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先生請問要加鐘嗎
先生請問要加鐘嗎
“華法琳,你說什麽?”一個聲音從她下方傳來。
“嗯?”
室內燈光柔和,有淡淡香氣彌漫。摻入了鎮痛成分的特制精油在指腹下微微化開,薄如蟬翼地覆在一塊緊實的肌肉上面。
但是眼前這個寬大的背脊,并不是可以任手掌随意摩挲、按壓的,華法琳慶幸自己及時從過往思緒中抽離了出來。
“你剛才在重複一個詞,但似乎不是通用語。”
華法琳眯起眼,視野中央有異常紮眼的東西——
一簇細小而尖銳的源石結晶生長在赫拉格腰側,此時距離她的手掌邊緣不到半寸。
是新的,華法琳記得,上一次體檢還沒有。
“有嗎?”她不動聲色避開那簇結晶,目光在赫拉格腰上逡巡,尋找一個更合适的下指位置。
“那可能是我走神了。”
赫拉格趴在床上,頭朝床尾,一個終端外設被放置在床尾前方的地毯上。他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終端上面,兩只手剛好向床尾外面垂着。華法琳伸長脖子看了看,只見他用兩個手指在屏幕上一下下做着縮放的動作。
一個定格白光閃過,赫拉格截了一張圖下來。圖上分為兩屏,似乎是一張電子地圖,以及一個折線走勢圖。
赫拉格把截圖切走,回到先前操作的頁面。華法琳看到,又一張折線圖的橫軸比例正被他一點點放大,折線也相應呈現新的波形。又一個定格白光閃過,他又截下了一張圖。
“在研究什麽?”
“布裏奇渡禽官網的監控數據,在沿海若幹地點單位時間內的無人機聚集密度變化。”
“有收獲嗎?”
“還沒有,但應該會有。”
“嗯,很有自信,”濕潤指尖按住一個點,“是這裏?”
“……對。”
“沒破皮,沒淤青,觸感良好,正常得很。”
“被你按在床板上那會,我的腰可是整個懸空的。”
“床尾那個欄杆有那麽高嗎,這就扭到啦?”華法琳屈起手指,改為用關節抵住發力,“那這樣呢?有沒有舒服一點?”
“……嗯,是源石技藝?”
“這點小伎倆,不需要。”
“那就再用點力吧。”
“源石技藝沒你想得那麽傷身啦,挺會心疼人,怪不得……”華法琳又将指節沉落三分,壓着那塊肌肉,以力透紙背的勢頭往下碾過數寸,“大家、都那麽、喜歡你,啊。”
話音剛落,華法琳就感到掌下那塊緊實的肌肉突然微抖了抖。
“痛,這裏最痛。”赫拉格輕聲道。
“這麽不受力?”華法琳手勢驟然一松,“對不起哈。”
“沒事。”
說出這些話時,華法琳心裏可是一點負擔沒有,但她确實間接為自己剛才以及更早以前的行為道歉了,不是嗎?她已經完成了道歉的任務。
赫拉格聽起來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在搗鼓那些數據,還是草草的致歉只配獲得公式化的回應。
華法琳在心裏掂量了下,減去兩分力道後重新在他背上落指。這一次她雙管齊下,沿着赫拉格腰部脊柱兩側,點成線,線成面,指節、指腹、手掌輪番上陣,來回按壓、揉刮,往複幾輪,直至整塊皮膚透出微紅。
“還行吧,這位幹員?”這套動作讓她感到微微氣喘。
“……可以,沒想到你還會這個。”
“這可是要收費的,醫療部的增值服務。”
自己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态,像不像物資部那位同族奸商?
“多少?”他語氣有些意外。
華法琳忍住爆笑的沖動,“免單,你又用不上我那些止血劑,我已經打了報告,申請了服務置換。”
“哦,搞不懂你們這種——”
“如果你想加鐘,另算。”
“不用不用。”
“你知道,食鐵獸在炎國開了個推拿連鎖嗎?”
“有所耳聞,叫什麽,”他略一沉吟,“‘熊貓功夫’?”
“是‘功夫熊貓’,你現在享受的這套,基本複刻了總店今年的爆款理療套餐。”
“那我賺了?”
“你賺了,萬笙笙虧了。”
确認大部分止痛藥劑已經進入患處後,華法琳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幾乎不假思索地,她把手掌懸空,從赫拉格的腰部迅速上移到肩頸附近,瞅準一個點凝指一推——
赫拉格整個背部瞬間僵了一下,長年鍛煉出的肌肉塊塊分明,那一瞬間它們同時小幅滾動着,像一池起皺的水,蔚為奇觀。
華法琳聽食鐵獸說,這種情況就是被“拿住了”。“拿”住了,既不是“catch”也不是“hold”,它是炎國語中諸多無法在維多利亞語找到對應說法的詞語之一。
“放松,放松,”華法琳搶在他開口前說道,“幫你把肩頸給松一下。”又按了按,“這勞損得挺厲害的,都硬了。”
“這裏受過傷。”
“和外傷關系不大,我來給你解釋一下啊。”華法琳踢掉棉拖,翻身上床,把赫拉格的尾巴往旁邊一撥,就直接跨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赫拉格雙手終于從終端屏幕離開了,他撐起上半身,扭頭望向華法琳的眼神疑惑中帶着一絲驚懼,和在礁石樓912室被推倒時一模一樣。
華法琳又覺得他很可愛了,她擒住身下人左邊的斜方肌,壓上兩個拇指,用指腹交替輪番向外揉着。食鐵獸說,這在炎國語裏叫做“剝”,就像手指往左右兩個方向使力把果殼剝開一樣。
也許是感到舒服,又确認威脅排除,赫拉格又把頭低下去,上半身放平,注意力回到了終端上。
真是悠哉悠哉呢。華法琳卻感到自己背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你這裏的肌纖維有很明顯的粘連,所以摸上去很硬,”華法琳一邊“剝”一邊說,“肩頸是肌腱頭交錯彙合的地方,肌纖維一撐拉,肌肉就會産生滲出液。撐拉越頻繁、時間越長,滲出液就越多,當多到無法被身體自然吸收回去時,肌纖維就會被滲出液粘連。粘連久了,這裏的肌肉就會鈣化,大大影響你相關動作的幅度和精度,可不是鬧着玩的,我這樣也只能稍微緩解粘連的程度,回到羅德島後,你需要接受正規的理療,到時我給你轉成醫療單,就可以用你還沒用上的幹員服務額度置換了。”
“好,謝謝,聽醫生的。”
雖然聽着敷衍,但赫拉格說得還真沒錯。華法琳哪懂什麽炎式推拿,只不過從食鐵獸那裏學了點話術,又利用年假去過幾次薩爾貢,享受過當地阿達克裏斯特有的精油spa服務,這就活學活用起來了。而真正落實到手法上,她的處理方式又是科學的,它們牢固地建立在對人體肌肉的解剖學及病理學原理上。血液學是華法琳的強項,但華法琳的強項又不止血液學。
至于為什麽要把一次普通的治療包裝成這樣的風格?最主要當然是因為好玩,其次的原因在于,她的手型并不适合做推拿:手掌很薄,十指細骨伶仃,手指一彎,指節立即泛白,幾乎只有一層皮膚包裹,能摸出上面的棱角。這樣的手型做推拿,先不管效果如何,痛是肯定的,再加上血魔天生大力——
這樣看來,赫拉格對疼痛的阈值很高啊。
“剝”完左邊的斜方肌後,華法琳換到右邊,發現赫拉格右邊肩頸的勞損程度比左邊還嚴重。
按理說,作戰幹員不容易有這樣的勞損。華法琳想起,在過去的兩個月裏,為籌備危機合約,博士給不下二十名資深幹員安排了專精計劃,也許赫拉格就是伏案編寫了太多的技巧概要才這樣的。
“就先別搗鼓你那終端了,”華法琳說,“把頭放下來,肩膀和脖子才能徹底放松。”
赫拉格聽話照做,他将垂到床尾外面的雙臂收回來屈起,把頭側着枕在了上面。華法琳又化了一點精油,給他松了一陣右邊的肩頸。然後又将重點轉回到赫拉格的腰背。既要避開那些結晶以免割傷,又要盡量保證手法的連貫和有效,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整套手法完成度接近八成,不止背上一層薄汗,連額角也有點濕了。
現在,華法琳用手肘頂着赫拉格腰上那個聲稱最痛的位置研磨,這樣能讓有效成分更快地滲透肌膚到達患處。
“有沒有感覺到熱?”她問。
“腰上?倒是沒有,”赫拉格頓了一頓,“也許你指的是室內溫度?”
“是啊,室內溫度,”華法琳又不知哪來的一陣興致,“赫拉格,你知道維多利亞語裏的‘我很熱’怎麽說嗎?”
“I feel very hot,怎麽了?”
“說明你維多利亞語基礎還行。”
“一般吧,”赫拉格又把頭支起,重新拿起了終端,“泰拉現代醫學發端于維、哥兩國,你醫術頂尖,又發表過很多論文,維多利亞語肯定很好。”
“嗯嗯嗯嗯。”
華法琳對赫拉格如此毫無矯飾、水到渠成的奉承很是滿意。都說赫拉格一介武夫,但是看看人家,禮數該有的也好沒必要的也好一個不落,話題也接得滴水不漏,為人處事比某些活到忘了年齡的血魔成熟多了。
最後一組手法是捏脊,頸椎往下、尾椎往上來回五到六遍,略微放慢速度,時間正好用來講一個人或故事。
不是“皮褲”也不是巴魯赫,華法琳給赫拉格講了一個不知名的薩卡茲。是在某一次玻利瓦爾執行任務期間,在她每次必去的那家願意接待薩卡茲的會所。
纖長手指提捏住駿鷹背部又糙又厚的皮膚,半拃半拃地往前推進着,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正在犁地的豐蹄,既威武,又雄壯。
“血魔不挑服務對象,不是無所謂,而是挑不了,總是被挑的那個,在薩卡茲群體內部也是。
“我選好服務套餐,剛想問有沒有貌美的黎博利或斐迪亞技師,一個男性歌利亞薩卡茲就被前臺直接指派給了我。歌利亞薩卡茲你懂吧,公認的不好看,臉上要戴面具才不會吓到人那種。
“我那個房間有三張床,三個客人三個技師,技師全是薩卡茲,血魔當然只有我一個,其他兩個我忘了什麽族,總之不是魔族佬。
“給我按摩的那位幾乎全程沒和我說話,其他兩組話倒是不少。很快我就發現,那兩個客人是相互認識的,他們幾乎全程在逗其中一名技師。”
華法琳停了停,往指尖倒上瓶底最後幾滴精油,然後往赫拉格的腰部兩側推上去。這一次她指法前所未有的溫柔起來。
“怎麽逗的?”赫拉格問。
“他們一直問他熱不熱,無論談論什麽,最後都一定會繞回這個問題。那位技師回答了好幾次不熱,他們都不滿意。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道。”
“那裏的通用語是維多利亞語,他們想逗他說出一個典型錯句,‘我很熱’,‘I am hot’,好嘲笑他是個‘騷貨’。那位技師剛入行時維多利亞語很差,只說錯過一次,就被客人記住、傳開了。”
“這……”
“我注意到那個技師體格很壯,手臂傷疤不比你少,出去拿熱毛巾時,走路還一瘸一拐。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一直幹傭兵,老了打不動了就被趕走,只好接點按摩生意,一邊讨生活,一邊受侮辱,而且很有可能他真的——”
“後來怎樣,他說了那句話嗎?”
“沒有,我嫌吵,讓他們全部閉嘴。血魔這點威懾力還是有的,哈。”
“你做得很好。”
“有什麽用,只能幫一次。”
“一次也是幫。”
“OK搞定!”華法琳指下一松,“終于!”
看着赫拉格發紅的脊柱兩側,華法琳滿意地從他大腿上下來,還貼心地把他的尾巴撥回了中間。
“謝謝,辛苦了。”赫拉格卻仍紋絲不動。
“別趴着了散場了,”華法琳意猶未盡拍拍他的背,“幹活就去桌子,如果不想明天落枕的話。”
“好。”赫拉格從床上起來,眼睛卻舍不得離開終端屏幕。如果不是知道他在搗鼓那些渡禽監控數據,看上去還真像個沉迷電子産品的老人。
華法琳抓起床上的毛巾浴衣往他身上一扔。赫拉格一手接住,他終于把終端放到桌面。毛巾浴衣穿上了,但沒把兩條腰帶系上。
“說說你那個數據,搗鼓那麽久,有什麽發現?”
華法琳走到行李架前打開她的箱子拿內衣,她愈發覺得身上一層粘汗很難受,必須洗個澡了。
赫拉格把頭發折起,很随意地紮了一個辮子。“杜昆那晚離開公寓後,很可能去過一處海崖,就上次我們去康斯丹港途中停車那地方。”
“噢?細說。”華法琳把內衣随手往床上一丢,看來洗澡的事情要緩緩了。
“等我回來吧,”赫拉格從衣架上取下外衣褲,三兩下就穿戴整齊,“我約了他們打臺球。”他看了看表,“還有不到十分鐘。”
“哪裏?飛魚樓?四樓那間?”
“對,杜昆失蹤那晚,魯蓬在那裏打過臺球,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
“臺球室沒女人。”
“這有什麽,給我按摩的都是男人。”
“你會打臺球嗎?”
“不會。”
“那你和他們聊不來。”
“那你會?”
“會一點。”赫拉格對着鏡子打理耳羽上的雜毛。
“可現在已經入夜了……鬼知道這裏……”華法琳想了想,突然有了一個主意,“我給你加點東西吧。”
她從行李架後面拿出她的随身包,從裏面掏出一個印章,然後走到赫拉格面前上下打量。
“轉過身去。”她以命令的語氣道。
赫拉格照做。
華法琳撩開他的辮子讓後頸露出,上面還有點發紅,是她的傑作。她打開印章蓋子,往上面呵了呵氣,然後踮起腳尖,照着對方後頸最中間的那塊皮膚摁了上去。
“好了。”
“這是什麽?”赫拉格轉過來摸摸後頸,“還有點香。”
“是咱們的‘友誼之證’。”
“嗯,其實是某種‘宣稱’,對嗎?”
“聰明,那位身份未明的血魔應該還在酒店某處,這個印章能告訴他們你是血魔的好朋友,這樣即使他們不喜歡你,也至少不會做出傷害你的行為。”
“謝謝,”赫拉格揉揉指尖端詳,“印泥什麽顏色?”
“沒有顏色,我肯定不會随便在你身上留痕的啦,這味道你喜歡嗎?”
“還行吧,挺清新。”
“是我最愛的橙花味道噢。”
“謝謝,那我走了。”
“嗯,早去早回。”
“咔噠”一聲,房門關上了。華法琳在床尾坐下,旁邊放着她的內衣,她卻拿出了自己的終端。洗澡的沖動沒了,只有腦子控制不住地飛速運轉。由于有新的線索加入,華法琳需要将它納入自己的思維體系,重新嘗試一輪演繹。
赫拉格提供的新線索是,杜昆失蹤前可能去過一處海崖,那片海崖離外海很近。這條線索很重要,但赫拉格尚未詳細解釋由來,所以暫時無法判定可信度幾何,僅供參考。綜合此前的調查和問詢,目前能夠推演出的一部分面貌大致如下:
杜昆失蹤當晚,曾通過五樓的天橋,從飛魚樓前往礁石樓。雖然沒有監控證明這一點,但有一位目擊者魯蓬;
但是,杜昆并非去往礁石樓的公寓樓層,他很可能通過安全樓梯直接抵達了礁石樓頂層,也就是閑置的九樓。礁石樓五樓的公寓前臺查不到他的到訪記錄;
杜昆去的是礁石樓912室,這是華法琳根據杜昆的網絡筆記與用語習慣推斷出來的。那個房間住着他曾經的敖德薩同鄉安娜;
安娜已于事發前半個月去世。遺留現場的照片和勳章表明,她曾以烏薩斯方的身份參加過第十次烏卡戰争,與杜昆存在經歷上的高度重合;
但是,沒有證據表明杜昆與安娜彼此認識,只能懷疑安娜的一條羽毛項鏈被杜昆拿走了,杜昆拿走項鏈做什麽,尚待調查;
在912室,杜昆遇到了至少一次意外,具體什麽意外尚未可知,但最有可能是遭到襲擊。地板上的劃痕表明,杜昆曾被狠狠地推倒,把鐵架床撞出明顯的移位;
所幸杜昆得以全身而退,從礁石樓回到了飛魚樓,并從飛魚樓一樓離開。酒店最後一段監控錄像顯示,他離開時捂着脖子一側,一樓地毯随後也被警方發現血跡,這是被血魔襲擊的重要特征;
根據赫拉格的新線索,杜昆離開飛魚樓之後,便前往布裏奇的海崖地帶——
他去那裏幹什麽呢?海崖那裏有什麽?和安娜有什麽關系?亦或是,襲擊他的血魔給了他什麽指示?
襲擊杜昆的血魔是誰?德努茨已經否認,這是他對華法琳的保證。但是,即使未參與其中,也無法說明他沒有任何隐瞞或包庇。
電容筆停在屏幕上久久不動,華法琳眉頭深鎖。推理進行到這裏,似乎又面對着一個新的深不見底的源潭。更何況,杜昆的失蹤還牽涉到更深廣的背景。往小裏說,可能與落日酒店在布裏奇的産業變動有關,往大裏說,可能與敖德薩從烏薩斯獨立出去有關。
每當想到這一層,華法琳就有些煩躁,她此行只是來找人,查清楚羅德島的一名雇員究竟去了哪裏。她不希望自己被卷入任何棘手的事端裏。但是,她決定不了事件的走向。從杜昆失蹤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經決定了。
電容筆被插回終端一側,屏幕緩緩地熄滅。華法琳在昏暗燈光中坐了幾分鐘,然後決定去洗個澡,讓腦子放松一下。
落日酒店歷史悠久,設施老舊,但近些年部分客房經過了翻新,所以它的浴室在華法琳看來還是可以的,除了管線排布、布局設計等方面遺留的一些小問題。
華法琳打開花灑,在下面站了一會兒,任熱水淋遍全身。血魔體溫偏低,所以華法琳喜歡稍燙的水,享受溫差驟臨的那種刺激。
然後,她開始洗頭。她出外勤除了基本的保濕霜,很少帶自己在羅德島使用的那些護理套裝,酒店旅館提供的廉價合成劑就足夠對付。
由于是長發及腰,即使只是簡單的沖洗,也花費了點時間。就在準備要打第二遍香波時,華法琳發現水流變小了。她果斷決定不打香波,加快速度沖洗了頭發和身體。
然而,就在關水的那一霎那,眼前突然變得一片漆黑。
不是眼睛出問題,而是停電了。浴室沒有窗,就像一個隔絕的空間,一下失去所有光源,就像突然被收進了一個密不透光的罩子裏。
“搞笑吧……”
自己低聲的嘟囔好像被什麽阻隔,它們聽起來似乎沒有被傳播到空氣中,而是被局限在發聲者的顱腔內,被随便地甩出去,發出“當”的一下,然後幹巴巴地掉落。
伴随黑暗而來的是寂靜,排氣扇和空調都停止了運轉,敏感的耳膜由于突然接收不到刺激而微微鼓脹。
血魔的夜視能力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生成,視覺和聽覺的同時落空令人隐隐不安。華法琳草草擦幹身體和頭發,摸黑從門後挂鈎取下內衣和浴衣穿上。
她走出浴室回到床上,想打酒店前臺詢問情況,卻發現電話打不通。酒店的應急燈一般會收納在床頭櫃放置拖鞋位置的後方,但華法琳在那裏也摸了個空。
所幸終端還有一些電量,她開啓終端的手電筒功能翻箱倒櫃了一陣,沒找到什麽好用的東西。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找回了血魔的一部分視覺。但是,心中隐隐的不安卻不退反進,因為當目光掃過牆壁和天花板時,她感覺它們似乎出現了某種扭曲。然而當她鎖定視線想要确認這一點時,它們又恢複了原樣。
如果只是這樣還好,可以歸咎于錯覺,可是當排除掉扭曲的牆壁和天花板之後,眼前的異常并沒有徹底消失——
它們所包圍起的空間似乎變窄了。是天花板變低了?還是牆壁并非與地面垂直,轉而向內傾斜?如果單看其中一項,理性告訴她并不是,但是她的感覺明确無誤地告訴她,她身處的空間正一點一點變矮,變小,變得逼仄。
是她的感覺出了問題?
一個荒謬的問題突然從她內心浮現:自己仍身處現實當中嗎?
華法琳快步走到窗邊,“唰”一聲,落地窗簾被大力拉開。玻璃門外的陽臺一片漆黑,那裏本來放着賞海用的躺椅、望遠鏡和咖啡小桌,這會兒都看不見了。沒有月亮,月亮完全被雲層遮住,沒有光源能夠勾勒出地上的輪廓。
她将視線投向更遠方,但她不敢看那片海。整個泰拉,幾百上千種文化形态,都不約而同有關于不得在夜晚凝視大海的告誡。雖然不以為意者衆,但是此時此刻的華法琳,決定出于謹慎,因循守舊。
她的視線落在一處海崖上方。那裏有若隐若現的一點燈光,是那些在陽光下有着五顏六色屋頂的民居嗎?可是,一件她之前就隐隐擔心的事情馬上應驗了:
就在她視線接觸到的剎那,那點火苗一般的燈光就熄滅了。這種情況就像,它們覺察到華法琳的注視,要趕緊藏起來似的。
它們受了誰的“告誡”嗎?是誰在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是否自己注視得越多,就越暴露在“那東西”的注視之下?
華法琳不由自主地轉過身,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黑漆漆的房門。白天已經發生過一回,“那東西”順着門縫就滲進來了,一度把地毯弄得髒兮兮的,所幸最後在赫拉格的腳下停滞不前。
赫拉格……
可是現在赫拉格不在……
難得的軟弱時刻,華法琳快步走到桌前拿起終端,想要給自己的同伴發條通訊。可是,比預料中更壞的事情發生了,終端屏幕怎麽也點不亮,它的電量不知什麽時候耗盡了。是剛才忘了關閉手電筒,又把光源壓在下面了嗎?她不認為自己會這麽不小心,這種事情從未有過。
華法琳告誡自己冷靜。電話打不通,終端點不亮,這種情況下,如果想要獲得幫助,就只能親自下去酒店前臺了。
可是外面……
她的聽覺是很敏銳的,可是此時此刻,她聽不到外面有任何的動靜。
這很不正常。停電了,為什麽沒有一個客人出來?為什麽一點聲音都沒有?落日酒店雖然經營出了點問題,但諾大的這一層不可能只住了她和赫拉格兩人。
外面現在什麽情況?華法琳連走過去觀察貓眼的勇氣都沒有。她的腦海浮現出那條長而漆黑的走廊,走廊幽深得幾乎看不見盡頭。兩旁房門看上去就像棺木蓋子,腳下地毯陳舊卻猩紅如血,一些破損鼓包的部位就像不愈的膿瘡。年久失修的壁燈以獸首裝飾,安靜地對路過的每個客人露出森白獠牙……
這裏是落日酒店二十樓,現在停電,如果要下去,也只能走安全樓梯。華法琳不認為自己能夠做到。
比起客房內部,外面似乎更加危機四伏。眼下自己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待在這裏扛住可笑的着陣陣恐懼,直到電力恢複供應,或者赫拉格回來。
要是讓別人知道,“血魔”也會害怕,也會沒來由的恐懼,也會在停電的房間裏胡思亂想,大家會怎麽想?事實就是,除了喜歡人血,血魔與其他人并無不同。
血魔也是人。可是誰會信呢?
想到這裏,華法琳竟然有點自憐自艾起來,截至一個小時前,她對這種心态還是嗤之以鼻的。
她回到床邊坐下,思索下一步的對策。鑽進被窩也是一個選擇。腳不能露出被子,後背要緊貼床板,眼睛不能看向鏡子。這是濫大街的“防鬼”招數中最重要的三件事。但是,華法琳還不至如此,她知道有一件更重要、卻經常被忽略的事——
恐懼就是恐懼本身所滋養的。
心中的恐懼每多一分,恐懼的影子就至少放大十倍。當心理防線失守,恐懼就會吞噬掉你的理智,繼而吞噬掉你,甚至你的生命。
一條本就瀕臨失守的防線,只需要施加一點外力就會潰不成軍,所以無論如何絕對不能——
“叮咚”。
門鈴響了。
誰?
赫拉格走時帶了房卡,以他的性格,不可能為圖省事而按門鈴。
酒店服務生?服務生在按響門鈴的同時是會自報家門的。
“叮咚。”
誰?(“誰?”)
——不,不對,這個疑問明明只在內心出現,她卻發出了聲音。
是的,聲帶不由自主地震動了,是她自己的聲音。
“誰?”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
“誰啊?”
幹巴巴的發問,似乎被局限在發聲者的顱腔內,被随便地甩出去,“當”一下,碰到他人的沉默,就無力地往下掉,然後被空氣吸收殆盡。
“叮咚”“叮咚”。
門外沒有任何回答,但是門鈴起了變化,比前兩輪按多了一次。
“叮咚”“叮咚”。
“你是誰?”
兩側牙龈一陣刺痛,血魔的獠牙露出來了。驅使它們的,是作為“血魔”的主人的本性。它們通常會比主人更早感知到潛藏的危險。
所以,門外“那東西”極度危險。
不過,獠牙本身的存在也同時提醒着華法琳,提醒她并不是沒有直面“那東西”的底氣。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增加了一次。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兩次。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三次。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四次。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規律打破了。
門鈴被反複地按下,冷靜而瘋狂。
但是,冷靜而瘋狂的,可以不止門外一人。
華法琳從床邊站起,瞥見書桌上方的鏡子裏有兩點紅色的幽光。那是她自己的眼睛。她感到兩個眼瞳熱得發燙,幾乎要讓整個視野燃燒起來。
現在,她繞過小吧臺來到玄關,與“那東西”只隔着一個門板了。她伸手握住門把,手心冰涼,但沒有一絲顫抖。
門把被慢慢地一點點扳下。
“咔噠”,失去鎖舌的束縛,房門彈開了一條縫。
“叮咚”聲随之戛然而止。
薄薄一絲冷光浸入,照亮了小半面牆壁。原來,走廊裏是亮着應急燈的。但是,那光有點奇怪,它顯得過于沉重,凝滞,仿佛髒舊的一團蛛絲落入冷水,濃到無法化開。
玄關靠近房門的那面牆壁被照得愈發幽白,甚至微微發綠。在華法琳眼裏,它突然空蕩蕩的不合時宜,仿佛上面要有張牙舞爪的影子才合乎情理。
華法琳後退一步讓出位置,讓門板得以沿着門軸向內側滑動,慢慢地打開。
蓄勢待發的視線有一瞬的落空。但下一秒她便瞳孔緊縮,因為她看清了站在門口的人。
是一個杜林。
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性杜林,戴着高高的黑色禮帽。
應急燈光在他身前拖出一道半虛半實的影子。
即使戴着禮帽,他的身高也只及她的胸口。禮帽邊緣恰好遮住了他的面目,只有兩個尖耳露在外面。它們崎岖,嶙峋,帶着血絲和紫斑。
兩側視野是黑的,華法琳感到自己的視線被一股奇怪的迷霧壓縮在很小的一個範圍內,好像被逼着只能直視正前方的區域。
“有什麽事?”華法琳問。
“你見過一個戴單頭鷹戒指的男人嗎?”
這聲音低沉,嘶啞,仿佛從将死之人喉中擠出。
“神經。”
華法琳的手并沒有離開門把,她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把門甩上,叫打擾她的這些東西都滾得遠遠的。
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已經打開的房門就像被釘死在了牆上,任憑她怎麽拉也拉不動。
“你見過一個戴單頭鷹戒指的男人嗎?”
華法琳卯足了所有的氣力。
“你見過一個戴單頭鷹戒指的男人嗎?”
門把就快要被她扭斷了。
“你見過一個戴單頭鷹戒指的男人嗎?”
戴禮帽的杜林男人重複着同一句話。
華法琳放棄了甩門的想法。
“那你起碼得告訴我他長什麽樣吧。”
雖然杜林男人未曾擡頭看她,但她捕捉到那嶙峋、帶着血絲和紫斑的耳朵尖抽動了一下。
那是杜林人警惕的表現。他對血魔有所忌憚。
“烏薩斯人,男,黎博利族。”
華法琳心中警鈴大作,因為她知道在這布裏奇,在她認知的範圍內,符合條件的只有兩個——
赫拉格,或者杜昆。毫不猶豫地,華法琳決定将話題引向後者。
“你要找的人已經失蹤很久了。”她說。
“噢?”
“我們也在找他。”
“有眉目嗎?”
“沒有,”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完全沒有。”
“很遺憾。”
“你找他幹什麽?”
高禮帽下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沒什麽,只是想警告一下,戴單頭鷹戒指的男人。”
“什麽?”
“留左邊的鷹頭,留右邊的鷹頭,都只有死路一條。
“什麽意思?”
“不是被殺,就是殺死自己。”
“聽不懂,你是不是有病?”
“如果留哪一邊的鷹頭都是死,那怎樣才能不死?夫人,”杜林用手扶住帽檐,“您的答案是?”
“兩個鷹頭都不留不就完了?”華法琳脫口而出。
杜林突然大笑起來。他發出的笑聲既摧枯拉朽,卻又同時是枯朽本身,而且聽起來有些奇怪,乍一聽是在笑,可越聽又越像在哭。
在這陣奇怪的半哭半笑裏,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突然照着華法琳的胸前狠狠推了一下——不,說推還是太溫和了,應該是撞。
毫無防備地,華法琳被撞得向後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下,她的視線終于與杜林齊平。這個危險的角度,讓她得以看見一直藏在禮帽下的那張臉——
沒有臉,帽檐下方空無一物。
與此同時,在沒有任何外力被施加的作用下,房門自己動了起來,開始慢慢地關上。
華法琳坐在地上,渾身動彈不得。她的想法有了變化。她需要光,無論什麽光,走廊這蛛絲般凝滞的燈光也可以,即使它幽白陰冷,甚至有點詭異的發綠,但那畢竟是光。
她受夠這逼仄和黑暗了,她要出去,待在有光的地方。只有在有光的地方,她的心裏才有底,才能與心中的恐懼對抗。她想越過這道門,踩着猩紅的地毯狂奔,對着露出獠牙的壁燈獸首比中指,讓自己的腳步響徹那條幽深的走廊。她想踏着安全樓梯一口氣下到一樓,揪住大堂經理的領子把他罵到狗血淋頭。
可是現在,眼前這道門就要将她關回可怖的黑暗裏了。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道門一旦關上,就再也打不開了。
昏暗的走廊正被漆黑的門板一點點遮蓋。
“啊,忘了一件事。”
無臉的杜林再一次開口,血紅的嘴巴懸在帽檐下的虛空一片之中。
華法琳看見他擡起手腕,一下一下點着表盤的位置。
“這個,校一下。”杜林說。
話音剛落,“咔噠”一聲門關上了。
最後一絲光消失了。完全的黑暗之中,血魔的夜視能力完全恢複,周遭的顏色再一次被不合常理地增強,迫不及待地簇擁到華法琳眼前。
她從未和別人說過,自從“那一天”以後,自己的夜視能力就變得極不穩定。她害怕在黑暗中視物,因為有些東西會突然變得違背常理。她越是害怕,看見的東西就越是扭曲。她在萊塔尼亞的深夜看見過翠綠的天空,她在卡西米爾的隧洞看見過靛藍的獸齒,她在敘拉古的暗巷看見過紫色的人臉,她在烏薩斯的地下診所看見過漆黑的心髒……夢魇常伴她的身邊,她曾在自己的工作室看見過一整面牆壁被漆成鮮紅,一整本書仿佛在鮮血裏浸泡了三天,一整個浴室在她踏入的瞬間化為兇案現場……
她既怕睜眼,又不敢閉眼,閉眼會墜入更深的黑暗。她坐在地上,脖子不由自主地仰起,視線不由自主地擡高,不由自主地看向天花板和牆壁。正如她所恐懼的那樣,它們正毫不掩飾地展示自身的扭曲。
扭曲的下一步,便是傾覆。現在,它們全都向她壓過來,她的防線已經崩潰,可供容身的空間迅速被壓縮到了棺材一般大小。在這狹小的空間裏,華法琳被迫蜷起身體,兩只手繞過膝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
多麽熟悉的姿勢。
多麽悲慘的姿勢。
無論怎麽逃避,她最終必須回到這裏,把那一天真實發生過的事重新經歷一遍。
那一天……
那一天她躲進衣櫃裏,也是這樣的姿勢,一模一樣的姿勢,一模一樣的恐懼。
并不是在和媽媽捉迷藏。那些親昵地呼喚她小名、用輕柔的聲音誇贊她點心做得好的人,只是她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裏想像出來安慰自己的。
那一晚,她躲進衣櫃裏,透過兩個櫃門之間那條窄窄的縫隙,眼睜睜看着那一切發生——
刺客抓住了媽媽,把媽媽的“血瓶”摔碎在地上——那是拉尼塔一脈最珍貴的“血瓶”。然後……
然後……
華法琳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把所有的尖叫都壓抑成淚水。
然後,他們将源石劍刺進了媽媽的後背。
然而,可怕的遠不止這一件事。
整個過程中,都存在某一個人的視線。那個人的視線像光一樣筆直,像針一般尖銳,像刀一樣鋒利,徑直越過奄奄一息的媽媽,擠過兩扇櫃門中間那條細縫,與衣櫃裏的她發生了交彙。
那個人看見了她——不,不止,他還在觀察她,等待她的崩潰,只要她一崩潰,一發出聲音,櫃門就會被打開,自己就會被殺死。
她不能哭,不能喊,不能崩潰,否則就會浪費媽媽的一切努力。
“蘭妮塔,成為醫生吧,那是血族為數不多的出路了。”
“成為醫生,就能治好媽媽的礦石病了嗎?”
“并不能哦,礦石病是治不好的,但優秀的醫生,能夠減緩病人的痛苦,讓病人保持足夠的尊嚴。”
媽媽……
“小蘭妮,小蘭妮,”似乎有人湊到她耳邊輕語,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噓——”
是誰……?
耳語很快消失了,只是幻覺,或者一場夢,耳畔只餘一股冰冷的唏噓。
華法琳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砰。
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有一扇門正被野蠻擊打。每一下既像重錘,一下一下砸在她纖細的神經上,又像某種食肉羽獸的爪子,把她脆弱不堪的心髒緊緊抓住,直至滲出血滴。
敏感如她,應該被這樣的噪聲驚醒,但華法琳實在太累了,累到連一個噩夢都無力逃離。
“咔噠”一聲輕響,擊打戛然而止。
她感到有燈光照在眼皮上,在黑暗視野中化開成一片微紅。
但她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下不為例。”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的是烏薩斯語。
又是“咔噠”一聲。
是門打開,還是關上了?
然後,她感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邊。
身下的床墊微微傾斜,那人坐到了她的身邊。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隔着被子一下下輕輕拍着。
“華法琳?”
她聞到了一陣淡淡的橙花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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