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間奏七】
【間奏七】
關于道歉。
關于“血魔”字典裏,有沒有道歉的詞條這件事。
似乎從來沒人見過血魔道歉。這裏的道歉,不是指那種瞬間溜過嘴邊、以非母語敷衍了事、連對方雙眼都不敢直視哪怕一秒的喃喃,尤其是維多利亞的“sorry”,東國的“すみません”,以及檀國的“”,那種根本不能算是道歉。
真正的道歉意味着,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及相關行為給對方造成的損失和傷害。人們道歉通常會說“對不起,我錯了”,其實順序應該調轉一下,首先要意識到自己真的錯了,才會萌生向對方道歉的想法。必須強調的一點是,前者也只是後者的必要非充分條件,這還是在排除了迫于外部壓力、或想盡快息事寧人的情況下。
具體到華法琳自己身上,她很少會有真心意識到“我錯了”的時刻。作為純血血族,她食量不大,在血族群體中,甚至可以說頗為袖珍,這與她獨特的家庭氛圍有關,也是她頗為自豪的一點。在華法琳看來,一個身體健康的人類一次交出400毫升左右的血量,就和經受一次小小的惡作劇作弄一樣,根本不算什麽。
無論什麽種族,血液都能夠很快再生,損失的血液經過二至三周即可由造血系統補充追加,恢複至此前的成分比例。至于惡作劇,那就更無足輕重了,比如最常見的那種導致對方當衆出糗的戲碼,旁人事後根本不會放在心上,所謂的“社死”,通常只是當事人不斷自我放大的幻覺。
所以血魔認為,無論是吸血還是惡作劇,客觀來講,都不太值得一個發自內心的道歉。
人活一世,還是要學會跳出自身視野限制,去獲取一個更公允的看待周遭事物的角度,才不會陷入無窮無境的煩惱當中。這是血魔想給所有比她年輕的孩子的忠告,雖然沒什麽人會聽就是了。預期壽命大不同,苦痛被時間稀釋的倍數也随之迥異,感受世界的方式怎麽可能一致?
但是,這并不意味着,血魔一定不會産生“這次也許真得好好道個歉”的想法。經過近一千年的入侵和浸潤,拉特蘭文化早已在卡茲戴爾局部實現了滲透。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一種極富宗教色彩、極度自省的觀點在血族內部獲得了市場。這個有些危險的觀點認為,相比泰拉大陸其他種族,血族額外背負有一項原罪:
尾随,恐吓,傷害,刺穿肌膚,吸食血液,然後獲得無上的快樂……即使兩廂情願,即使沒有造成難以挽回的後果,本質也仍是強者對弱者的掠奪——□□,心神,甚至被托付的信任。這片大地上本該處于同一生态位的種群,竟因為血族的存在而橫生了捕食與被捕食的枝節,為什麽會這樣?它不同于烏薩斯犯下的罪,礦場年複一年對感染者的盤剝吞噬,只是源于烏薩斯體制和社會的弊病,血族以人類血液為食,卻是與生俱來,源于那些無法不被表達的遺傳因子。它又不同于溫迪戈與食腐者對普世倫理發起的挑戰,死去的親人、無主的屍身被當作食物,更多是遠古習俗的殘留,它們終會消失于歷史長河。而活生生的人終究不同于死物,能夠威脅到生者的,才會被認真嚴肅地對待。
成年踏入社會的血族,理論上就等于站上了食物鏈頂端,必須承受全社會的側目乃至敵視,這福氣給你你要嗎?要享受現代社會的便利高效,就得适應社會的運轉規律,融入它,成為它的一分子。無法苛求做那上面的一枚齒輪,但至少不要去破壞它。這個道理聽着中庸,但總該是沒錯的。這種因為自憐而自視甚高,又因自責而謹慎自持的心态,在血族當中頗為常見。而且,這種心态好像使得當中某些人的氣質顯得更為渺遠、高貴了,由此更激起藝術家們的創作熱情,古今往來,關于吸血鬼的作品可謂汗牛充棟。
在泰拉很多國家,玩弄律法于股掌的權貴比比皆是,而在如今的卡茲戴爾,卻有一個反直覺的共識,那就是,越是強力的魔族,受到的約束越多。這個進程的加速要歸功于源石工業革命浪潮,與拉特蘭文化的入侵可以說裏應外合。活躍于諸王庭的女妖、溫迪戈、食腐者和血族在上千年裏深居簡出于各自的城堡與洞穴,直到近三百年,或被吸引,或受脅迫,才開始主動或被動地與外部世界産生碰撞交融,而他們中的大多數,竟然都适應得不錯。
媽媽去世後,大君收回了命令,華法琳被允許從布裏奇返回卡茲戴爾。新的監護人是她的一名混血遠親,待她也算盡責盡心。沒過幾年華法琳到了學齡,出于多個層面的深思熟慮,遠親将她安排在了一所與烏薩斯接壤的多種族私校裏。私校建在一座甚少有天災光顧的小型移動城鎮上。在那裏,除了薩卡茲,還有不少烏薩斯、菲林和黎博利的孩子。華法琳在布裏奇經歷了人生第一次變故,但在跟随媽媽蟄伏的那半年裏,她仍被嚴密保護在血族的圈子中。直到回到卡茲戴爾,像其他孩子一樣走入現代學堂,她才第一次觸摸到近似于外部世界的模樣,了解到卡茲戴爾獨特的道德準則。
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她短暫的小學時光裏占據了重要的地位。那一天,華法琳與幾個同學受邀到一個外號叫“皮褲”的男孩家裏玩。之所以叫這個外號,是因為他有一條正宗的阿達克利斯皮褲,這在當時的卡茲戴爾還是稀罕物。“皮褲”家境優渥,母親是薩卡茲,喪夫後帶着“皮褲”跟了烏薩斯邊境地區的一名小貴族。烏薩斯籍的養父常在兩地之間往來,對這位異族養子似乎頗為寵愛。“皮褲”和媽媽被安排住在治安良好的上城區,移動小鎮沒有別墅區,富人喜歡選擇高層彰顯他們所謂的遠見。
那天“皮褲”的媽媽不在,家裏只有一名昏昏欲睡的傭人。在參觀完寬敞明亮的客廳和琳琅滿目的游戲室後,孩子們的豔羨溢于言表,這激起了“皮褲”的虛榮心。在“皮褲”的提議——或說慫恿之下,他們開始玩起一個危險的游戲。
“皮褲”說,誰要是敢翻到陽臺外面堅持三分鐘,就可以去游戲室任意挑一件玩具帶走。公寓其實有些年份了,陽臺外側可供落腳的地方只有十厘米寬,欄杆上布滿羽獸排洩物和鐵鏽。“皮褲”家在二十四樓,可不是鬧着玩的。
但“皮褲”失算了。無論是薩卡茲,烏薩斯,菲林還是黎博利的孩子,都難以抵禦玩具的誘惑,他們對于玩具的渴望遠遠壓過了對于高墜的恐懼。三分鐘換一個玩具,這筆買賣再劃算不過。那天已經入冬,外面下着凍雨,磚石濕滑難以落腳,欄杆冰冷難以抓握,“皮褲”卻在打賭中接連失去一個大號套圈水機、一架碳纖飛機模型、一套水晶跳棋和一組卡西米爾騎兵娃娃。
可“皮褲”偏不信,他不懂什麽叫及時止損,已經失算了三次,起碼得贏回一次,才不算跌份。
包括華法琳,那天一共去了六個孩子。華法琳恰好身體不太舒服,加上性格原因,對玩具興趣乏乏,所以排到了最後。就在即将失去第五件玩具時,“皮褲”反悔了。這第五個孩子名叫巴魯赫,是一名薩卡茲,向來膽小,但看到前面四位小夥伴都如願得到了玩具,便也志在必得,咬牙堅持。“皮褲”知道巴魯赫看中了什麽,巴魯赫看中了游戲室牆上的一把薩爾貢木制彎刀,貴倒是不貴,甚至可以說是孩子們看中的玩具裏最不起眼的,但“皮褲”不願再拱手相讓。“皮褲”既是游戲發起人又是裁判,在場的孩子中只有他是有手表的,陽臺又看不見客廳的座鐘,“皮褲”便再三拖延時間,哄騙巴魯赫繼續在陽臺欄杆外面呆着,想逼他主動認輸。
雨勢漸漸大了,拿到了玩具的孩子對兩人輸贏毫不在意。巴魯赫既沒有時間概念,也沒有認輸,任由冷雨淋在身上。“皮褲”沒有喊停,任由自己的同學在陽臺外抓着欄杆挨凍,随時可能因為一個閃失從高處墜落。
是華法琳最先發現問題。她當時就站在“皮褲”身後,“皮褲”個子大,她利用他來給自己擋風。她感到身體的不舒服好像加重了,頭疼,眩暈,甚至呼吸變淺,陣陣心悸。奇怪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超越了種族的責任感也從中油然而生,她與巴魯赫不熟,平時幾乎沒說過一句話,但在那個時候,她無比挂念巴魯赫的安全。
“皮褲”戴着當時全班唯一一個電子表,計時用的就是那個電子表,那可是決定打賭輸贏的關鍵。華法琳的目光恰巧就落在表上,猛然覺察到計時早已超過了三分鐘,她當即提出質疑,“皮褲”自然不肯承認。兩人吵了起來,華法琳大聲宣布巴魯赫勝利,讓他趕緊翻回陽臺裏面來,“皮褲”卻威脅巴魯赫不要亂動,否則獎品就會泡湯。老實怕事的巴魯赫抓着欄杆不知所措,一邊被冷雨淋得要哭,一邊還在擔心“皮褲”食言,不給他那把薩爾貢木制彎刀了。
華法琳可不管這些,吵架解決不了問題就來硬的。她沖到欄杆邊想要拉過巴魯赫,把他拽回陽臺裏,卻被“皮褲”攔住去路。華法琳和“皮褲”打了起來。血族天生力大,但“皮褲”是個大個子,所以一開始,兩個孩子是勢均力敵的。然而數個回合後,當兩人相互揪住對方的衣領僵持時,不知怎麽的,華法琳的目光突然鎖定在了“皮褲”頸側爆起的一條青筋上,她的目光就像嵌入木板的一個釘子,越釘越深,越釘越深,深到再也拔不出來。
等再一次回過神來,華法琳發現“皮褲”的媽媽和養父已經在場,大家也都聚在了客廳裏。她還發現,之前自己身上所有的不适都神奇的消失了。現場多了兩名看上去像是醫生的人,但她可以肯定,他們并沒有治療過她。他們一個正給“皮褲”包紮脖子上的傷口,“皮褲”躺在沙發上臉色煞白,昏迷不醒。一個正往巴魯赫身上披毛毯,巴魯赫嘴唇發紫,渾身顫抖,雙手捧着一個杯子正冒白汽。在隔開陽臺和客廳的玻璃拉門前面,小夥伴們木然地緊靠一起沉默。
現場每個孩子都找到了依靠:“皮褲”有他的雙親安撫,巴魯赫有醫生照顧,其他小夥伴們用現在的話來說,則是所謂的“法不責衆”。沒有人靠近她,理睬她,無論是心理還是物理空間,她離每一個人都太遙遠了。
那天是怎麽收場的,華法琳已經記不太清,只隐隐記得那位監護人遠親領她回家時,上樓的樓道黑洞洞的沒有亮燈,她緊張地跟在她後面,努力跟上她的腳步,無比期待她能對她說上兩句話。批評并不可怕,沉默才最可怕。在離家門——華法琳曾把那裏當作自己的家——還剩兩三級臺階的時候,監護人開口了,并不是批評。華法琳記得她說的是“你已經長大了,應該如何如何”之類的陳詞濫調。現在想來,那些話像極了其他非長壽種的母親們在得知女兒初潮時的反應,談不上喜悅,更多是過來人的隐憂。血族有血族獨特的煩惱,但人世間有些煩惱其實差不多。
後來,大約是半個月後,華法琳在監護人、“皮褲”雙親、學校副校長、地區治安官的共同見證下,向“皮褲”正式致歉。“血魔”在薩卡茲境內非戰場區域失控傷人,成年的輕則警告,重則拘役,未成年初犯則視具體情況而定。鑒于華法琳動機無可厚非,只需向對方誠懇致歉,并寫下保證書即可。
華法琳記得,當時“皮褲”脖子上還纏着紗布,一看見她就本能往父母身後躲,他完全被吓壞了。那副可憐的樣子意外勾起了華法琳心底一絲恻隐。那絲意外的恻隐使得原本不情不願的道歉變得自然、順暢,那句“對不起”顯得尤為誠懇動人。“皮褲”父母接受了她的道歉。那個烏薩斯貴族老爺,當然知道事件來龍去脈,卻沒有過多指責華法琳,甚至言語間隐約流露對她勇氣的贊賞。那個風韻猶存的薩卡茲女人,即便認定兒子遭受了□□和精神的雙重傷害,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事情本該就此結束,然而它在華法琳心中永遠沒有結束。事情發生半年後,“皮褲”休學了,一年後,“皮褲”去世了,死因是礦石病。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是,“皮褲”與校外混混玩玻璃彈珠作弊被記恨,贏到手的那些不知怎的被摻進了源石,等到父母發現問題已經為時已晚。這一切聽起來是那麽牽強,要知道,他的養父可是個烏薩斯人。“皮褲”去世後不久,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出生了。
“皮褲”的去世與華法琳沒有直接關系。可是,對華法琳來說,“皮褲”的去世卻像一個放大鏡,不斷放大那天她襲擊他的事實。無論如何,她那時的出格舉動,都是“皮褲”最後一年生命裏怎麽也繞不開的一個坎。雖然把巴魯赫擋在陽臺外側的行為很惡劣,但如果将死于礦石病當作對“皮褲”的報應,那就太過了,“皮褲”罪不至此,他已經在華法琳那裏得到了懲罰,不是嗎?華法琳在他脖子留下的傷口很深,“皮褲”會帶着脖子上那兩個疤痕去見上帝,如果他和他的養父一樣,也相信上帝存在的話。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的疑惑。在華法琳的印象裏,“皮褲”以前從不和校外混混玩的,那他怎麽會因為玻璃彈珠被替換而感染礦石病呢?還有人說,“皮褲”早就得了礦石病,是礦石病改變了他的性情,所以才會置巴魯赫于危險而不顧,才會荒廢學業,與校外的混混去賭玻璃彈珠。這聽起來也不甚合理。種種說法之中,當然也包含華法琳的那一次襲擊,但比起其他涉及了倫理和陰謀的猜想,并無特別優勢之處。
“皮褲”在最後一年究竟經歷了什麽,華法琳當時想不明白,漸漸的也就不去想了。但是在那之後,她時不時就會夢見自己向“皮褲”道歉的那個場景。有時是自己不願意說卻被大人們逼迫,有時是自己想說出來卻發不出聲音。“對不起”這句話,似乎逐漸被她賦予了過多的反思和情緒。關于道歉這件事,在她往後的夢裏變得越來越難,幾乎成了焦慮的化身,甚至在她來到羅德島後,仍會出沒于諸多危險任務的前夜。雖然在那以後漫長的時光裏,她很少遇到一定要将“對不起”說出口的場合,可每當相似的心情和沖動被點亮,她就會陷入極短暫的恍惚。她會想起那一天,想起“皮褲”和巴魯赫,想起自己過火的正義之舉,以及後來衆目睽睽下那句吐字清晰卻又意味不明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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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