽了我幾乎在打顫的話,她沉默片刻,才柔聲解釋,聲音也不再那麽陰冷:“那是我的陰幽之息在運轉,你莫怕,它不咬人。”
“我才不怕它咬人……”我嘴上呢喃,乖乖環緊她,不知不覺間,五指已和她的手扣在一起。
感到我的力道,她低低地笑了,“那,你好好抱着我,別再松手了。”
她帶我回了內城後,急瘋了的近衛與婢女當即擁着我回寝殿去。我見她收了冰劍,緩緩走到面色鐵青的父親面前,趁着主殿的門還未關上,沖裏面喊了一嗓子:“爹爹!她待我好!不是人販子!”
後來我漸漸知曉,她自然不是人販子。哪怕是,也是一心一意拐我的人販子。
本該喜慶的六歲生辰,就這樣亂哄哄地過了。那晚我難受得睡不着,不知是白日裏吃多了積食,還是回歸內城時遭了風雪侵體,昏昏沉沉蜷縮在被褥中,只覺身體很燙,口也幹得很。
迷迷糊糊睡了不曉得多久,一股冰涼忽頂開我緊咬的牙關,注入我口中,慢吞吞地往下走。等稍微清醒一點,我只覺自己的唇正貼在一片柔軟上,而這片柔軟又帶着些溫濕,離開唇後,與那冰涼一樣,自我臉頰到頸上,降着我的體溫,一點一寸。
我勉強睜眼,但見伏夢無正在我面前,手中還托了什麽,好像是我白日裏見過的杯盞。不多時,她仰頭喝了杯盞中的內容物,下一瞬卻是伏到我臉旁來,拍着我的臉,“醒來了麽?”
她張口說話時,酒氣頓時呼上來。
我不喜歡這味道,眯着眼瞪她,斷斷續續道:“不許喝……酒……”
她爽快地“嗯”了一聲,“我這就去漱口。”
“不要走!”感到床榻輕晃,我胡亂一抓,好像是扯住了她的衣袖。
她沒走,只是站在床旁,和白日裏一樣靜靜候着。
我想了想,支支吾吾問她:“爹爹罰你了沒有?”
伏夢無歪了歪腦袋,“罰了。”
“罰、罰了什麽?”她的回答吓得我撐了床榻就要坐起,怎料她湊來又呼出一口酒氣,便将我熏得倒回床上。
“罰我照顧你一晚。”
收回杯盞,伏夢無捏出被我拽住的衣袖,為我掖了掖被褥,“騙你的,是我自願來照顧你,我來西滄郡,也是為了見你。幸好棗沁與銀灼都不在,不然你現在這個爹怕是要将我趕出去了。”
她提的名字我俱沒聽過,單單記住了她前半句話,難以置信地反問:“你……來見我?”
“是啊。”她輕嘆一聲,神情似是有些失落。
我怔怔地看着她眸光一黯,猶豫片刻後,還是小聲承認道:“你好像認得我,可我其實……并不認得你。”
“你不認得我?”伏夢無忽笑起來,旋即在我臉上刮了一下,輕笑着反問,“那我問你,你這整日是跟誰在四處玩耍?”
她頓了頓,幽幽道:“跟人販子麽?”
“我……!”
我頓時語塞。
我當真以為自己被人販子拐了一天……
太丢臉了,絕不能讓她知道!
“看來你沒了記憶,也曉得要信我。”将我的窘态捕捉在眼裏,伏夢無托着兩頰,趴在我枕旁,勾着嘴角,“這樣也好,夢無姐姐現在也很開心。”
我聽得暈了:“什麽記憶?”
她卻笑起來:“不告訴你,等你再長大些,自然就知道了。”
後來的日子裏,她開始喚我“阿夙”,而我也從旁人口中打聽到,她是屏仙閣的右使,是陰幽遺民,與我的母親一樣,是魔修。
至于她所說的記憶,我六歲時不懂,後來記憶稍有恢複,才對這話慢慢恍然,卻又因此而煩惱了好一陣。
她來尋我,因為我是她摯友的轉世,所以她來尋我,而非因為我是西滄郡的少主人夙雪。
第一次弄清這事時,我九歲,已與她相處甚熟。這個事實讓我着實難受了許久,心情沉郁的日子裏,正好趕上她來,我從近衛那裏聽得這一消息,卻只是獨自習劍去了。
我曉得我是在賭氣,卻不知究竟在氣什麽。她将我看作誰,和我又有什麽關系?我也不過是第一次認識她。
可終究是很生氣。
她因屏仙閣任務繁重的緣故,那年極少來西滄郡,一來便是尋我的。
她尋了好幾個山頭,才在一片雪松林尋到了累趴的我。
我的身體長得很快,九歲的年紀,就已開始發育了。我那時在雪地裏累得睡過去,等轉醒時,發現自己正伏在她身上,被她背着往內城走。
這三年,她的容貌未變,身形也未變。我已比她高了些,她那日背我,也比之前吃力了許多。
認出是她時,我賭氣沒有叫她,只是借着練劍時未發洩完的怨氣,斷斷續續地質問她:“你這樣待我好……是因為我是夙綏的轉世……是也不是?”
她卻沉默。
“我不要做她的替身……”
“你是你,她是她,你們……不一樣的。”
她忽答了,低而緩的聲音裏,竟含着血。
“你受傷了?”我立刻停止質問,“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我要看你的傷!快點!”
她時常親自去做任務,仗着境界在,我幾乎沒見過她受傷的模樣。也許,也只是她不想讓我見,每回來見我前都處理得很好。
“阿夙,你只是有她記憶的人而已。”她淡淡而笑,“她早已死了,我自然不會将你當她看,如今也只是讓一切從頭開始罷了……”
她忽地癱軟下去。我滾落在一旁,掙起來手腳并用地爬到她身旁,但見她眉頭緊皺,嘴角淌着一縷血,右手死死按在自己胸口,怎麽叫也不應我了。
我很快将她帶回內城,尋醫者為她看傷。所幸,她在我的寝殿躺了幾個時辰便轉醒,身上的傷也只有不礙事的內傷,不用吃藥,便可自己調息治療。
我記得她昏過去前按着胸口,便問負責診療的醫者:“那她胸口的傷呢?要吃藥麽?”
醫者卻是一愣:“回少主,她胸口并無傷,現下也沒有生病。”
我狐疑地送了醫者出去,回來時,見伏夢無坐在床上,手裏晃着一個杯盞。
我不看都知道裏面裝了酒,她最喜歡的靈酒,問寒宵。曉得她是長不大的千年修者後,我便沒有再做過奪酒杯的事情。
“阿夙,往後還是莫要提那個名字了。”她擡起頭來看我,第一句話竟是這樣,“她讓我忘盡她,我想我也該忘。”
回想從他人口中聽得的、她與夙綏的磨鏡之好二三事,我喃喃:“你既然喜歡她,為什麽要忘得一幹二淨?”
“因為她不在了呀。”沒料到我會問出這話,她一怔,搖了搖頭,“我如果想再喜歡上一個人,定要忘了她,忘得一幹二淨才好。”
“那不是很無情?”
“要是不忘,我大約會把那人當她的替身吧。”她抿了口酒,看着我幽幽道,話裏有話。
我摸了摸臉,感到它在莫名燙起來。那時我尚小,并不知這是什麽感覺,只覺心跳得厲害,像是剛練完劍那樣。
作者有話要說: 棗沁x銀灼名字出處:紅棗銀耳羹。——來自某不願透露姓名的三尾雪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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