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探九一二

夜探九一二

“華法琳。”

這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頭頂一側傳來,将華法琳從紛擾的思緒裏拉回了現實。

她發現自己正緊緊抱住一條粗壯的手臂,拖着腳步向前小心走着。由于身高差的緣故,她的一邊側臉夠不上對方肩膀,只能貼住那段上臂,被輕微擠壓的臉頰與對方結實的三角肌之間,只隔着一層襯衫的布料。

“什麽事?”牛津紡貼臉的質感還是不錯的。

“你抓到我傷口了。”赫拉格說。

“啊?”

好……吧。她很清楚赫拉格手臂被礁石劃破的位置,那道長長的口子看似已經愈合,其實組織還沒長好,痛感神經是最先活躍起來的,在傷口愈合之前經常會活躍過頭。自體愈合屬于罕見的高階源石技藝,但也沒有外界想像的那麽神奇,并不能一勞永逸。

“抱歉啦。”華法琳松開了手。

可是,一松開手,陣陣不安就立刻湧了上來。于是華法琳厚着臉皮又往回圈住赫拉格的手臂,這次小心避開了那道傷口。

過分在意位置和力度的結果就是,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和赫拉格手挽手出席某個重要社交場合。

什麽重要社交場合?失蹤案現場當然也算重要社交場合了,和各種蛛絲馬跡打交道嘛,需要的技巧可比酒會上多得多。

于是華法琳又心安理得了。

礁石樓九樓幽深而空曠,地面似乎很久沒清潔,腳步帶起一股淡淡的粉塵味。源石能量探測器沒有任何反應,但出于謹慎,兩人都戴上了防護面罩。

背後的防火門隔絕了天橋外面即将燃盡的夕晖。走廊兩側都是房間,除非房門洞開,否則沒有光線能夠照射進來。

不能開燈。不确定樓層照明設施是否完好,即使完好也不能開燈。天色已晚,燈一開,所有人就會知道礁石樓九樓進了人,麻煩可就大了。

一陣冷風刮過華法琳長長的耳尖。她聽到兩種腳步聲,自己的輕軟便鞋以及赫拉格的休閑皮鞋。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極輕微的、并不是來自腳下的聲音。但華法琳不怕,她心裏有數。

兩邊房門都緊閉着,門上的金屬房號因為缺乏保養,脫落的脫落,磨蝕的磨蝕,不仔細辨認是看不清的,只能根據排列的順序推算。黑漆漆的門板只消多看一眼,模樣就與棺材板子更接近一分。而最令華法琳感到不安的是,這些門上都還安裝了貓眼。

此時此刻,某一扇或幾扇門的後面,會不會有什麽東西正把血紅的眼睛貼在上面一眨不眨,冷靜而又瘋狂地觀察着他們?又或者伺機而動,在她走到某個位置時突然伸出一只怪手,以足以扭斷骨頭的力量瞬間将她拖走,讓她連發出一聲呼救都來不及?

想到這裏華法琳突然一陣惡寒,整個人不由地又往赫拉格一側靠過去,手上也相應地加重了力道。她感到赫拉格手臂一僵,馬上意識到自己這一抓,又抓在了他的傷口上。

“哈,抱歉。”她讪讪地放松手勁,但仍不敢完全撒手。

赫拉格腳下略停,沒有說話,沉默幾秒後,将手臂從華法琳的環抱中抽出,轉而從外側搭住她的上臂,然後微一收攏——

如此一來,華法琳就更進一步靠近他了,她的左右兩邊,以及背後都有了保護:

左邊是赫拉格的手掌,右邊是赫拉格的身軀,背後是赫拉格的手臂。

如果他穿的是标準作戰服,那麽華法琳的前方還可以用披風擋住,形成一道絕對領域,可惜披風這會兒還挂在房間裏吹着空調。

下次一定要給他叫個幹洗服務,華法琳心想。

不過這樣已經足夠了,三面都有了堅實保護。一直緊繃到快要斷掉的神經松弛下來,原先冰冷的腳心手心便迅速回暖,一時竟讓她感到有些燥熱。

“謝啦。”

“不要老看恐怖片。”赫拉格說。

“啊?”

“奈音跟我說過,她們看那種片子時喜歡叫上你。”

“‘那種片子’……和看過多少沒關系,我只是……想象力比別人豐富些,嗯。”

“想象力只在看不見的地方發揮作用,血魔的視力,應該足夠讓你看清走廊的盡頭。”

雖然對華法琳過分依賴的舉動有所懷疑,但赫拉格剛才還是做出了恰如其分的反饋,給了她力所能及的、雖然可能只是形式上的支援。

這種從不深究他人私心、只依眼下狀況予人方便的特質,讓華法琳感到非常的舒服、滿意。

“你能看多遠?”她問。

“我看到一只蝙蝠。”

“哦?”

“它剛才在每個房間門口都停了一下,就在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它飛到了走廊盡頭,倒挂在一根房梁下方。”

“我都不知道那裏有什麽房梁,我沒法看到那麽遠。”

“淺色的蝙蝠,很顯眼。”

“你能分辨出顏色嗎?”

“不,只能判斷深淺。駿鷹的夜視能力犧牲了色彩感知,增強了距離以及動态捕捉。”

“那我們不一祥,”華法琳說,“在暗處,血族仍能分辨色彩,但有效距離只有十米。”

“足夠反應了,”赫拉格問,“那只蝙蝠是你的嗎?”

“你又知道了?”

“我剛才提到它,你絲毫不感到意外,這十幾步路裏,你也不可能沒聽到它的動靜。”

“嗯,但它不是真的蝙蝠,只是一種源石技藝,我加了一些适應性拟态,可以簡單探測環境,遇到危險會發出預警。”

“什麽危險?”

“門後或角落裏藏人,或者房間裏有體積異常的物品,都會影響超聲波傳輸的路徑,它對這些很敏感。”

“從我們進來到現在,它發出過警報嗎?”

“沒有。”

華法琳打了個響指,走廊盡頭随即發出輕微響動。在她擡起手的同時,一個約莫巴掌大的小東西落在了她指尖。

華法琳把蝙蝠舉到赫拉格跟前,“來,瞅瞅。”

“還挺逼真。”

“摸摸?”

“會吸血吧?”

“如果你打它它就會。”

華法琳把停着蝙蝠的那根手指輕搭上肩膀,蝙蝠撲撲小翅膀,就從她的手指跳到了肩上。

“給你介紹一下,它的名字叫‘毛毛’。”

“嗯,‘毛毛’。”

“你現在不是分辨不出顏色嗎,‘’毛毛’是白色的,但翅膀和耳朵卻是紅色。”

“那挺像你。”

“可愛吧可愛吧?”

“……還行。”

華法琳開心地打了個響指,“毛毛”便飛離肩膀,繼續去勘察周邊環境了。

兩人一起走過又三組房間的距離,過了第三組房間,赫拉格方向開始往右偏轉,然後在右側一扇門前停下。

“我們到了。”他說。

華法琳定睛一看,9、1、2三個金屬數字蒙了一層薄鏽,嵌在黑漆漆的門板上好像漂浮着,讓人心裏有些發毛。赫拉格讓華法琳稍稍退後,又允許她再一次抓緊他的手臂。

赫拉格另一只手小心搭上門把。

“你覺得,門上鎖了嗎?”他突然問。

“試試不就知道?鎖了再想辦法開啊。”

赫拉格沒有說話,過了三五秒,華法琳才聽到門把手傳來一聲輕微而持續的響動。

“開了?”

“嗯。”

“不進去?”

“華法琳,你不覺得奇怪?”

“哪裏奇怪?”

“一切都太順利了。”

赫拉格小心地将門把手重新複位,轉頭認真看着華法琳。

“我們剛才猜出密碼,接連穿過三道門,毫無阻礙地從飛鳥樓來到這礁石樓,現在912室又恰好沒上鎖,只要推開這扇門,就可以毫無阻礙地進到裏面。世上竟有如此順利之事?我可不可以認為,有人在希望我們這麽做?希望我們按部就班,順着他的思路往下走?現在我們正在做的,是出于我們自己的意志,還是一開始就被設計好的?”

“當然是我們自己的意志,”華法琳不假思索,“給點信心啊赫拉格,哪有那麽容易就被人牽着鼻子走的?”

“當我們意識到時已經晚了。”

“你對自己沒信心,總要對我有信心吧?我能從‘一堆鯉魚’的遺言推斷出阿托品中毒,也憑着‘K#912’的字段鎖定了這裏,這種事情,除了我沒有其他人能做到。這不是我的意志,還能是誰的意志?”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能力,華法琳。”

“那你就是懷疑你自己喽。”

赫拉格沉默。

“……害,別糾結嘛,要不我們随機另找幾個門檢查它們鎖沒鎖,不就知道912是否九樓唯一的例外了?”

“不能,至少今晚,我們不能再試探更多。”

“這不行,那也不行,”華法琳放開赫拉格,轉而雙手抱胸道,“那你說現在怎麽辦吧。”

其實,華法琳很想告訴赫拉格門禁密碼的事。的确,密碼不是她自己試出來的,而是德努茨告訴她的。她與赫拉格之所以能這麽快來到912門口,德努茨的助推至關重要。剛才在天橋另一端,在飛魚樓,德努茨明确表達出希望她查清杜昆失蹤真相、還他與落日酒店清白的意願。從這一點上看,德努茨應該沒有害人之心——不,應該說,絕對。

“即使你被整個卡茲戴爾抛棄,落日酒店的管理者也不會丢下你。落日酒店的管理者,不會丢下任何一個向它求助的薩卡茲。”

這是兩百三十年前,在卡茲戴爾匆忙登船時,媽媽告訴過華法琳的一句話。華法琳一直記到現在。

但是,畢竟過去了那麽多年,整個泰拉物是人非,誰又敢拍胸脯保證,一個酒店和它的管理者能一直保持初心?

有一點赫拉格說得有道理,就是德努茨有可能在刻意引導他們。但德努茨想把他們引向哪裏?他希望他們查出的“真相”,與真正的“真相”之間,存在多大差距?而赫拉格的過分謹慎,與其說不夠果斷,不如說是多年的戰地指揮經驗使然。在活着的這些年裏,她觀察到一個現象:越是深入過戰争風暴的軍人,就越沒有好勝進取之心,那些能活着從戰争風暴中走出來的軍人,如果沒有到神智混沌、淪為行屍走肉的地步,則無一例外會變得深思熟慮、謹言慎行。

但是,再謹慎的指揮官也不會裹足不前,再謹慎的指揮官,最終也是要做出決斷的。

“華法琳,确定‘毛毛’沒有發出任何預警?”

“沒有。”

“那我們就進去吧,這是眼下唯一能做的,”赫拉格說,“你跟在我身後,跟緊我。”

“好呢。”

指揮官終于做出了繼續探索的決定。華法琳想,如果赫拉格打算暫時按兵不動,她也會支持他的選擇,但心裏肯定不會像現在這麽舒暢。

按照赫拉格的指示,華法琳縮到他身後一側,不客氣地又一次緊緊圈住他的手臂。赫拉格調整好呼吸,再一次緩慢轉動門把手。

門的合葉潤滑,被推動時沒有發出什麽太大聲響。

912室的門開始出現一條窄窄的縫隙。

華法琳縮在赫拉格身後,小心翼翼探出半邊臉觀察。為免遭受突然的刺激,她還學着末藥看恐怖片時的做法,舉起拇指擋在兩目中間,發現這樣的确能夠提供一些緩沖。

什麽叫實景體驗啊,要不是必須緊抓赫拉格不放,華法琳恨不得來個戰術後仰。

随着房門被赫拉格一點點往裏推進,那條縫隙變得越來越大,912室的擺設在兩人視野中一點點地展現出來:

有一張床,是很普通的那種鐵架床。上面光禿禿的只有床板,床品已經處理掉了。

一個床頭櫃,在靠門的這一側。床的側邊與門正對,內側靠牆的位置有一張書桌,搭配一把椅子。桌上零星擺放着一些東西,上方是緊閉的窗戶。

這是把門開到約四分之三時可以看到的所有東西,非常簡單的擺設。

沒有陪護床,除了書桌前面的椅子,也沒有其它可供休息的家具。如果不是事後做過清理,就說明病人缺少穩定的日常陪護。根據華法琳此前的了解,安娜在布裏奇舉目無親多年,與本地居民的聯結也十分有限,搬進養老院後又遭排擠孤立。現在能看到的房間的擺設,與已掌握的信息是吻合的。

如果這裏是安娜最後生活過的地方,那麽除了鐵架床、床頭櫃、書桌、椅子外,按照一般的起居布置,應該還要有衣櫃。按照目前看到的擺設,衣櫃一般會正對床尾,挨着牆角。

而就在這時,她感到赫拉格後背猛的一僵。

下一秒,來不及調整的視線順着門邊滑了出去,徑直落在右前方的牆角處:

那裏不是衣櫃,而是一個穿铠甲的人!

瞬間,華法琳汗毛倒豎,呼吸困難,感覺周圍空氣一下全被抽走。

铠甲人的臉整個被頭盔遮住,卻遮不住不斷散發的強烈惡意。

華法琳移不開眼,她的眼球和身體不受控制,被緊緊釘死在铠甲人身上。

咔嚓,铠甲人似乎動了起來。

咔嚓,铠甲人似乎往前邁出了一步。

咔嚓,咔嚓,不是錯覺,每眨一次眼,那人就邁出一步。

咔嚓,咔嚓,咔嚓,越是害怕,自己越是違背常理地瘋狂眨眼。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頃刻間,铠甲人逼近眼前。血魔的視覺完全不起作用,華法琳根本看不清頭盔下的那張臉,那裏面只有一團虛無。

那團虛無離她只有不到一米了,铠甲人舉起一只被金屬指套完全覆蓋住的手,緩慢而機械地朝她伸來。

華法琳想要尖叫,卻發現喉嚨像掉了鏈子一樣不停打滑。

就在這時,一股力道重重落在她的肩上,卻不是來自正面,而是旁邊:

“華法琳,一副铠甲罷了。”

赫拉格的聲音仿佛擁有魔力,華法琳一下回過神來。

眼前哪有什麽“铠甲人”?赫拉格說得沒錯,那只是一副铠甲,一直在右前方的牆角處擺着。

……只是幻覺?

“你剛才,有沒有看到什麽?”

“沒有,只是第一眼被吓到而已。”

912的房門已經完全打開,華法琳看見铠甲隔壁有一個雙門衣櫃。铠甲和衣櫃,是除鐵架床、床頭櫃和書桌外,912室裏餘下的所有擺設。

兩人輕手輕腳走進房間,赫拉格小心地把門關上。關閉的房門隔絕了走廊未知的風險,警戒範圍一下縮小到十平米左右的空間,這讓華法琳感覺好了一些,也終于敢放開搭檔的手臂了。

不過,她對那副铠甲還是心有餘悸。赫拉格走到铠甲前面研究了一陣,華法琳則在兩米外保持觀望。

那是一副缺乏保養的铠甲。這麽說已經客氣了,事實上,铠甲上面除了有大大小小多處破損,一些諸如綴片、手甲的零部件也明顯缺失。

“我本該對安娜的西敖身份有所準備,”赫拉格說,“這是卡西米爾制式铠甲。西敖德薩被劫持到卡西米爾之後,城裏的一部分庫蘭塔族獲得了騎士稱號,第十次烏卡戰争結束前,他們既為卡西米爾賣命,又積極參與騎士競技。”

“所以這是安娜的铠甲?我記得她似乎是……”

華法琳想起酒店那些薩卡茲女孩提起過,安娜出嫁前,曾在布裏奇的一家區級醫院工作,這與騎士的身份不太符合。

“這副铠甲适合一米八左右的男性。”

“安娜是跟随她的父母從烏薩斯逃難才來到布裏奇的,這可能是她父親的遺物。”

“卡西米爾人看重铠甲的意義與傳承,也會将經受過戰場洗禮、尤其打過勝仗的铠甲,作為辟邪祈福的物品。這副铠甲,可能陪伴安娜度過了最後的時光。”

說着,赫拉格從铠甲移步到衣櫃前。觀察了一陣後,他轉頭向華法琳示意,讓她上前兩步,跟他一起站到櫃子一側。

這樣做的好處是,萬一真從櫃子裏沖出什麽東西,他們也不會遭到正面的襲擊,而且打開的櫃門自然擋在身前,可以形成一道緩沖。

赫拉格讓華法琳在他身側躲好,然後用一根手指輕輕勾住那側櫃門的把手。要開了,華法琳不由地在心裏默念倒數。

三,二,一,赫拉格猛地拉開櫃門——

什麽也沒有發生,沒有什麽東西掉出來或者沖出來。隔着櫃門一層薄薄的木板,華法琳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兩人走回櫃子前面。櫃子裏沒多少東西,橫杆上稀稀拉拉挂着幾個空衣架,下方只有個大編織袋,也不算太大。打開來,裏面只裝着一些女性衣服。

“這個房間被整理過。”赫拉格說。

“可能只是讓人歸置了一下,準備清空。”

“也可能被有意修改,拿走一些,又保留一些,甚至增加一些。”

“那怎麽辦?”

“先看看有什麽。”

铠甲和衣櫃可能藏人的隐患排除,兩人開始分頭調查。

華法琳走到書桌前。剛才在門口看見桌上放着一些東西,現在走進一看才知道是疊放在一起的幾本書和舊雜志。

雜志都是五年或更久以前的,主要是旅游風光雜志,不是本地而是外購,其中有一期的主題是烏薩斯自由行。還有幾本卡西米爾出版的護理通訊。這說明安娜的興趣和專業所在。書本則更舊,恐怕有十年以上,是幾本戰争小史,以及從封面看像是講愛情的通俗小說。

華法琳注意到,雜志封面上方的書角嚴重卷邊,下方的程度則輕一些。書本紙張上緣的積灰比封面厚得多。說明這些紙制品都豎放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最近才變為橫放。

房間的确被整理過。人過世後遺物要整理,随後房間要清空。而這裏的清理進度因為杜昆的失蹤被打斷了。是誰叫停的?或者,是誰授意對現場進行了篡改?

除了德努茨,華法琳想不出第二個人。

這時,華法琳手一滑,把一本雜志掉到了地上。

雜志掉落的位置是在書桌右側與铠甲之間。華法琳猶豫了一下,還是硬着頭皮去撿了。

俯下身時,她眼角的餘光突然掃到一樣東西。那東西很小,在血魔眼中閃着微弱的光亮。

定睛一看,是一片枯萎的花瓣。

華法琳下意識擡頭看向書桌一角,那裏确實只有幾本書。

“赫拉格,”她問,“你那兒有發現花瓶之類的嗎?”

“沒有,怎麽了?”

“沒事,繼續你手頭的活。”

也許原來是有花瓶的,花瓶裏插着鮮花,華法琳想,後來打掃的時候撤掉了。

華法琳起身繞回書桌前,拉開了前面的大抽屜。抽屜手感很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帶相框的老照片,占了抽屜面積約一半,相框後面還有一個巴掌大的盒子。

華法琳拿起相框。照片是一張黑白集體照,很有些年頭。照片上約二十個人,男女大約對半,都很年輕。男人是傷兵,女人都是醫護。無論戰士還是醫護,狀态都不算太好,但他們都微笑着看向鏡頭。也許是剛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甚至是幸運的劫後餘生,又也許,是在苦苦堅持之後,終于收到前方勝利的消息。

安娜在這上面嗎?

“發現什麽了?”赫拉格走上前來,“床頭櫃裏,只有一些緩解礦石病症狀的藥劑。”

“來,”華法琳把相框遞給赫拉格,”看圖說話。”

“這是……”

赫拉格接過相框略一思索,然後指着站在後排中間的幾個軍官說:

“這是敖德薩的部隊,起碼要追溯到三十年前。因為在那之後,烏薩斯軍有過一次大改,将幾支地方部隊的統轄收歸皇帝,軍服制式也就再不作區分。”

“也就是說,安娜可能與敖德薩部隊有關系,”華法琳補充道,“而這些醫生、護士都是庫蘭塔,和安娜一樣。還有前排這幾個,穿得和敖德薩官兵不一樣的男的,也是庫蘭塔。”

“嗯,你看這幾個,”赫拉格手指下移到前排的男青年身上,“他們穿不一樣的衣服,既不是敖德薩軍的,也不是當時卡西米爾軍的,他們應該是……”

赫拉格停了下來,似乎要在腦海裏搜索對應的記憶與名詞。

華法琳打開與照片放在一起的那個盒子,發現裏面有一枚勳章。勳章是兩個六芒星錯分交疊在一起的形狀,六芒星的中央,是一只象征烏薩斯的雙頭鷹。

“來,”華法琳又将盒子與勳章一起遞給赫拉格,“你的強項。”

“這是聯合戰線服務勳章,”赫拉格脫口而出,表情有些詫異,“竟然能在這裏見到。”

“很難拿到嗎,這個勳章?”

“不難,也談不上容易。這是一個集體勳章,專門頒給在各個戰役中,曾為烏薩斯取得勝利貢獻重要力量,但又不屬于烏薩斯正規軍序列的人。”

“可以認為這是安娜的勳章?”

“這要請你幫忙辨認。”赫拉格把勳章遞回給華法琳。

“我?我對你們烏薩斯的勳章可是一竅不通。”

“你只需要告訴我,這個勳章是青銅的,還是黃銅的就好。看它的顏色,我在暗處分不清。”

“對噢,這要是讓你摸黑拆彈,你也分不清紅線和藍線。”

“……是。”

“哈哈,你停頓了!我知道紅藍線只在電影裏有啦,開個玩笑。”

“……很好。”

“這顯然是黃銅,”華法琳觀察勳章,“怎麽,同一款勳章,還分質地?”

“嗯,只有第十次烏卡戰争是這樣。那場戰争中,一批擁有卡西米爾背景的人加入了烏薩斯戰線。當時烏薩斯與哥倫比亞在貿易上有些龃龉,哥國數十種金屬均被禁入,導致制作勳章所需的青銅一度短缺,只好以黃銅補足。雖說實際造價差不多,但很多軍人拒絕領受黃銅勳章,認為那并不正統。最後,青銅優先頒給烏薩斯本土人士,黃銅則讓其他背景的人士消化。”

“表面是鑄材短缺問題,背後其實都是種族問題,老烏薩斯了。”

“所以,結合這張照片的背景,這枚面向團體的聯合戰線服務黃銅勳章,應該是頒給當時的游擊隊的,”赫拉格的目光重新回到照片上,“前排的這幾個庫蘭塔青年是游擊隊,女孩們則是游擊隊的醫生護士,安娜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員。戰争中,除非宣傳必要,傷兵和醫護很少合影。敖德薩傷兵、游擊隊傷兵一起與庫蘭塔醫護合影,就更為少見。這讓我想起第十次烏卡戰争中,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事件。”

“什麽事件,盡量簡短。”

“第十次烏卡戰争中,敖德薩的一支偵查部隊在卡西米爾叢林遭遇埋伏,損失慘重。幸運的是,他們被當地一支游擊隊所救。

“游擊隊成員都是西敖的庫蘭塔。西敖被劫持的那十年裏,它的居民雖是庫蘭塔,但畢竟來自烏薩斯,卻沒有被卡西米爾一視同仁。十年對一個人來說很長,但以政治的标尺衡量,則不太夠,加上以騎士競技為代表的商業文化,更難培養出忠誠的一代。一些适齡的孩子,在接受了卡西米爾義務乃至高等教育後,仍難以發自內心對卡西米爾産生認同。因此,當第十次烏卡戰争爆發時,他們認為改變的機會來了。

“這些人在戰争中以多種形式幫助烏薩斯軍,游擊隊是其中最危險的一種。他們希望烏薩斯取得勝利,希望西敖能夠回歸敖德薩,歸根結底是希望自己的命運回到正軌。他們被卡西米爾視為叛徒,沒有退路,所以雖然裝備最差,作戰卻最為骁勇,也因此與烏薩斯軍隊建立了良好的關系。

“遭遇伏擊的偵查隊被安排在秘密醫療點接受治療,康複之後,官兵們順利歸隊。而醫療點卻在這時出了變故,有內鬼通風報信暴露了位置,致使醫療點遭到卡西米爾軍隊的圍剿。

“那時戰争形勢對烏薩斯稍微有利,烏薩斯軍方決定施以援手,烏薩斯有自己的考慮,他們想為戰時文宣再添一把柴火。于是,一支隸屬敖德薩海軍的精英陸戰小隊被派往營救。

“圍剿醫療點只是卡西米爾的一個誘餌,卡西米爾摸準了烏薩斯的心理,也想趁此機會對西敖的反抗分子們來個殺雞儆猴。策劃這件事的卡西米爾人十分狡猾,他們先引誘敖德薩小隊深入,等他們進入醫療點附近,便讓術士激活外圍早已布置好的源石地雷,可謂請君入甕,一石二鳥。

“在目睹幾名先鋒隊員被炸成肉碎後,敖德薩小隊意識到中計。就在那時,他們又收到天災信使的警報,一場小型天災将在一小時內襲擊醫療點所在方圓二十公裏區域。這點時間根本來不及排雷,如何在天災降臨前安全撤離,成了關系生死存亡的問題。需要撤離的人數可不少,除了敖德薩小隊自身,還有醫療點的醫護人員,以及游擊隊的傷員。”

“後來他們成功逃出來了,對嗎?”華法琳問,“所以才能拍下這張照片。”

“是的。”

“我插入一個問題,如果這枚勳章說明了安娜曾參加過游擊隊,那麽她在第十次烏卡戰争中就是站在烏薩斯這一邊的,那她還保留着卡西米爾的铠甲,這件事又怎麽解釋?”

“第十次烏卡戰争結束後,西敖德薩回歸烏薩斯。但烏薩斯食言了,回歸的西敖人并未得到公平對待,即使是那些游擊隊出身的人,因為烏薩斯認為他們畢竟在卡西米爾待了十年,思想上已經‘不純潔’。我記得上午和你提過這件事。”

“嗯,安娜一家為什麽離開西敖,千裏迢迢來到布裏奇,多半也是這個原因。”

“國族認同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有時你堅信自己會保持初心,有時又不那麽确定,甚至有時,會幹脆認為什麽都是假的。”

華法琳沒有接話,等着赫拉格繼續說下去,赫拉格卻沉默着。

“那就回到游擊隊脫困的問題,”華法琳說,“據我所知,第十次烏卡戰争中,直升飛機和救援吊鈎并未普及,所以他們離開那鬼地方,用的必然是其他方法,重新沉默地雷?不可能,我了解那種源石技藝,那個過程是不可逆的。”

“我曾聽到傳聞,他們使用的方法,與我們在‘金色之翼’店裏聽到的那個布裏奇傳說差不多。”

“你是說……?”

華法琳又把相框從赫拉格手裏拿過來,也許由于心裏已經有所預設,她果真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合影的敖德薩官兵都是黎博利,受傷包紮的部位都集中于兩臂。而那些庫蘭塔游擊隊員的包紮部位則非常分散,并無規律可循。

這一定是巧合,華法琳心想。

的确,有些黎博利的手能夠變成翅膀,比如同為醫療部骨幹的赫默,但那是罕見個例,而且赫默也只能變一只手。而黎博利化身羽人飛躍障礙,奇跡般地實施營救……

信這種傳聞,還不如信這世上有鬼神存在,鬼神賜予他們絕頂的運氣,讓他們避開了所有地雷。

“當時傳得玄乎,但一直沒有證據,診療記錄上寫的都是槍傷。後來戰事緊迫,游擊隊和醫護很快又分散各地,他們究竟怎麽得救這件事,也就漸漸被人們淡忘。”

“這麽神秘的事件,這麽有研究價值的案例,”華法琳不滿道,“到最後居然沒個定論,可見無聊的戰争把多少事耽誤了。”

所以,從這張照片能夠得到的有效信息,就只有安娜以游擊隊的身份參加過第十次烏卡戰争而已。

華法琳旋開相框後面的旋鈕,發現裏面還有一張照片,大小只有合影的一半。上面只有幾名女護士,裝束與大合影上的一樣。

應該是同一時段拍下的紀念照。華法琳的視線在那幾名女護士身上逡巡,漸漸停留在了其中一名的臉上。黑白照上年輕的女性甜甜露齒笑着,不過她似乎被什麽更有意思的東西吸引,并沒有在認真地看鏡頭。

過人的記憶力告訴華法琳,自己曾在什麽地方見過類似的長相。

抱着試試看的心情,她掏出終端,打開落日酒店養老中心的官網查看。果然,在首頁展示的最後一張圖片中,她找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也是來自一張合影,但人少一些。時間是在一年前,通稿上說,國際養老産業協會莅臨布裏奇考察,在落日酒店養老中心,他們被安排與幾位老人合影。安娜就在其中,她是照片上唯一的庫蘭塔,坐在邊上,這次她就只是看着鏡頭,面無表情。

華法琳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反複确認,最終确定兩人就是同一個人,至少也有九成五的可能。四五十年的時光讓一個庫蘭塔少女變成了老妪,并将她的笑容徹底抹去。不過,除了改變不了的種族和五官,華法琳敏銳地注意到,她身上還有一件東西抵禦住了時光的侵蝕:

一個吊墜。一新一舊兩張照片中,少女與老妪脖子上戴着同一個吊墜。

華法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注意到這個細節。多人合影的照片上,單人的圖像大小本就極為有限,更別說戴在身上的飾品。

但是,她偏偏注意到了。

也許是因為,這個吊墜很漂亮,華法琳對美一直有着獨特的感受,懸于吊墜中央的那根羽毛一下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根品相很好的褐色撥風羽,可能來自某種中型猛禽,也可能是某個黎博利的贈予。

這世上竟有數十年如一日将羽毛佩戴在身上的庫蘭塔,這種新鮮感不亞于切爾諾伯格陷落的第三天,當她興沖沖帶領醫療部去迎接登上主艦的阿撒茲勒衆人時,驚訝地發現它的管理者并非薩卡茲,而是一位有着一對如陽光般燦爛耳羽的高大黎博利。

不是薩卡茲而是黎博利啊……阿撒茲勒的技術怕是要不到了,當時她想。

華法琳關掉終端,她需要理清思緒。對安娜來說,這個吊墜意義非同一般,她應該非常珍視才對。于是,一個關鍵的問題出現了:

吊墜去了哪裏?

赫拉格已經檢查過旁邊的小抽屜,裏面什麽也沒有。床頭櫃裏只有沒吃完的藥片。衣櫃裏的那個編織袋,則只有一些衣服。铠甲也調查過了,并沒有存放東西的空間。

是随主人一起火化了嗎?按常理,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甚至有很大可能。但落日酒店的女孩們說過了,安娜是感染者。安娜的床頭櫃裏,也的确存放有礦石病相關的藥品。感染者火化是要進特化焚化爐的,特化焚化爐不允許任何飾品進入。

所以,吊墜是被拿走了?

是杜昆?杜昆認識安娜嗎?的确,杜昆也曾是敖德薩的軍人,也曾參加過第十次烏卡戰争。但巧合只能出現一次,他并不在這張照片上,往事如煙,也無從查證他是否參加過那場密林裏的傳奇救援。

或許他們是在其他的場合認識?

如果,吊墜是那晚杜昆來912室拿走的——至少吊墜是其中之一,那他的目的是什麽?拿了吊墜後,為何就此銷聲匿跡?

或者應該這麽問:如果真是杜昆,那麽他拿了吊墜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導致他就此銷聲匿跡?

這些問題在華法琳腦海中盤旋。她感覺自己似乎朝某個真相邁進了有意義的一步,但又立刻撞上了一道堅固的玻璃,于是原地打轉,不得其門而入。線索的缺失,思路的阻滞,讓她感到有些胸悶。

赫拉格将相框與盒子放回抽屜。

“華法琳,來讓一下,”他說,“我要開窗,只剩這個地方沒看過了。”

912室唯一的窗戶在書桌上方緊閉着。窗闩一看就是多年沒有更換過,為了關緊關牢,便用繩子做了固定。華法琳後退兩步退到床邊,給赫拉格讓出足夠的空間。

繩子綁得很緊,又不能上剪刀,只能一點一點、慢慢地将它松動,是個講求技巧和耐心的細活。窗闩的高度大概與赫拉格肩膀齊平。一開始,赫拉格只是站在桌前抻着上身,伸長了兩個手臂搗鼓,不到五分鐘,可能感到腰很受累,便幹脆跳上書桌,蹲在上面直接與繩結較勁了。

華法琳等了一會兒沒見有進展,便伸了個懶腰背起雙手,繞着鐵架床漫無目的地轉起圈來。剛才在書桌前站了太久,全身都有些僵硬,适當活動活動腿腳,也能順便活泛活泛腦子。

不知轉了多少圈後,窗戶方向終于傳來赫拉格一聲略帶欣喜的“開了”,緊接着便是一陣合葉摩擦的響動。

接下來發生了兩件事,華法琳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排在前面。

理論上,月亮比912室的地板遠得多,那時剛好走到床尾的她,應該要先看見地面那道短短的劃痕,再看見窗外投進來的月光照在了劃痕上。雖然光的行進速度極快,但血魔本就能夠在暗處清晰視物,赫拉格推開窗戶也需要時間。

可事實上,華法琳分不清。在她看來,兩件事幾乎是同時出現在她的生命裏的。之所以用“出現在生命裏”這麽煞有介事的詞來描述,是因為她覺察到它們所承載的非同一般的意義。本質上,它們不過是物體的反光打在了視網膜上,通過視神經傳遞到大腦的特定區域,最終形成圖像。這個過程看似輕飄曼妙,實則自有它的重量,人就是靠這些信號的積累才慢慢認識這片大地的。

命運着實不可捉摸,華法琳甚至認為剛才它是有所圖謀,就像源石一直被懷疑擁有意識,才将月光與劃痕打包到一起送到她眼前,進入了她那一刻的生命裏。

從912室的窗戶望出去,是沒有被任何建築遮擋住的大海。從太陽下山那一刻起,天就放晴了,這會兒更是萬裏無雲,可見度極高。今晚是滿月,圓圓的月亮正從海面升起,它還沒徹底地升上天空,還有約四分之一浸泡在海面之下。

月光皎潔,本該點亮視野,令萬物面目無所遁形。但是,今晚的月亮仿佛擁有魔力,華法琳感到眼中五色迅速褪去,只餘下細膩至纖毫畢現的黑白漸變。

赫拉格仍是站在書桌前,他背對華法琳,似乎在向她絮絮講述看見的東西。比如這棟建築與海的直線距離,白天能否從這裏看見K礁,比如窗臺上有鳥糞的殘留,樓下有茂盛的灌木叢之類。

都是些瑣碎的信息,華法琳左耳進右耳出,她只顧盯着那道沐浴在月光中的地面劃痕,那才是她所認為至關緊要的。劃痕只有約五公分,卻像一條黑色的蟲子般紮眼。劃痕的一端與床尾靠窗一側的那條床腳重合,另一端徑直指向書桌的方向。

華法琳蹲到地上仔細觀察。她注意到床腳附近地磚上的印子。劃痕指向書桌的這一端,有一個比周圍顏色偏淡一些的小圓圈與它重疊。劃痕的大體寬度、圓圈的直徑都與床腳基本一致。

有些年頭的地磚,顏色會因氧化和污垢等原因變深變黑,只有與其他東西長期貼合、甚少接觸外界的部分,才可能保留原本的顏色。

所以,床在近期有挪動的痕跡。不是正常搬動重物的做法,而是類似拖行那樣磨擦地面的移動。由于床腳包有黑色的橡膠防滑墊,所以只要貼着地磚用力摩擦,就會在上面留下黑色的痕跡。

華法琳起身又繞着鐵架床的三面來回轉了幾圈。她發現,位移幾乎只集中于床尾,而床頭的錯位可以忽略不計。

也就是說,912室的這張鐵架床,本該是與靠床頭的牆面垂直擺放的,卻因為某些緣故,導致床尾向外偏離了大約五公分的距離。

華法琳抓住床尾欄杆試着使了把力,發現床本身很沉,雖然上面的床品都被清掉了,也并不能被輕易拖動。

只有床尾受到一次較大外力的撞擊,才會導致這樣的錯位,造成地面的劃痕。

電光石火般,緊随這個推斷閃現于腦海的,是一個看似出格、實則合情合理的猜想。

華法琳決定對這個猜想進行驗證。

她再次抓住床尾,用比剛才多出三成的力氣往身邊一拉,偏移的床尾被拉動了。她盯着劃痕與床腳的距離微調了幾次,終于使劃痕指向書桌的那一端與床腳的防滑墊再次重合。重合就意味着,床尾已經回到它原來的位置上。

然後,她走回到靠近房門的位置轉身一看。不出所料,她的視線不偏不倚,正好對着站在窗前的赫拉格的背影。

這時,海面的滿月又往天空上升了一小段距離,它離開了海面。可能是擺脫了濕氣的緣故,相比剛才又明亮了一些。窗前的赫拉格沐浴在月光之中,他身影高大,輪廓卻很柔和,即使只有背影,也已足夠吸引。這會兒,他對窗臺和窗外的興趣似乎減弱了,轉而拿起桌面的書本翻看。他拿的是哪一本?是講烏薩斯旅行的雜志?還是那本愛情小說?抑或那些地名她聽都沒聽過的戰争小史?

月光的籠罩,尤其滿月的輝光,能讓很多獵物看上去比光天化日下美味百倍,就像給裸蛋糕抹上了奶油和糖霜,令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動。

杜昆失蹤那天晚上,當某個人走進912室的時候——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映入眼簾的或許也是類似的景象吧?

兩側牙床隐隐作痛,血魔的獠牙正緩緩向上刺出。每一個血魔的身體裏都藏有一頭名為“嗜血”的猛獸,像華法琳這種能夠熟練通過心理暗示壓制沖動的,堪稱最優秀的“馴獸師”。

而優秀的馴獸師之所以優秀,是因為她更懂得獸性為何,而深谙獸性為何,反過來也就比其他人更懂得如何激發一頭野獸的獸性。

“赫拉格。”

華法琳呼喚她的搭檔,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遙遠。

“什麽?你又發現了什麽嗎?”

赫拉格還在翻看書本,他沒有回頭,說話的聲音像隔了一層屏障,很小很輕,有點失真,帶着嗡嗡的鳴響。但是,這些鳴響與一陣一陣湧上太陽穴的血流的喧嘩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失禮啦~”

名為華法琳的血魔以驚人的速度沖上前去。

在最原始的捕獵當中,血魔從來無法直接從背後得手。泰拉人形生物的頸部動脈構造,決定了血魔只能通過正面襲擊,才有機會順利将獠牙刺入有效的部位。

而最大的挑戰也是在這裏,如果一開始不得不從背後進攻,那麽一定要想辦法抓住正面的機會。

動脈血是世上最好的食物,來自頸部的尤為完美。一名成熟優雅的正統血魔,只會喝新鮮的頸部動脈血。吸食冷凍血包、咀嚼即食代餐,或如鬣狗般啃噬軀體,沉溺血肉模糊所帶來的低等快感,都不是正統血魔所為,都是堕落!

赫拉格本能往一側閃身,避開了華法琳的第一輪攻勢。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擊,華法琳知道他聽見了她那句“失禮”。但這并不會導致模拟的失真,因為在這片大地上,幾乎無人在面對純種血魔的攻擊時,還能保持鎮定。

血魔的獠牙已經完整鑽出兩側牙床,故意催發的吸血沖動驅使華法琳做出更為激烈、瘋狂的舉動。

趁赫拉格還沒來得及逃離書桌附近區域,她抓住一個空檔,猶如大型菲林般兇猛而靈活地擠進他與書桌間的空隙,于千鈞一發之際,奪取了一次寶貴的正面機會。

但是,一切剛剛開始,還不到關鍵時刻。華法琳雙手抓住赫拉格的衣領,後者仍在有意識地壓抑反抗的本能,但表情越發的詫異,甚至帶上了一點天真如孩童的懵懂。

真的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啊!他在她眼裏,本就是小孩。華法琳兩眼發燙,她看見赫拉格瞳孔緊縮的眼睛裏開始反射紅光,駿鷹沒有紅眼,那是來自她的。她對色彩的感知擺脫了月亮的束縛,她看見血光了,血光就來自她發燙的雙眼,熱流還在眼中擴散,血光甚至可能已經充盈了眼白。

現在她樣子肯定十分可怖,可他還是那麽信任她,信任她不會傷害他。他并不打算把對她的恐懼和信任分開,可愛!可愛!真可愛!她将獠牙完全地暴露,抓住對方衣領的雙手向前猛推。血魔的怪力連駿鷹都難以抵擋,赫拉格被逼得連連後退,最後一個趔趄,“哐”一聲,整個後背重重撞上鐵架床的床尾。

血魔俯下身,雙手死死壓在駿鷹肩上,将他的上半身進一步往後方壓迫,往床板上面彎去。骨骼咔咔作響,駿鷹上身被迫彎出一個弧度,修長的頸部也随之被迫舒展,暴露出動脈的位置。它在快速跳動,猶如被抛上陸地的鱗魚,它散發着噴香的氣息,裏面有美味的血液奔湧。

可惜,可惜了!

華法琳在心裏咆哮,被源石污染的血液并不好喝,她才沒興趣喝。喝進嘴裏有濃濃的粉塵味道,不僅有感染的風險,還會嗆到,齁到,敗壞一天的心情。

可惜!可惜!實在太可惜了!

獠牙觸及皮膚的那一刻,像精準調校好的儀器般,華法琳停了下來。

月光從窗外不斷漫浸而入,而她擋住了月光,駿鷹的臉落在她濃重的陰影之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華法琳放開赫拉格,緩慢地收起獠牙,不顧牙床被頂破的疼痛和嘴裏彌漫的鏽味,低頭看了一眼床腳——

果然,床腳完美沿着那道劃痕的軌跡,回到了之前偏移的位置。

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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