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血族

兩個血族

“她肯定躲起來了。”

逼仄的黑暗中,華法琳有過一瞬的恍惚。因為看不見自己,便能輕易放飛想像,讓思緒短暫飄回遙遠的從前。

突發奇想和媽媽玩捉迷藏的那一天她還小,距離長成如今這副她早已厭倦了的少女的模樣,還要再過上無比漫長的十三年。那天她也是這樣躲進逼仄的暗處——一個衣櫃裏,把沾滿澄粉的雙手小心地縮在胸前,生怕弄髒了兩旁草草挂上的長裙和大衣。

她還記得媽媽喊她小名時的語調,一遍遍重複着的,是佶屈聱牙的卡茲戴爾南部雅言,伴随着來來回回、時而急促時而遲疑的腳步,拖鞋軟底與新居地磚間相互吸附、剝離和摩擦,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起先她只覺得好玩,不過漸漸的,也難免無聊起來。等到媽媽聲音裏的焦急變成了驚慌,她也開始感到惴惴不安。

鼻翼微動,草莓醬的酸甜香氣若隐若現。廚房近在咫尺,半小時前,她在媽媽的指導下認真給每一顆草莓摘去萼片、洗淨果身,鄭重地将它們和冰糖一起擺入小鍋,打上小火。她可喜歡草莓了,紅彤彤的草莓就像新鮮血液違反流體的規則,為她結出了一個個小小的精致禮盒。

面皮已經擀薄,等草莓醬出鍋就可以制作“血瓶”。來到布裏奇将滿一個月的那個清晨,媽媽決定制作“血瓶”,傳說可以為往後的生活帶來好運。用澄粉擀制七八公分見方的面皮,卷入草莓醬後搓成圓柱,一端切平,一端擰實旋出花朵的形狀,“瓶子”就成形了。有條件的會再玩些花樣,比如使用更貴的混合果醬,或者用糖楓葉子切出的細絲在“瓶頸”處綁個蝴蝶結之類的。澄粉制成的面皮在蒸熟後是透明的,透過面皮可以看到若隐若現的紅色果醬,仿若先祖之血,故而得名“血瓶”。

她在衣櫃裏待膩了,很想出去,可又不敢出去,生怕自己主動走了出去,就會撞上由媽媽的驚慌所化成的巨大憤怒。在很生氣的時候,媽媽會對她露出獠牙,雙眼泛起血光。

怎麽選擇這個時候和媽媽開玩笑呢,媽媽帶她來到這裏,已經很累了,只有孩子才不知疲憊,永遠活力充沛。現在好了,快樂迷藏變成進退兩難的困局,就連手上沾着的澄粉也變得幹澀無比,令人厭煩。

新居來客人了,有幾個人來給媽媽送東西,他們恭敬地稱呼媽媽為“勳爵”,對她的到來由衷地表示歡迎。送來的東西很多,好像是一些本地産的新鮮蔬菜和帶骨腿肉,還有早晨剛從海裏捕上來的鱗魚,足以塞滿空蕩蕩的冰箱。卡茲戴爾沒有海,但布裏奇有,記得那天是她第一次吃到新鮮的海鱗魚。有人誇了她胡亂擀出的面皮,誇它們夠薄,夠透,一會兒包入草莓醬一定好看極了。她發現,兩百三十年前的薩卡茲比現在的有禮貌、懂客套。

還有一個嗓音洪亮的男人,大概是看見窗邊還在曬着的那堆差點被海水泡爛的書籍和筆記,發表了好一通表示惋惜的感慨。

與他們寒暄了幾句後,媽媽便請大家幫忙尋找不見了的女兒。

“她肯定躲起來了。”那個男人篤定道。

緊接着,幾個不同的聲線喊出了她的小名,有男有女,伴随着紛雜的腳步聲,和媽媽的軟底拖鞋踩出來的差不多,還有一些櫃子門打開又關上的響動。這個她初來乍到的新居,一個特點就是小,比在卡茲戴爾的三層舊宅小得多,只有大小兩個房間,沒有獨立的飯廳;另一個特點就是櫃子多,上任租客很喜歡把家裏塞得滿滿當當的,現在舊物搬空,新的還在曬太陽,櫃子便成了她迷藏的樂園。

被找到是注定的結局,可是怎樣才能不惹媽媽生氣呢?她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裝睡,沒有人會去責怪一個因為睡着而對家人的呼喚充耳不聞的孩子。

他們進來房間了。數次撲空之後,搜尋的範圍就縮小到了這裏,檢查過了桌底床底,很快就要到她藏身的衣櫃了。華法琳趕緊換了一個舒服點的姿勢,把頭歪到一邊閉上雙眼,深呼吸後讓眼皮放松,好讓自己看上去像是真的睡着了。

這只是兩百三十年前一個小丫頭的權宜之計。而兩百三十年後的這一次,雖然藏身的衣帽間比衣櫃大不了多少,但有足夠空間給她站立,華法琳站在很多的白色圍裙和帽子中間,不顧澄粉會把深色的上衣弄髒,雙手抱胸堪堪做出一副強勢的樣子。

黑暗之中,她把自己的視野想像成電影裏的鏡頭,一個藏在隔斷後方的、孤零零的鏡頭。它的使命,就是在隔斷打開的那一刻,忠實映現眼前那人的模樣。

在她的記憶裏,光是從中間湧進來的,因為隔斷是從中間打開的。那個時候,面對剩下的唯一一個雙門衣櫃,哪個心急的大人不是雙手抓住兩個門把,然後像黎博利的獸親張開翅膀一樣,将那兩扇門向兩旁用力拉開的呢?

“只剩這裏了。”她聽到那男人輕聲說道。

“一定會在這裏的吧。”那時的媽媽這樣說道。

“吱呀”一聲,光漏了進來,從中間,溫柔地撲上薄薄的眼皮,在黑暗的視野中暈出微紅。門打開了,她猜是媽媽打開的,因為聽起來力道沒那麽大,大概是猜到她在衣櫃裏睡着了,怕吵醒她吧。

“真的在這裏——”男人笑着拖長了聲音,“勳爵您可以放心了。”

華法琳聽見兩聲屬于媽媽的抽泣,自己短暫的消失,讓媽媽胡思亂想了嗎?媽媽的抽泣讓她也鼻子酸酸的。她記得是媽媽抱起了她,把她抱出了衣櫃。

她陷在媽媽的懷抱裏。媽媽平時不怎麽抱她,抱人的手法也不太高明,加上又很瘦,所以偶爾抱她,她也會嫌媽媽硌着了她。但華法琳記得那天媽媽的懷抱很舒服,睡在媽媽的懷裏,就像睡在一艘行駛于平穩無波的海面的船上。然後漸漸的,睡意湧起,為逃避批評的假寐終于化作了真實的美夢。

那個時候,媽媽還沒有離開她。媽媽帶着她從卡茲戴爾出發,跨越半個泰拉來到布裏奇。最後一程,輪船在濃霧中撞上巨大的礁石,好在那時離布裏奇的碼頭只剩三海裏。媽媽除了确保華法琳等十幾個薩卡茲孩子率先坐上救生筏,還保住了自己一箱衣服,以及兩箱書籍和筆記。

“只剩這裏了,”她聽到那男人說,“一定會在這裏的吧。”

現在,華法琳又回到了布裏奇,在媽媽過世兩百三十年後的今天,踏入與兩百三十年前大同小異的場景之中。

“血族的禮儀?”

“是的,每個血族都要遵守,抵達其他領地三天之內,必須觐見那裏的領主,報上姓名和血脈。”

“可是媽媽在布裏奇的時候,并沒有去觐見什麽領主啊。”

“那是因為媽媽是勳爵。”

“那我将來成為勳爵,也不用費這勁了吧?”

“你不會成為勳爵的,媽媽是這支血脈最後一個擁有頭銜的人。”

“啊為什麽,我要當勳爵!”

“等你長大了就懂了。記住了啊,進入別人的領地,一定要去觐見領主。”

“不觐見,會怎樣?”

“會被視作極度的失禮,以後如果遇到什麽困難,将得不到任何幫助。”

“如果找不到領主呢?”

“哈哈,你這孩子,怎麽總有些古古怪怪的想法。”

“不古怪啊媽媽,如果他剛好有事呢?”

“那等他忙完之後,你再去找他。”

“如果他一直很忙呢?”

“如果你名氣夠大,他可能會主動來找你。”

“怎樣才能讓自己名氣大起來?”

“讓我想想……醫生怎麽樣,蘭妮塔?沒有比我們更了解血液和人的身體的了。”

“好啊,成為醫生,就能治好媽媽的病了嗎?”

“并不能。”

“嗚……那為什麽……”

“減緩病人的痛苦,也是醫生的職責所在啊。”

“減輕痛苦,用‘血瓶’不就好了嗎?”

“它只剩一點點了哦,已經不能幫到什麽人了。”

“小沙因今天問,瓶子能不能借她玩,她想要做個吊墜。”

“當然是不可以的。”

“為什麽?”

“如果弄壞它,會發生很可怕的事。”

“什麽可怕的事?”

“蘭妮塔,你喜歡現在的自己嗎?”

“喜歡啊。”

“包括你的小尖牙?”

“嗯!我最喜歡我的小尖牙了。”

“如果瓶子被摔壞,你的小尖牙就沒有用了。”

“啊?是牙會掉嗎?”

“它們不會掉,但是……”

這時,一道亮光瀉入黑暗——這是過于理想化的描述,只不過就是更衣間的那道門打開了,瀉入了外面的白熾燈光。在與廚房一牆之隔的女仆休息間——三百多年歷史的酒店,連房間的稱謂也是如此的古老。這裏的燈管甚少沾染油污,所以還算明亮,雖然此時此刻,外面兩張拼在一起的桌子上正一片狼藉,還有一個小電爐在煮着什麽東西。

一個瘦高的身影逆光站在門口,銀發紅瞳隐約可見,衰朽之勢亦然。

“‘華法琳’,不是你的真名。”

“需要我報上真名嗎?”

“以前是要的,但現在……我的領地只剩這間酒店了,所以算不上什麽領主。”

“我找過你,他們都說你很忙。”

“是,經營酒店可比管理領地複雜得多,真羨慕你們還有度假的時間。”

“說這些,我平時也很忙的。”

“為什麽躲在這裏?”

“不想被你找到,在一個又小又窄的地方觐見你,對你不夠尊重。”

“我說了,我算不上什麽領主。”

“我還怕你責備她們,其實是我提出教她們做‘血瓶’的。”

“難得來一趟布裏奇,不去海灘玩耍,卻在這裏教她們這個?”

“她們很感興趣。”

“我不會責備她們。她們跟我說了,你在我這裏好幾個餐廳吃飯,又在所有的意見留言板投訴餐品缺少‘血瓶’。”

“噢!你們真的有看留言板。”

“當然,三百多年來一直這麽做,我們很重視客人體驗。”

“所以她們才請我教她們做,她們為你工作,卻連‘血瓶’是什麽也不知道嗎?”

“在布裏奇,已經沒什麽人知道‘血瓶’了。”

“我看你也挺不在乎的,我都懷疑你是不是真正的血族。”

“你愛怎麽想都行,我也不怪她們擠在這裏偷懶,酒店的生活對她們來說确實枯燥,只是……”

“只是?”

“女仆休息間不能使用高功率電器,這裏的線路已經嚴重老化,我還沒來得及安排人修。”

“你費了這麽老大勁,就為了告訴我要安全用電嗎?”

血族少女大笑起來,笑聲和草莓醬的香氣一起充滿了整個女仆間。幾個腰系圍裙的薩卡茲女人在男人身後探頭探腦,看到華法琳大笑,原先惴惴不安的她們也放松了下來。一個大膽的女孩甚至走了回去,揭開蓋子看了看火候。

“要不要嘗一個?”華法琳問。

“嘗了,很好,是記憶中的味道,”瘦高身影晃了晃手裏小小的銀叉,“為表謝意,我再贈送你幾張早餐票吧。”

“晚餐票。”

“行,晚餐票。那個,蘇瑪,蘇瑪在嗎?”

“在的,先生。”

“等會兒把票送到這位女士房間。”

“是。”

瘦高身影又朝向她,她感到血魔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

“你又在想什麽?”

“我在想,”他說,“要不要把‘血瓶’重新加入菜單,看能不能為我挽回一些好運。”

她敏銳地聽出那一點弦外之音。

“你遇到麻煩?”

“不算,”他頓了一頓,朝她伸手,“只是最近,酒店不是很太平。”

“讓我猜猜,”她大方地将手放入對方手心,感到突如其來的冰涼與粗糙,“有個租客失蹤了整整一個月?”

“這是一件。”

“還有什麽?”

對方後退一步,胳膊微一用力,将華法琳從黑暗的掩護裏拉了出來。與此同時,外面的燈光也照到了男人的臉。

“我是德努茨。”他報上名字。

“幸會,德努茨先生。”

華法琳看見一張年老的血族面孔。其實,除去标志性的銀發和紅瞳,血族年齡與相貌間的關系并無普适的規律可循:

有的仍是少年模樣,卻聲稱見過第一場天災發生前的天空;有的前一天剛過完以百計數的生日,一夜間便華發叢生,以驚人的速度老去,卻始終不死。

華法琳與族群不常聯系,這位管理者又深居淺出,據說連長居布裏奇的土著都未必見過本人,所以沒有足夠的情報獲知對方的血脈淵源。但按照常理,結合酒店歷史,華法琳推測眼前這個男人即使作為血族,也應該已經步入相當高齡的行列了。

“那個黎博利,是你的丈夫嗎?”

他的問題與其說冒犯隐私,不如說是出于好奇。

“是的。”

“他是烏薩斯人?”

“是的。”

“這很少見,你很大膽。”

“總該嘗試一些新鮮事物,就像你經營酒店一樣。”

“他不會是‘契卡’吧?”

“德努茨,” 華法琳将手從對方掌中抽出,“這話就問得不夠意思了。”

“請你理解,杜昆上尉可是敖德薩人,敖德薩最近發生什麽事,我想你也知道。”

“你覺得我堂堂一個血族,會和‘契卡’搞在一起嗎?”

“我希望你不會。”

“他離開烏薩斯好多年了,”華法琳刻意讓自己的語調帶上一絲憂郁,“因為感染了礦石病,烏薩斯就驅逐了他。”

“我很抱歉。”男人的語氣軟了下來。

“失蹤者與我先生都是烏薩斯的退役軍人。我們來布裏奇度假,卻看到報上的尋人啓事,我先生覺得不能視而不見,便決定介入調查。他就這個脾氣,這麽多年我也習慣了,再說了,一個大活人失蹤一月,見多識廣如我也難免好奇,就四處幫忙打聽,這再合理不過了吧。”

“我想我能夠被你說服,你們感情很好。”

“那是當然。”

男人欠了欠身,算是對剛才惡意的忖度表示抱歉。

“不要讓尋人耽誤你們度假,這件事,恐怕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你知道什麽嗎?”

“……不,我現在也很困惑。”

“知道了,有不懂的我再找你。”

“祝你在布裏奇,在我的落日酒店,能擁有一段值得永生銘記的美妙時光。”

“你知道,對于血魔來說,這是一個悲傷的祝福。”

“但這就是我們的命,不是嗎?”

落日酒店主樓。

發現長按并不能取消停靠樓層,華法琳無奈把手指從按鍵上移開。

電梯裏只有她一人,但樓層按鍵卻亮了好幾個,應該是哪個淘氣孩子沖出轎廂前的惡作劇。

華法琳雙手抱臂倚在角落,百無聊賴聽着轎廂裏的旅游新聞播報。

“近幾年,海濱度假風靡泰拉,‘湖芯’研究也熱遍天災學界,擁有美麗海岸和成熟潟湖的小城布裏奇,成為集休閑與科考于一體的絕佳去處。在這個人口不足一百萬的海濱小城,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民宿和連鎖旅館深受年輕人喜愛,正不斷從來不及轉型的傳統酒店身上分走大塊紅利……”

“叮——”電梯停在四樓,轎廂門打開,是餐廳,但沒到飯點,無人進出。

轎廂門關閉。

“令業界扼腕嘆息的掉隊者中,最負盛名的是落日酒店。財報顯示,這間布裏奇歷史最悠久的酒店營收利潤已連續六年負數。繼出租一部分樓層提供公寓、會所及養老等服務後……”

“叮——”六樓,轎廂門打開,看起來是客房樓層,只開了一盞昏暗的壁燈,無人進出。

轎廂門關閉。

“據稱酒店正考慮出售其擁有的一段海岸線景觀帶,以此獲得一筆資金進行內部裝修升級。據部分住客反映,為進一步壓縮經營成本,酒店近日甚至開始采取節能措施……”

“叮——”七樓,客房樓層,無人進出。

轎廂門關閉。

“雖然剛實施不久的‘冬令時’抵消了一部分負面觀感,但仍遭到了不少住客的投訴。擁有三百多年歷史,經過多次擴改建,挺過三波戰争沖擊,在泰拉數個重要歷史事件裏充當流亡者庇護所的落日酒店,這次會迎來真正的‘落日’嗎?”

“叮——”九樓,客房樓層,同樣無人進出。

轎廂門再次關上,電梯裏新聞播報照常。

“下面插播一則新聞,布裏奇警察局長卡薩姆今早在治安信息發布周會上表示,本島近期治安狀況良好,布裏奇一直致力于為泰拉各國游客提供最優質的景點、美食和休閑服務,布裏奇警方将竭誠為旅客們的安全提供最高等級的保障。

“這是毋庸置疑的,”廣播傳出一個聽起來很精明的聲音,“請各位市民放心,不要聽信任何傳言,如遇到任何困難,可随時聯系我們。”

“叮——”電梯停在十三樓,門打開了,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走了進來。

“啊是血……”其中一個孩子話還沒說完就噤了聲。

“丹尼亞,血族也可以來布裏奇旅游的。”

女人轉身背對華法琳,讓兩個孩子的分別站在轎廂靠門兩側。

轎廂裏頓時彌漫一陣淡淡的海水氣息。

華法琳從背後觀察她。她身材高大,從角的形狀看,應該是一名薩卡茲,黑色的頭發微卷,濕漉漉披在肩上,應該是剛從海裏上來。這是一名上了年紀的薩卡茲,連衣裙的短袖不足以遮住上臂,華法琳看到她兩條胳膊很是粗壯,後方則滿布細紋。

兩個孩子,男孩是烏薩斯,七八歲的樣子,女孩是黎博利,十歲左右。兩人也是頭發微濕。華法琳猜測他們剛在海裏游完泳上來,在客房換過了衣服後,準備前往更高樓層進行下一項活動。

“女士,今天有鮮切蟹生嗎?”男孩問。

“當然有。”

“拉特蘭聖音湯醇呢?”女孩問。

“也有。”

兩個孩子都喜滋滋的。看來,他們的目的地是頂層的旋轉餐廳。

“下午我能叫菲洛沙來一起玩嗎?”男孩問。

“這要菲洛沙的爸爸媽媽同意才行。”

“菲洛沙說他們不同意,女士,您能和他們說說嗎?我和菲洛沙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丹尼亞,”黎博利女孩說,“如果菲洛沙偷溜出來和咱們玩被他爸媽知道,一定會受到懲罰的,你願意他受到懲罰嗎?”

“那我當然不願意……哎好吧好吧,”烏薩斯男孩無奈地揮手,“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我和他突然就分成了兩個——”

這時,頭頂燈光突然閃了兩下,腳下一晃,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電梯發生了故障。

只是故障,一會兒就修好,華法琳很清楚。但這個想法并不能阻止她在心中大叫一聲不好。

眩暈感是最先襲來的,她清醒地迎接這一切,毫無意外的,繼眩暈之後,無力、胸悶、氣促蜂擁而至。

華法琳将後背靠在牆上,一下一下做着深呼吸,希望能因此為自己的下肢保留一點力量。

耳邊傳來那個女人對孩子說話的聲音,她應該是在安慰他們不要害怕。但所有的聲音聽起來都有些遠,而且越來越遠,好像隔了一層越來越厚的東西。

華法琳覺得自己的努力只能再維持一小會兒。膝蓋陣陣發軟,要不是靠着手上一點慣性扶住鏡子前的欄杆,她就要一屁股坐到地板了。

這麽高級的酒店,電梯竟然會發生故障,還偏偏被她碰上了,偏偏轎廂裏有其他人,還帶着孩子。

血魔赫赫威名,就要葬送在這裏。不過,她轉念一想,能讓孩子看到血魔虛弱的一面也不全是壞事,就當犧牲自己的威嚴,開拓了他們的視野。

“喂,你還好嗎?”

黑暗中,華法琳感到有一只手叉住了她的腋下,給了一個足以支撐她不再往下滑溜下去的力量。是那個薩卡茲女人,華法琳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她離她很近,她或許在觀察着她,是否正好奇她身為血魔卻被區區停電吓得魂飛魄散的緣由?

血魔的視覺在黑暗中覺醒了大約三分之一。

一雙褐色的眼睛近在咫尺,在飛快地眨了兩下後,就像被施了什麽時停技藝般直勾勾盯着自己。

幾乎靜止的瞳孔猶如兩個黑洞,一陣寒意從頭頂貫穿脊椎,霎時華法琳後背滲出一層薄汗。

“我……”她感到喉嚨好像被什麽扼住,“沒……事。”

這時,耳邊響起一陣低沉的機械轟鳴,伴随着源石電流擊打鎮流器的噪音,轎廂裏再一次亮了起來。

幾乎就在同時,兩個孩子發出的歡呼聲蓋過了華法琳的道謝。薩卡茲女人松開了抓住她胳膊的手,再一次轉身背對她。

一切都在短短幾十秒間發生,華法琳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樣子。

電梯穩定上升,燈管安靜發光。仿佛循着光而來,剛才被黑暗抽走的力量回到了華法琳四肢。

“叮——”電梯穩穩停在二十樓,轎廂門從兩邊打開。

華法琳走出轎廂,回過頭準備向他們道謝并道別。

這時薩卡茲女人卻正好彎下腰為女孩整理衣服,黑色的卷發垂下來遮住了側臉。

轎廂門合上了,樓層數字繼續向上跳動。

确認再無異狀後,華法琳深吸一口氣,打開終端,穩穩向前邁開腳步。

“現在是泰拉歷1098年11月9日上午10點,我是華法琳。這是來到布裏奇的第三次語音記錄,距我司駐布裏奇聯絡員杜昆失蹤已一月零三天。按外勤工作規範,将目前進展簡要口述如下:

“已接觸到落日酒店管理人德努茨,談不上友好,也說不上敵意,接下來會嘗試與他建立合作關系。不過,我對布裏奇血族了解甚少,他們和卡茲戴爾的任何血族家族都已經沒有聯系,所以無法以中間人牽線的方式快速破冰。

“對‘K’的調查已進入第三天,辛苦博士和你這次給我指派的搭檔了,沒想到他水性這麽好,或許不遜色于任何阿戈爾幹員。按照計劃,今天就可以完成整個‘K’的勘察工作。但是我要給你潑點冷水,我認為目前這個調查方向并未切中要害,今天恐怕還會是一無所獲。

“關心杜昆去向的人不多,他在布裏奇只是一名普通的船工。警方宣稱仍在緊鑼密鼓調查,但我暫時看不到什麽與此有關的跡象。

“杜昆失蹤前的監控錄像我們已經拿到,和前臺證詞一致,杜昆10月6日淩晨離開住處時用手捂着脖子,對此有關猜測一律毫無意外地指向血魔作案,接下來,我們也打算把它作為重點突破口。

“杜昆的賬號今早登錄內網,上傳了近期來到布裏奇的科考隊簡況,這是杜昆失蹤後,也是一個月以來,布裏奇聯絡點的第一次更新。我們已經與賬號使用者聯絡上,并确認其接受過杜昆的委托。最快将在今天中午與其碰面,了解更多關于杜昆的消息。”

這時,華法琳在兩個相鄰的客房之間停住腳步,借着昏暗的燈光,她看見牆上挂着一副酒店的平面圖。平面圖有些年月了,紙張泛黃,蒙着一層灰塵。右下角還打了個廣告,介紹酒店可直通布裏奇最著名的“K”狀珊瑚礁的快艇隊。

她若有所思,目光在“K”與酒店平面圖之間來回移動了數次。

“補充一點,”她對着終端說,“關于落日酒店,這個酒店确實很大,除了我們入住的主樓以及一系列功能區,在它的最南邊還有兩座副樓:一座名叫“礁石”,目前已開始剝離酒店業務,将一部分房間轉型做養老;另一座名叫“飛魚”,作為主樓的配套,低層經營一些娛樂設施,比如泳池,棋牌室,舞廳之類,中高層有一部分也改造成了公寓,杜昆失蹤前就住在這——”

這時,華法琳停下了口述。

又來了,那種怪異的感覺。

就好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窺視着她。

華法琳猛地轉身,身後空無一人。

兩側牙床隐隐作痛,是血魔的獠牙在蠢蠢欲動。血魔動作敏捷,力氣即使在薩卡茲族群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按理說,她應該沒什麽好怕才對。

但是……她承認,電梯裏那十幾秒停電的後勁還在,自從踏出轎廂,不安就如影随形。

這裏是落日酒店二十樓,還要走上大約五十米的距離,才能到達她下榻的房間。過道兩旁全是客房,房門緊閉。這個時候住客幾乎都出去玩了,房間例行清掃也已完成,所以沒有半點人的氣息。也沒有任何自然光進入,照明全靠昏暗的壁燈,有些區域甚至連壁燈都沒開。看來,住客對酒店的投訴是有些道理的,陰暗處地毯要是哪裏鼓了個包,肯定會把人絆倒。

華法琳壓抑住內心仍在滋長的不安,轉過頭看了一眼來時的方向。

感覺是真的有點糟糕。

明明是剛才走過的路,一樣黑漆漆的房門,一樣暗沉沉的走廊,換一個方向看,景象就好像有了什麽微妙的不同——可若是仔細觀察,又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

過道裏除了她,沒有其他任何人。半明半暗中,陳舊的紅色地毯在某些部位沁出凝固血液般的光澤,這種不祥的顏色在抵達了微弱光亮的盡頭後,又繼續向着目力所不能及的暗處,無限地延伸開去。

華法琳把視線轉過一百八十度。其實兩端都一樣,兩端都似乎通往未知的深處,似乎為某種伺機而動的東西鋪好了道路。而她就站在路的中間,前後左右,只有一個人。

種種聯想令她越發不安。

她決定馬上回房,在那些潛伏在黑暗裏的東西現身之前。

決定一旦做出,變化就緊随而來。一起步,快走就變成了小跑,又從小跑變成了撒腿狂奔。

一旦開始逃跑,恐懼就會緊追不放,每邁開一步,就增多一分。伴随快速膨脹的恐懼,被窺視的感覺也變得越來越強烈。

當窺視明目張膽到一定程度,就會迅速轉化為正被追趕的想象——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她聽到了。

不是幻覺。

有另一個人的腳步聲,正在僞裝成她腳步的回響——

可問題在于,在如此厚實的地毯上面走路,怎會有腳步的回響?

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東西”在追趕她!

走廊似乎變得更加昏暗了,像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地下隧道。視野因奔跑而劇烈跳動,眼角餘光掃到的牆壁正微微扭曲。不過好在,仍然足以鎖定下榻房間的位置,只剩大約二十米的距離。

首要是回到那裏!華法琳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她使出渾身解數往前跑着,一邊跑一邊從随身的斜挎小包裏掏房卡,放東西井井有條的好習慣在此時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掏出了房卡,下一秒,她刷卡、開門、關門、落鎖,一系列操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然而,她根本無暇判斷身後門板有無從外側傳來異動,因為随之撞見眼簾的景象差點讓她魂飛魄散——

正對房門的陽臺上,突兀地立着一個高大的黑影!

華法琳後背緊貼房門,尖叫和心髒差點一起掙脫身體束縛奔突而出。

所幸她訓練有素,知道要定睛再看一眼。

其實,那只是一件巨大的披風。

那個這次勉強與她同住一屋的男人的披風,被陽臺外面的海風一陣陣鼓動着,在半空變換着形狀,像一個哀怨的幽靈。

華法琳靠在門上,捂住心口,在心裏爆了一句卡茲戴爾粗口。

劫後餘生的感受就像快速上漲的潮水,幾乎要将她淹沒。華法琳甚至産生了一種想哭的沖動。但眼淚還沒來得及掉下,血魔的獠牙卻已經完全突出牙床,牙床破損導致的出血漫過嘴邊,順着下唇就要滴落。

血魔的獠牙平時隐藏在牙床內部,只有在需要捕食或者自衛時才會彈出。當情況非常緊急時,過快突出的獠牙就會損害牙床,導致出血。如果對情況出現誤判,就會白疼一場。這也是血魔生理結構上微不足道、無傷大雅的瑕疵之一。

這時,房門鈴聲大作。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華法琳猛地彈起來,一個箭步跨到離門足有兩米遠的地方。她可不希望自己被可能突然捅進來的電鋸或斧頭傷到。

“誰?”她大聲問。

“您好,我是來送自助晚餐券的。”一個女聲從門外傳來。

“是誰叫你來的?”

“是德努茨先生。”

“你……稍等。”

華法琳走進洗手間扯下一段紙巾,仔細地擦去下唇的血液。

房門打開,一個灰發女人站在門口。看見華法琳時,她顯然被吓了一跳。

華法琳這才想起,自己雖然擦掉了唇邊的血跡,但血魔的獠牙還沒有完全縮回牙床裏去。

“抱歉,剛才在吃你們的果盤,”華法琳随口解釋,“蕉蘭果的皮很硬,所以……”

灰發女人點點頭,神色緩和了一些。

“抱歉,門鈴有點接觸不良,希望剛才沒有吓到您。”

“當然沒有。”華法琳随口說到。

血魔記性很好,這個女人雖然穿着同樣的酒店制服,但她并不在學做糕點的那一批女仆當中。

華法琳看到她胸牌上寫着“蘇瑪”。這說明,她确是德努茨點名要求來贈送餐券的人。

這個女人長着一對黑色的角,角不在頭頂,而是貼合頭骨兩側,壓着耳朵上方向前彎曲。左邊的角上,系着一根暗色發帶。

這是一個薩卡茲女性,落日酒店的服務人員确以薩卡茲為主。

華法琳接過兩張自助晚餐券,看到用餐地點寫着“璇宮”,也就是酒店主樓頂層的旋轉餐廳。

德努茨還挺大方,在布裏奇,璇宮的自助餐是公認的天花板。

“如果沒有其他吩咐,我就先走了。”灰發的薩卡茲說。

“等一等。”華法琳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麽?”

“璇宮現在有開放服務嗎?”

“有。”

“璇宮的午市供應鮮切蟹生和拉特蘭聖音湯醇嗎?”

“哦,本來沒有的,但如果事先預約也可以做。”

“好的。”

華法琳稍稍放下心來,剛才在電梯裏遇到的那個女人和兩個孩子,不是她的幻覺。

“還有什麽吩咐嗎?”

“沒有了,替我謝謝他,我會再去拜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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