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翅膀的故事
翅膀的故事
赫拉格跪在床前,把一臂的袖子捋到最高。
“莫妮克,你看。”他輕聲說。
他正向那個名叫莫妮克的黎博利孩子展示手臂上的疤痕。挂在窗前的風鈴被風吹動,叮叮響着就像夜晚的星群。而現在卻是白天。窗外不遠處還有另一片五顏六色的屋頂,屋頂上面是沒有一絲雲彩的湛藍晴空。
早晨的陽光掠過藍色的屋頂照進來,照在莫妮克印有好多只金羽獸的被褥上。華法琳拿起莫妮克枕邊的望遠鏡,保養良好的鏡身反光在有些鏽蝕的鐵皮牆壁投下薄若輕紗、清清淺淺的金色。
屋頂下敞開的尖頂窗戶讓這個低矮、簡陋的鐵皮閣樓擁有了難得的采光。陽光、自然光和反射光共同照亮了莫妮克的卧室,也讓赫拉格手臂上的疤痕纖毫畢現。
莫妮克睜大了雙眼,但她眼中并無畏懼之意,反而有一種像是被意外贈予了什麽的驚喜。華法琳的心情和莫妮克一樣,即便自己不是頭一次看到眼前景象。但是,這卻是她第一次清晰、完整、光明正大地觀察這些疤痕。昨天白天,在酒店房間幫赫拉格處理礁石割傷時,她只能專注于那條滲血的傷口,目光落在疤痕上的時長不過兩秒。昨天晚上,被夢魇吓得驚魂未定的她吃準了赫拉格無法拒絕,擠到他床上緊緊抱住他一條手臂,抱了不知多久才又入睡,那些疤痕的形狀、質感,她的手掌已然牢記,卻始終比不得實打實的、視覺上的沖擊。
再一次的,華法琳确認了此前留存的印象。赫拉格手臂外側的傷痕,的确可以視為一組。一組的含義在于,它們源于同一時刻、同一目的。傷痕與臂展方向大致垂直,不過,到了下臂部分,角度便有所加大,且越來越大,統一往手掌方向傾斜了過去。從上臂到手背,傷痕長度也有變化,呈現出肉眼可辨的遞增趨勢。
昨天白天,關于它們的排列,華法琳曾有過呼之欲出的一個猜想,但由于時間匆忙,猜想最終未能成型。但是現在,在充足的光照下,在赫拉格沒有絲毫隐瞞意圖、甚至可稱之為刻意的展示下,她的思維獲得了充足的生長空間。
如果那件事是真的,那麽必須先對一些基礎條件進行調整。無需回憶人類手臂的骨骼結構,那些都已爛熟于心,她只需把它們進行适當的轉換——人類與羽獸的上肢骨骼,肱,桡,尺,腕,掌,指,雖然最終的組合效果天壤之別,但都基于同一套構建邏輯。
很快的,她就在自己的腦海中把它們調整完畢。然後她開始進入一種清醒的冥想。昨天那些來不及添上的“輔助線”,終于依照那些疤痕的形态和走向開始自由而有規律地拔擢、生發。過往種種理性的、感性的,所有關于大道至簡的認知被華法琳調動起來。她微微興奮,那些旁人無法感知的線條,在空氣裏、在她的思維和雙眼中,猶如一根根地給豎琴上弦一般,逐漸牽拉、交織、絞定,最終成型——
是翅膀的樣子。巨大的翅膀。
傳說中的,黎博利消失的翅膀。
但是,從赫拉格口中說出的故事,卻與昨晚他告訴她的完全不一樣。
對此華法琳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在和赫拉格一起來布裏奇之前,通過數次合約作戰經歷,她就已經對他形成了相對穩定的認知:極為可靠,但難以交心,除了博士;你會被他的真誠打動,但他必定對你有所保留,你實際所知的可能連一成都不到。而令她一直略感不安的一點是,即使是在撒謊,在他闡述他自己的謊言時,似乎也對那個謊言深信不疑。
這個能力何以習得?或許并不難想。
此時此刻,對着莫妮克,赫拉格直接套用了烏卡戰争那個關于游擊隊的傳說,用以解釋手臂上那些傷疤的由來。他跪在床前娓娓道來。在他跌宕起伏的講述中,在遙遠的第十次烏卡戰争東敖叢林,通過羽化令雙手變作雙翅,帶着傷員平安脫離那片可怕雷區的,不是敖德薩小隊,而是他帶領的一個特戰排。
莫妮克聽得入迷,甚至在赫拉格的允許下,伸手觸摸了那些傷疤,像是在觸摸一處傳說的遺址。這是一個好故事,但肯定是不真實的。第十次烏卡戰争打響時赫拉格已是中校,一名中校,怎麽可能只僅僅帶領一個排?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莫妮克喜歡這個故事,大部分孩子都喜歡這樣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充滿了友愛、勇氣與正義,并且擁有一個光明的結局。
而昨晚赫拉格給華法琳講述的版本,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感情底色。她認為那個版本也許更為可信,更符合她對赫拉格本人的印象。但促使她去相信的,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因為那是一次偶然的、彼此間的秘密交換——
昨晚,華法琳交出去的是她被迫直視的過往:王庭的分裂,爸爸的失蹤,族人的逃亡,大君的追殺,血瓶的銷毀,媽媽的被刺……彼時她困在房間驚魂未定,覺得眼前一切仍是夢魇的化身,就連赫拉格身上代表友誼之證的橙花味道也被懷疑是魔鬼的僞裝,直到聽見赫拉格準确答出她那只白色蝙蝠的名字叫“毛毛”,才徹底放下戒備,大哭着撲進他的懷裏。
這大約是她成年兩百餘載以來,最接近孩子的一刻,可笑的是,她面對的是一個比她年輕一百多歲的男人。不讓關燈,也不讓他走,連他想去吹幹頭發都不讓。最後幹脆擠到他的床上,說要與他共寝。床是順利擠上去了,卻什麽也沒有發生。窄窄的酒店單人床,翻個身就要摔下去那種,又不能疊上去,只好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她突然就很想傾訴,于是開始傾訴。也不知是傾訴貫穿了抽泣,還是抽泣貫穿了傾訴,總之全程不怎麽體面就對了,好在她縮在他的被窩裏,那幅狼狽的樣子無人得見。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把自己的故事講完,突然想到那條古老的以物易物原則,便要求赫拉格也講一個。當時她已從情緒裏平複,血魔乖戾的秉性逐漸回歸,又加碼了要求。她攀着赫拉格的一臂,把尚未完全收回的尖牙抵在夥伴的頸側,半是懇求半是威脅地表明,他那個用以交換的故事,必須是罕為人知的。
赫拉格沒有拒絕,但是給的幾個主題她都不滿意。最後,在她的強烈暗示下,赫拉格終于答應給她講講手臂上的疤痕。
赫拉格告訴華法琳,那是他流亡到切爾諾伯格之後,最痛苦的一天。那晚奈音的礦石病突然惡化,常規治療已經起不到任何效果,他只剩最後一個選擇——帶她硬闖此前給他吃過無數閉門羹的阿撒茲勒。然而,在通往診所的最後那五烏裏路,他遇到了無法跨越的障礙——烏薩斯近衛軍盛大的凱旋儀仗。烏薩斯難得又打了一次勝仗。那是一道金碧輝煌、浩浩蕩蕩、望不到盡頭的光的洪流,會将所有如他一般的肮髒蝼蟻吞噬得屍骨無存。
無路可去,也無路可退,羽化就是在那時發生的。黎博利的羽化,無人目擊,無人知曉。當時的切爾諾伯格上空就連一只羽獸都沒有,奈音也已陷入不祥的昏迷。于是他把她牢牢綁在背上,馱着她向天空飛去,隐入切爾諾伯格濃濃的夜色,飛到被重重霧霾阻隔的、遠離燈光和視線的地方,奮力飛越腳下那道會灼傷一切的光的洪流,最終降落于阿撒茲勒嚴防死守的庭院——
騙鬼呢這是?啊?
這是華法琳聽完故事的第一反應。但奇怪的是,這種被愚弄的感覺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如果她認為敖德薩小隊的戰地秘聞和“金色之翼”店老板的家族秘辛有哪怕一絲的可信度,那麽她就無法全盤否定赫拉格的講述。而且,赫拉格為什麽要編出這個故事呢?編造必定出于某種目的,難道他想通過這個故事,來表現自己對奈音的愛和犧牲嗎?他吃飽了撐的,烏薩斯和羅德島又不會給他頒什麽“父愛如山獎”。赫拉格當然可以選擇保留一部分真相,但他沒有動機全盤推翻,另起爐竈,以一個全然虛假的故事來搪塞一份來自血魔的、急切想要托付的信任。
這是以人之常情推斷出的結論。事實上,華法琳在想通了這一點後,腦海還閃過另一個堪稱荒謬絕倫的想法:
黎博利的翅膀,是否與極北某些神秘的存在一樣,受到某種規則的束縛?比如,被嚴格限制了知曉的規模?會不會,那晚從赫拉格口中說出的內容,在觸達華法琳的聽覺之前,就已被那個規律悄然篡改過?
這是永遠找不到答案的。但是,華法琳理解赫拉格何以選擇了敖德薩小隊的版本,來和眼前這個名叫莫妮克的布裏奇孩子拉近距離,試圖與她建立一種更為親密的關系——
因為莫妮克是感染者。
給一個情緒低落的感染者孩子講述另一個差不多處境的孩子如何因發生在家人身上的奇跡而得到救助,當然是很不合适的,某種程度可謂散布虛假希望,對孩子的父母也極不公平。
這時,屋頂傳來一陣響動。有人順着梯子爬了上去,鐵皮和瓦片被輕柔地、略顯遲疑地踩踏,發出咔咔的聲音,和陽光一起散發着懶洋洋的香氣。
“莫妮克,”一個女人的聲音透過兩層鐵皮天花板傳來,“客人一會兒就要上來了。”
“好——”莫妮克應得有些無精打采。
“今天人不少,覺得吵就下去一樓啊。”
“好——”
“你那望遠鏡要借出去一下,有客人帶了孩子來。”
莫妮克的雙眼霎時黯淡了下去。
“不要緊,”華法琳小聲說,“壞了我給你買。”
“莫妮克。”
赫拉格拿起放在床邊矮櫃上的一沓畫紙,小心地抽出其中幾張攤開在孩子面前。
“現在能和我說說,你畫下它們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被赫拉格抽出那幾幅畫看起來大同小異。用藍、黑、褐三種顏色的蠟筆,塗畫出極為相似的場景。藍色是海,占了紙面的一半有多。黑色是海崖,塗得很用力,以至覆上了一層不均勻的蠟。海崖上方是潦草的褐色一團,看上去像一個人,可再細看,又不太像——
因為它沒有手。本該長着上肢的地方,卻長了翅膀。
華法琳手裏還拿着莫妮克的望遠鏡。這是一個做工還算不錯的伸縮式單筒望遠鏡,是莫妮克形影不離的寶貝。血魔把望遠鏡拉長,紅瞳貼住目鏡,視線随即以物鏡的延長線為既定軌跡,飛速躍過赫拉格的背影和莫妮克的小床,穿過屋頂下敞開的尖頂窗戶,飛過亮得晃眼的濱海公路以及外側的護欄和灌木,直直地往前飛撲而去。
陸地陡然消失,華法琳眯起雙眼,将脫缰野馬般的視線從大潟湖與外海交界那條發亮的白線——“K礁”,那塊巨大的礁石正承受着海浪永不停息的拍擊——收回,最終停在了不遠不近的一處絕佳的落腳之地——
一處黑色的海崖。
華法琳記下了那個海崖。她把望遠鏡折疊好,将它放回莫妮克的枕邊。
莫妮克沒有說話,赫拉格的故事給了她慰藉,但顯而易見,某件事勾起了她不好的回憶,她還不能很好地克服它所帶來的不适,不能将赫拉格的分享,與那件事統一起來,以抵消心中的疑惑和恐懼。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間或擡眼,不安的視線在赫拉格與他臂上的疤痕,以及自己的畫作三者之間來回游移。
赫拉格等了一會兒,便收起那些畫,把它們夾在尋常描繪綠樹與飛鳥的紙張中間,又小心碼好,用夾子夾上,然後放回床邊的矮櫃上。
“沒關系,想起來時,請一定告訴你媽媽,我們會再來探望你。”
“他們說……”
“說什麽,莫妮克?”
“他們說,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莫妮克聲音很小,但言語間的暗示非同小可。
“你确實看到了什麽,對嗎?”赫拉格壓低了聲音,輕得近乎耳語。
沉默再一次籠罩了這間狹小的閣樓。華法琳不由自主地擡頭向上看去。她看見閣樓低矮的天花板似乎很久沒打掃,沾了一層灰塵,有些地方還布滿了黴點。
卡茲戴爾一度流行一句很有拉特蘭味的話:相對無語時,必有天使從上空飛過。在薩卡茲的語境裏,這句話除了讓人小心隔牆有耳外,似乎還有一種起源不明的、微妙的警醒意味。
既然是隔牆有耳,那麽誰在偷聽,誰在注視?是同族?異族?亦或……?
“……怪物。”
莫妮克低聲打破了沉默。
“海崖上的那個人,”赫拉格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長出了……?”
像下定決心一樣,莫妮克用力點了點頭。
“他的兩只手,都變成……?”赫拉格微擡雙手,小幅度地做出一個飛翔的動作。
莫妮克又點頭。
“還有嗎?除了這些變化。”
“渡禽……”
“渡禽怎麽了?”
“渡禽包圍了他。”
“包圍?”
“是指,聚集在他腳下還是……?”
莫妮克搖搖頭。赫拉格與華法琳對視一眼,看見彼此眼底的疑惑。
“多少只?”
“很多,很多……”
“渡禽體型不小,那個人被很多只渡禽圍住,你還看得見他?”
孩子總是充滿幻想,會給看見的很多事情添油加醋。所以即使大體事實沒錯,也必須通過對關鍵細節的确認去僞存真。
“因為,他的……”莫妮克也做了一個飛翔的動作,用以指代那個人奇異的上肢,“很大,很寬……”
“你親眼看見了那個經過的嗎?”華法琳問。
莫妮克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似乎不太理解華法琳想問什麽。
“就是他的手變成……的那個過程。”赫拉格頓了一頓,又換了一種問法,“你從望遠鏡裏發現他的時候,他的雙手是還在,還是已經變成……?”
赫拉格又做了一個飛翔的動作。
莫妮克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頭看着被子上的那些金羽獸。華法琳略感失望,因為詢問行進到這一步,已經難以判斷她是在回憶,還是嘗試編排。
“他應該很痛,因為必須改變他的手臂結構,”赫拉格問,“如果我的手摔斷了,我會倒下□□,甚至縮成一團哭泣,而他當時是跪着,躺着,還是……?”
“站着,他一直站着。”莫妮克答得很快。
“你确定?”
“嗯,因為如果跪着,他就會很像一塊石頭,或者一只渡禽,但如果那樣的話,我就不會注意到他了。”
這是一個比較真誠的回答。
“什麽時候的事?”華法琳問。
“這件事,發生在哪一天呢?”赫拉格幫忙換了一種問法,“你記得嗎,莫妮克?”
确認日期很重要,因為是一個孤立事件。
莫妮克搖了搖頭,“想不起來。”
這個問題對一個孩子确實有點難,因為他們的意識裏尚未形成清晰穩定的計算時間的方法。
赫拉格略一思忖,又重新拿起矮櫃上的那一沓畫。他翻到其中某一張,将它舉到莫妮克面前。
那張紙上畫着一只淡藍色的羽獸。圓圓的眼睛,橘色的小嘴,頭頂有一根金色的翎毛,很是可愛。
“你很喜歡《勇敢小鳥馨馨》。”赫拉格說。
“嗯。”
“每天都追嗎?”
華法琳看向床尾方向,那裏的櫃子上擺着一個電視機。雖然很舊,但也許是這個閣樓裏最值錢的物件。對于赫拉格的提問她心神領會,立刻掏出終端同時啓動兩個檢索,檢索對象分別是本地的電臺節目單,以及《勇敢小鳥馨馨》的分集介紹。
“還記得那天,小鳥馨馨和她的小夥伴們,遇到了什麽事嗎?”
莫妮克略一回想,給出了她的答案。赫拉格看向華法琳,華法琳點點頭。莫妮克回想的劇情,那一集的播出時間,确實和杜昆最後一次出現在酒店監控裏的日期,也就是10月5日,完美對上了。
确定了日期無誤,線索置信度已經極高,但還差關鍵一點。
“你從望遠鏡裏看到那個人時,是白天,還是晚上?”
即使明知故問,也要逐一确認。如果發生在白天,無疑會被被觀海的人們目擊。
“是晚上。”
“是天剛黑?還是很晚?”
“……很晚。”莫妮克的回答突然沒有先前那麽篤定。
“可是那個時候,你還沒睡嗎?”華法琳冷不丁問。
這個發問讓莫妮克愣住了,看上去似乎有點被吓到。
赫拉格看向華法琳,朝她輕輕搖搖頭,華法琳立刻緩和了表情。也是,剛才自己的語氣,是有點太過嚴厲了,莫妮克的媽媽會不會這樣呢?
“放心,我不會告訴你媽媽的。”華法琳說,“偶爾晚睡根本沒什麽,”她看向赫拉格,“對吧?”
“嗯,但好孩子還是要盡量早睡早起,才不會生病。”
莫妮克松了口氣,擡頭将視線投向上方。
“那晚,我是因為聽到那裏……有聲音,所以才睡不着的。”
“屋頂?有一些夜間的游禽——”
“不是,不是屋頂上面,”她說,“而是下面……裏面,天花板的……裏面。”
華法琳看向赫拉格,正好與他的視線撞上。
“什麽樣的聲音?”赫拉格問。
“就像是……爪子,或者那種洗碗用的……”
“鋼絲球?”
“在刮擦?”
“嗯。”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激動的女聲,緊接着是一個針鋒相對的男聲。兩人的吵架聲在早晨清透的空氣中傳播,在附近每一個屋頂的上方回旋。
莫妮克捂住耳朵,“又來了”,女孩嘟囔了一句,
華法琳擡眼望向窗外,無需借助望遠鏡,血魔犀利的視線在屋頂上跳躍,很快便鎖定聲音的來源。在約三個屋頂遠的地方,有兩個觀景用的天臺一前一後緊挨着,吵架的是各自的主人。
“不會吧……”華法琳發出一聲低低的自語,因為她一眼認出其中那個女性,竟然又是蘇瑪!她的角,還有那頭灰色的頭發,一直很有辨識度。
原來她住在這個地方,華法琳想。布裏奇的很多本地人,僅靠一份工是無法養家的,即使蘇瑪已是落日酒店的中層管理人員。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蘇瑪和鄰居的吵架,華法琳大致知曉了事由:
鄰居在自家天臺新搭的雨棚,擋住了蘇瑪家的視野,嚴重影響了客流生意,導致近期收入銳減。蘇瑪要求鄰居拆掉雨棚,恢複視野,鄰居卻一直敷衍推诿,生生拖了她大半年。
兩人隔着僅一道護欄,吵架聲一浪高過一浪。蘇瑪火力全開,幾乎要跳到對方的陽臺上去與之搏鬥了。如此表現令華法琳有些意外。在客房門口見過一次,在“黃金之翼”見過一次,讓華法琳一度以為她是那種随處可見的慣于沉默、忍讓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沒想到那略顯單薄的身體裏,竟藏有那樣的爆發力。
然而,面對油鹽不進的無賴鄰居,蘇瑪的憤怒最終也只能化作單純的惡語相向——也許之前已經重複過很多次,以拆毀對方屋頂的賭咒,以及改造自家陽臺的宣言,為一場精疲力盡的争執劃上休止符。
“我絕沒有開玩笑!布魯諾,”蘇瑪咬牙切齒,“合約我已經簽好。”
“哈哈随便!”
“下周我真的就會動工,連你的違建一起拆掉!”
“別吵了!”莫妮克媽媽的聲音突然從上面響起,“要吵到別處去吵!客人來了!還做不做生意!”
嘈雜聲戛然而止,唯餘清透陽光照在微風之上。華法琳看到蘇瑪用手抹了把臉,離開陽臺往樓下去了,鄰居男子則叉腰站在原地,似乎正在消氣,或者得意。
與此同時,樓下傳來另一股人聲和腳步聲,大約七八個人,還有孩子的嬉鬧聲。
華法琳聽到他們似乎講的是烏薩斯語,下一秒,就在赫拉格投來的視線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海風吹拂,鹹而溫和。這些人踩着鐵皮樓梯從下往上走,噪音像一團帶刺的霧氣,伴随着金屬疲勞的□□和令人不安的輕晃往上飄着,飄往屋頂,然後壓在了上面摩擦,滾動,好像把這整個鐵皮船屋尤其這個小小閣樓,當成了一塊地毯。敞開的尖頂窗戶外面,其他彩色的屋頂上也開始熱鬧起來,有人剛把器材搬上去,有的架好了設備,有的在伸懶腰,有的興奮交談。不同的屋頂,相似的景象。
“莫妮克——”女人的聲音拉長了從上方傳來,“你的望遠鏡,十分鐘。”
“好的,媽媽——”
為游客們提供拍攝外海的場地,是這片被侵蝕的海崖上的居民,為數不多的收入來源之一。被漆成五顏六色、自成獨特景觀的屋頂,既是抓住游客“第一眼”的手段,也是這些被逼到海崖上的人們對命運的反抗,以及對幸福的一種具象化的理解。在這裏,各種長槍短炮會在這片五彩斑斓中像灌木一樣架起,把源源不斷的海天勝景收入鏡頭,這些美景被以靜态或動态的形式出售、分享或獨占,共同構築起布裏奇作為旅游勝地在泰拉的獨特價值。而支撐這個巨大産業的底部一環,就是這些簡陋的鐵皮船屋的天臺。由于游艇和新興高層酒店逐年加碼的競争,它們并沒有多少提價的空間。
莫妮克的媽媽把這個船屋打理得很好。屋頂每年都會漆成不同的顏色,今年是海藍色。利用屋頂改造的天臺兩側坡度不小,所以重新鋪了輕型的防滑瓷磚,又用木板搭出高低不一的幾級矮臺,以适應不同器材和不同人群的需求。四周加裝的輕型金屬欄杆挂有小型花架,如果說,色彩如童話般明豔的屋頂宛如一塊素色錦帛,那麽架子上的四季如春就是名副其實的錦上添花。
正是靠着這份租賃天臺的收入,莫妮克的媽媽才能一直維持女兒的治療。
“這位置真不錯,”頂上傳來一個模糊的女聲,“這一線,确是布裏奇的精華所在。”
又是一陣孩童的嘻鬧聲,華法琳豎起耳朵認真聽。
“很好的安排,替我感謝……”
“海岸線……湖芯……烏薩斯……”
模糊的女聲被孩童的嬉鬧聲和海風淹沒了。
華法琳看向赫拉格,他正雙手抱胸看着天花板,不知是在觀察天花板本身,還是也聽到了屋頂的只言片語。
赫拉格站起來,閣樓的天花板對他來說很低,他的頭差點就要碰到了。而僅僅是從莫妮克的床前後退一步,他就來到了閣樓中間的位置。
他的正上方有一塊可以打開的隔板。布裏奇的鐵皮船屋制式都差不多,利用了屋頂下方空間的閣樓,一般都會加裝一個天花板。為保證支撐屋頂鋼架的完整性,閣樓的天花板只能裝在低處。不過,這種做法也不盡然全是壞處,因為它與屋頂之間形成了一個不小的空間,夏天隔熱,冬天保暖。
而為了方便檢修,天花板會做一塊活動隔板。
華法琳注意到,這塊隔板表面的灰塵和黴點與周圍無異,說明它很久沒被動過。
“響聲的事,有告訴過媽媽嗎?”赫拉格問。
“是只有那晚,還是平時也有?”華法琳補充。
“那晚最響,之後幾晚也還有,後來……就沒怎麽聽到了。告訴過媽媽,可她認為只是鐵皮被風吹動。”
“你應該讓她晚上來這裏聽一聽。”
“她只能睡樓下,因為地方太小了。”
“鐵皮摩擦鐵皮,也會有類似的聲音,不過,”赫拉格擡手輕敲了兩下隔板,“我還是幫你們看看。”
赫拉格用手掌拂去隔板表面的灰塵。這個過程中他一直背對莫妮克的床,所以那些掉下來的、可能飄到莫妮克身上的灰塵都被他擋住了。
好在隔板并不是用闩子和鎖頭固定的,而是安裝有軌道和卡位——這是維多利亞的流行做法。雖然可能會有生鏽、膨脹的問題,但這對赫拉格來說不是什麽難事,他懂這些粗活,力氣又大得很。隔板一點點地被他移開,既沒有偏離軌道,也沒有因為要克服阻力而發出過分刺耳的噪音。
隔板打開了五分之四,赫拉格稍一踮腳,就可以将視線擡高到天花板上方,将裏面的空間一覽無遺。
他的上半張臉隐沒在天花板上方的陰影裏,往那裏看了大約有兩三分鐘。從他頸部的動作,可以看見他環顧,擡頭,再反方向環顧,動作很慢,小心謹慎。
“莫妮克——”媽媽拉長的聲音再次傳來,“我下來拿望遠鏡了。”
赫拉格的頭回到了天花板下方。華法琳看見他眉頭微皺,若有所思,不過只持續了短短幾秒。
“怎麽樣?”
“沒什麽,”赫拉格關上隔板,“可能有老鼠,清掃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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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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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