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間奏九】

【間奏九】

繼續上次的話題。

關于薩科塔的同源種族,黎博利真的可以被列入候選名單,與公認的“薩(薩科塔)-薩(薩卡茲)”假說分庭抗禮嗎?

在這個問題上,拉特蘭的态度足以說明一切。針對“薩-薩”假說,早在一百多年以前,拉特蘭就建立起一套理論體系,無論持“薩-薩”假說者提出何種論據,這個體系總能找到合适的角度進行反駁。這套針對“薩-薩”假說的反制體系是活的,至今仍在不斷更新完善。在這個體系面前,那些被反駁的論點和論據并不是被圍剿繼而滅失,而是被吸收、被識別,繼而轉化為抗體般的存在,成為抵擋“薩卡茲病毒”入侵、維護薩科塔“本源純潔”的有生力量。

相較之下,“薩科塔-黎博利”假說幾乎從未得到拉特蘭的任何回應。根本原因在于,薩科塔與黎博利并無世仇,也無利益沖突,雖然不是完全沒有過嫌隙,但如果有人試圖通過起源議題為兩族之間搭建橋梁,拉特蘭即便可能感到略有冒犯,也不會斷然拒絕。在熱情好客的拉特蘭,不予置評幾乎等同一種出自良好教養的默許。

從形式上看,“薩-黎”假說試圖找到一條能夠兼容種族、歷史和地理的道路,充滿了略顯自大的責任感和想象力。五十年前,“薩-黎”假說的出現拯救了學者們的審美疲勞,一度令人耳目一新。然而,新鮮最為易逝。藝術不是鐵板一塊,在它自己的國度,再缥缈的靈光也能像苔藓和野草一樣找到縫隙野蠻生長。但在冰冷的、屬于邏輯的領地,縫隙卻成了它顯而易見的弱點,甚至比某些黎博利的身板還脆弱。

在華法琳看來,如果僅憑用铳技巧與遠視能力之間的互補關系、以及薩、黎兩族漫長的時空共存史,是遠遠不夠支撐一個假說的。尤其前者,你不能專挑一種可以被輕易納入宗教框架的巧合,去推斷出一個更接近宗教性質的結論,這是沒有意義的。那篇據說因為提出了“薩-黎”假說的決定性證據而被拉特蘭大學雪藏的論文,相關傳言少說也存在三十年了,至今卻連題目為何都沒人說得清,也沒有任何經得起推敲的片段以任何形式在任何平臺流傳。華法琳懷疑,它可能連相關的開題報告都未曾有過。它們更像是人們茶茶餘飯後的某種固定談資,和幾乎存在于每個城邦的關于血魔的都市傳說沒什麽兩樣。畢竟,想把拉特蘭拉下神壇的人,在源石工業革命爆發後的近兩百年間,可是一直前赴後繼呢。

祛魅的第一要義,就是認識到“他們和我們并無不同”。

華法琳既不是“薩-黎”假說的反對者,也不是“薩-薩”假說的支持者,反過來亦然。她的态度就是——關我屁事。薩卡茲連自己的祖國都沒有,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被所有其他種族仇視、驅趕,還會在乎與哪個種族共享哪段傳說、哪段歷史或者哪段遺傳因子嗎?事實也證明這一點,熱衷“薩-薩”假說的往往不是薩卡茲。薩卡茲不在乎這些,假說無論成不成立,流浪的日子都要照過。況且,父子相殘、兄弟阋牆(又是讨厭的男權視角敘事)這種事情在薩卡茲族群內部簡直家常便飯。對薩卡茲而言,尤其一些能夠在王庭占據一席之地的強力亞種來說,能夠做到關懷、愛護自己的家人,已是難得的美德。

不過,如果一定要從一衆“薩-X”同源假說中選一個覺得稍微靠點譜的,“薩-薩”自然是華法琳的首選。這個選擇既出于理性,因為難以否認它是迄今論據最為充分的學說,即使它始終難逃被拉特蘭體系反駁的命運;同時也出于感性,這卻是源于一次被她視作充滿了命運寓意的聚會,那天正好是她的十三歲生日。

成人禮是血族一生中最重要的儀式,一般在十三歲時,營造一個莊嚴的場合,在族中諸人的見證下舉行。十三歲對血族意味着三大獨立:獨立的狩獵,不再依靠長輩賜予血食;允許擁有獨立的身份,可以脫離家族、自立門戶;以及與獨立身份相匹配的完整權責,比如能夠以個人名義觐見領主,也就具備了成為領主的先決條件。

在真正茹毛飲血的遠古時代,這個儀式很被看重,因為它意味着“血魔”族群的壯大——新的戰鬥群體,新的家族單位,新的領主堡壘,這些都是族群存續的重要條件。而幾千年後的今天,雖然存續問題仍困擾着歷代大君,但存續的涵義早已不同于往昔。有工業革命和現代文明托底,一切都比過往便利很多。意義一旦被弱化,相應儀式就會随之式微,甚至消亡。如今,剝離了神秘面紗的血族成人禮,已經與普通人的十三歲生日聚會無異——這世上有很多人甚至壓根不過生日——更不用說一個在卡茲戴爾邊境小鎮快餐店舉辦,只有監護人和三五好友參加,主角是一名雙親俱亡、家族失勢的血族女孩的十三歲生日聚會。

快餐店是華法琳自己選的,哥倫比亞如今的巨無霸連鎖品牌,近兩百年前剛在卡茲戴爾邊境開設第一家分店,占地不到六十平方。與它在哥國本土宣傳的重點一致,店裏有專門的活動區域。那位瑪士撒拉監護人原本訂了一個本地血族經營的酒店,那裏的包廂很豪華,餐食也高檔,提前一個月預訂都不一定有。但華法琳已經和朋友們說好了去快餐店,監護人知曉後爽快取消了預訂。生日聚會,最重要的是要當事人開心,那位監護人似乎很明白這一點。瑪士撒拉對現代文明的接受度,通常比那些純血血族要高一截。

雖說血族的成人禮已經變成普通的生日聚會,但有一樣東西卻經久不衰,那就是鏡子。慶生的一個環節是許願,血族的許願不是對着蛋糕和蠟燭,而是對着鏡子,不是閉上雙眼任想像飛馳,而是凝視鏡中的自己,再在心中說出自己的願望。

鏡子何時成為血族成人禮上的必備品、為何生日蛋糕和蠟燭始終無法徹底取代其成為許願的媒介已不可考。但是,在關于血魔的都市怪談裏,鏡子卻從未缺席過。這片大地上講故事的人都接受了一條不成文規則——鏡子照不出血魔的身影。這種說法就像吸血鬼害怕日光與十字架一樣無憑無據,但因為足夠特別,就被人們牢牢記住。在那些故事裏,主人公只要利用好鏡子,就能識別出身邊隐藏的血魔壞蛋。電影工業在哥倫比亞興起之後,在血魔類低成本恐怖片裏,有鏡子的場景更是成為制造jump scare所不可或缺的元素。

——盡胡說八道,難道血族不用照鏡子嗎?難道血族公認的優異衣品(島上某工程師除外)是自己閉眼瞎琢磨,或者非要找個人一起面對面才能捯饬出來的?事實上,鏡子在血族生活中的作用,和其他種族沒有任何區別。就連王庭的獨眼巨人,也只是偶爾用球狀的玻璃制品占蔔而已。正因如此,成年禮上的鏡子才顯得尤為特殊。十三歲前,華法琳參加過好幾次同族的成人禮,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對鏡子的作用和象征充滿好奇。為什麽要對着鏡子許願?鏡子裏面有什麽東西?“那個東西”會怎麽處理那些被許下的願望?她百思不得其解。無論是媽媽、爸爸還是後來的瑪士撒拉監護人,都不曾給出過令她信服的回答。

好像被安排好一般,充滿命運寓意的一刻在她自己的成人禮上降臨了。那一天,她從一個神奇的巧合之中,獲得了一份獨屬于自己的答案以及感悟。

那一天,慶祝生日的不止她一人。那家快餐店的活動區域有兩個,在另一區域慶生的是一群烏薩斯中學生。華法琳記得他們的生日蛋糕是巧克力做的,造型是一只棕熊。這是他們的私人訂制。如果沒有外帶蛋糕,快餐店則會根據種族特點,為租用了活動區域的當日壽星免費提供一件。贈送給華法琳的蛋糕不小,是雙層的,素色裱花平平無奇,勝在用料上乘,尤其用糖克制。不知哪位師傅的手筆,但可以斷定不是血族,因為他們往純白色的奶油上澆了一杯濃稠的樹莓汁,店員聲稱那是血族喜愛的搭配。華法琳只覺得荒謬,因為它充斥着顯而易見的刻版印象,樹莓汁搭配純白奶油,簡直不要太像例假——衆所周知,血族因長壽而生育能力低下,血族女性極少來例假。

當監護人定做的雕花大鏡子被兩個歌利亞薩卡茲小心翼翼搬進來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包括那些烏薩斯中學生,那個棕熊巧克力蛋糕如果擁有意識,可能也會感到訝異,訝異自己竟會因為一個不合時宜的鏡子而受到冷落。這是監護人給華法琳的一個“驚喜”,大概也是對好不容易訂到高級包廂卻不得不取消的一次善意“報複”。

對着形似例假的蛋糕唱過生日歌後,就是許願環節了。華法琳跟着監護人走到鏡子前,在小夥伴們的圍觀下,看着鏡中已初具少女形态的自己,看着一直被告知必須引以為傲的銀發與紅瞳,在心裏許下了屬于血魔的願望。

當時究竟許了什麽願望,華法琳已經完全不記得。但是,她永遠忘不了許完願的那一瞬,身後突然傳來的那陣歡呼聲。

那陣歡呼聲并不是給她的。光的傳播速度比聲音要快得多,但是,在往後近兩百年的時光裏,華法琳每次回想那一時刻,就總覺得自己是在聽到了那陣歡呼聲後,才注意到鏡子邊上亮起的那幾個光圈的。

是一個薩科塔家庭。為什麽卡茲戴爾邊境會有薩科塔活動,如今已不得而知,但華法琳确信那不是夢。也許那時小鎮過于和平,和平到竟然允許薩科塔光明正大行走在滿是薩卡茲的大街上,如今這般景象,在卡茲戴爾是絕對看不到的了。

華法琳清楚地記得,那個薩科塔家庭是個四口之家,父母帶着一對兒女,桌上擺滿了炸雞、漢堡和聖代,他們歡呼是因為最小的家庭成員——他們的小女兒突然開口說話了。那是薩科塔小女孩的第一次開口。一個薩科塔小女孩,在卡茲戴爾邊境一家快餐店點亮了頭頂的光環和背後的光翅,這夠她炫耀或恥辱一生的了,至于最終是哪種,則取決于她的經歷和壽命。

華法琳還記得那個光環的形狀,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小的潔白花冠,那麽脆弱,又那麽明亮。

然後,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

薩科塔短命,但頭頂光環會為他們照亮前路。血族幾乎不死,生命卻如閉路循環般沒有出口。就像相對的兩面鏡子之中,一定會出現的那條不知通往何方的幽深暗棧。成年禮上對着鏡子許願的血族,也會透過那面鏡子,預見長生鋪出的那條幽深暗棧,以及無角、銀發、紅瞳所代表的無趣命運。

薩科塔擁有充滿未知與冒險的未來,血族擁有的只是經年累月積攢的過往。

這多像反目成仇、分道揚镳,最終走上截然不同兩條道路的兄弟或姐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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