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規則的遺漏

規則的遺漏

而此時此刻,兩百年後的今天,在距離卡茲戴爾萬裏之遙的布裏奇海濱,華法琳再次體會到了面對那面鏡子時的心情。甚至,她必須比兩百年前更專注,更勇敢。因為這一次,她決定要發掘深埋在那片幽暗裏的秘密。

“嘟——嘟——哈喽!”通訊比預想中更順利的接通了。

“哈喽……”華法琳按下頭頂的遮陽草帽,往身後的崖石靠了靠,無精打采地應了聲。

“怎麽是你!”

“很意外嗎?”

陽光燦爛,萬裏無雲。身後的崖石雖高,可投下的陰影卻不長,恐怕再過一會兒,就要找不到乘涼的地方了。

“赫拉格也在附近,嗯,目前為止算順利吧,今晚我會在終端更新進度,你記得提醒凱爾希及時查看。為什麽不直接提醒她?因為我懶得再撥一個通訊嘛。”

華法琳将視線從腳下移到遠處,因純淨透藍而愈顯遼闊的天空,被崖石分割得支離破碎的灰色沙灘,沙灘盡頭若隐若現的大潟湖局部,都像罩在一整片研磨得極細的金粉之中閃閃發亮,晃得她眼睛發痛。适應了好一會兒,她才确定赫拉格已經不在視野範圍內。他應該是繞到了那一大片崖石的後面。布裏奇的羽獸觀賞地圖顯示,那裏有渡禽的一個栖息點。

希望不要在那裏發現什麽屍體殘骸,否則就太無趣了。

“可露希爾,拜托你件事,”華法琳開始在狹小的陰影裏來回走動,“去我的宿舍,在書櫃左邊最頂上的箱子裏,找一本藍色封皮筆記本,封面有日期,應該是……”

華法琳停下腳步,閉上雙眼,思索片刻後,報出一個久遠的年份與日期區間。

“全部內容,對,都掃給我,”說到這裏,她眉頭微蹙,神情突然憂慮起來,“一定要小心,輕拿輕放,不能機器翻頁,頁面很可能爛掉,要手工掃,掃完一頁,就把那一頁放回原位——你知道?好吧,我以為你對紙質的東西完全不敏感。什麽時候?當然越快越好,最好今天之內。”

聽着通訊器另一端的同族從技術到态度打下的幾重包票,華法琳将信将疑,但時間不允許她對筆記的處理提再多要求。

“可露希爾,香草最近外勤任務多嗎,還有一件比較緊急的事,需要她幫個忙。”

華法琳把草帽摘下來扇風。

交代完所有事項後,華法琳挂斷通訊,将後背靠上崖石,然後解下一邊的鞋子系扣。鞋子裏進了幾粒沙子,應該是在剛才來回踱步的時候趁虛而入的。

處理這樣的小事,能夠讓她的大腦獲得短暫的放空。可露希爾向她保證,兩小時內就能把她想要的內容全部回傳。這對華法琳來說意味着,一個多小時以後,自願也好,被迫也罷,那些被刻意抛諸腦後近兩百年的過往,就要被她一一重新撿起審視了。

不知從哪飄來一朵棉絮般的白雲,孤單地懸停在離海面不遠的上空。華法琳脫掉涼鞋墊在屁股下,在緩慢縮短的崖石陰影裏坐下。她盯着那朵雲發了一會呆,甚至忽略了它肉眼可見的變化。

直到赫拉格回來叫她,她才發現那朵雲不知何時改變了形狀,現在它變得像一根蓬松的灰色羽毛。

血魔異常敏感的鼻子感知到了威脅。雖然早料到羽獸栖息點的氣味不會太好,做了一些心理準備,但華法琳還是産生了想要咬破對方動脈,讓血腥掩蓋其他異味的沖動。

幸運的是,這種可怕的沖動很快就被血魔的良好教養壓制下去了。

“抱歉了,”赫拉格識趣地與她拉開了一米以上距離,“那裏一地的鱗骨和羽獸屎,今天太陽又猛。”

“不止地上哦。”華法琳指了指自己腦袋一側,示意搭檔清理下沾在頭發上的一點羽獸屎。

“回去再處理,”赫拉格一只腳向後借力支撐,整個往後倚在了崖石上,“先看看這個。”

一個防水袋從一米開外遞了過來。袋子是透明的,可以看到裏面裝着一張書簽大小的紙片,以及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淺褐色塊狀物。

華法琳取出手套戴上,将兩樣東西拿出端詳。

紙片髒舊殘破,質地綿軟,明顯被水浸泡過,灰蒙蒙的,上面或許原先印了或寫有什麽東西,但已經完全看不清楚了。褐色塊狀物原來是一塊蠟,厚度也和手掌差不多。兩頭稍尖,中間圓闊,一面有劃損,還有一些黑色粉末,粉末無法用指甲刮掉,看來是融在了蠟裏的。

華法琳向赫拉格投去詢問的目光,後者開始講述東西的由來。

按照莫妮克的講述,赫拉格去往那片海崖勘察了一番,包括杜昆最後可能踏足的地點,以及方圓約一百米內的環境。崖石沒有他想像得那麽險峻,石坡角度不大,爬上去不難。不過爬到頂部他才發現,那個位置比預想的更靠近海水。

那個地方沒發現什麽可疑的,事發後布裏奇海濱下過幾場大雨,把肉眼可見的痕跡全沖刷幹淨了——如果确實有留下過什麽的話。

那幾場大雨,很可能也是“規則”作用的結果。假如那裏确實發生了黎博利的羽化,它的痕跡必不會讓人輕易知曉。

方圓百米,渡禽和其他小型羽獸的身影比觀光地圖标注的要密集。赫拉格推測,一方面是由于季節海流變化導致附近海域鱗類有所增多,另一方面,提供攝影寫生平臺的船屋生意日漸紅火,這片栖息地剛好位于兩個船屋群的中間。

一地的鱗骨和羽獸排洩物,以及發酵難聞的氣味,給赫拉格的調查帶來不小障礙。能夠發現那塊巴掌大的蠟塊,主要歸功于赫拉格的眼力。不過,他也不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蠟塊,而是首先發現了地上的蟻群。

順着蟻群的行進方向,赫拉格在一小塊石頭的背面發現了它們的目标。蟻群似乎并沒有比他早到多少,蠟塊只是被團團圍住,還沒開始運輸。

“螞蟻是不會對普通的蠟塊感興趣的,它們甚至讨厭蠟燭燃燒的味道,”赫拉格說,“所以我就嘗了一下,發現它确實有甜味。”

“你也不怕中毒。”

“無需擔心,駿鷹有很強的毒性中和能力。”

“哦真的嗎?”

“……如果你想做研究,回去我會配合。”

“就這麽說定了。說回正事,蠟塊會不會是游客活動留下的,比如在那舉行燭光派對之類?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渡禽會從附近居民家裏叼走東西?”

“假如渡禽習性如此,那片崖石早該布滿它們的戰利品了,可是在那裏我只找到這個。同理,假如那裏常有游客出沒,就不該只是一地的鱗骨和羽獸屎。”

“也是,這一帶不行,沙灘上都全是石頭。那麽紙條又是怎麽回事呢,你怎麽找到的?”

“在另一塊崖石邊,離蠟塊有三四十米遠,被一塊半幹的羽獸屎粘在了地上,可能因為這樣才沒有被海風刮走。”

“這兩個是相互獨立的事件?還是你覺得紙片和蠟塊有關,所以有目的地去找?”

“是後者。這一趟我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找到蠟塊只花了二十分鐘,其餘時間都用來找紙片。”

“你堅信有蠟塊,必有紙片?”

“也不是這麽說,我只是……”赫拉格頓了一頓,“抱着試試看的想法,所以當我真的找到它時,我反而開始懷疑自己。”

“你還挺矛盾的。”

華法琳知道赫拉格想表達的意思。他擔心過于具體的預設會幹擾線索的解讀方向。此前莫妮克的講述讓他們相信,杜昆多少會在這裏留下痕跡。他們來到這片海崖調查,正是以找到那個痕跡為目标的。

所以,對新線索的解讀傾向于關聯杜昆在所難免。但華法琳認為這不算問題,關鍵在于有無校正機制。她相信自己能從另外的視角,對赫拉格的猜測提供反駁或支持。

“說說看吧赫拉格,你不說我怎麽幫你判斷呢?”

“好,”赫拉格指向華法琳手裏那塊蠟,“請告訴我,你觀察到它哪些特征?”

華法琳對這個要求有些意外,但還是很認真地照做了。

“首先,它的做工不怎麽樣,質地并不均勻。其次,它的形狀是兩頭尖,中間圓,做的時候用了模具。第三,它的兩面是不一樣的,一面平整,另一面卻有些凹陷。第四,凹陷部位有一些黑色粉末,但不在表面,而是和蠟融在了一起。”

“還有嗎?”

“暫時沒有了。”

“你認為這些特征,分別是怎麽造成的?”

“質地不均勻是因為工藝簡陋。制作一個蠟塊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購買現成的蠟燭,把它們加熱融解,加入色素,重塑成想要的顏色和形狀。這塊蠟大概就是這麽做出來的。

“至于兩頭尖,中間圓,唔,這應該來自模具的形狀。兩個尖頭不一樣,其中一頭比較粗糙,細看顏色發白,像是蠟的斷面。我懷疑這個尖頭原本還連接有其他部分,但因為相連面積太小而斷掉了。

“凹陷只有一面,面積不大,上面有裂縫,但總得來說很光滑,不大可能是直接的外力擠壓,而更像是局部受熱的結果。我沒有發現燭芯,也找不到剪掉的斷口。所以,導致凹陷的熱源不會是燃燒的燭芯,一定有另外獨立的東西。

“黑色粉末很可能就來自這個另外的熱源。燃燒或發熱過程中,這個東西産生了一些黑色粉末,粉末落入蠟塊的受熱部位,和融化成液體的蠟混合在一起,凝固之後,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樣子。”

“分析得很詳細,”赫拉格點頭,“和我的推測基本一致。”

“但是這些并沒有什麽用,是嗎?至于它有甜味這件事,我就沒法提供進一步分析了,我可不想去舔一個髒兮兮的東西,血族的抗毒能力可是相當低下的,萬一有其他成分……”

“只有凹陷處有甜味,其他部分沒有。”

“啊?你嘗得夠仔細。”

“蠟塊被找到時,确實大部分螞蟻都集中在凹陷的地方,這種小生物對味道很靈敏。”

“蠟燭一般是沒有糖分的,即便香薰蠟燭也是,否則還沒等拿出來用或者燒一半就會被老鼠蟑螂螞蟻光顧了。這個甜味必然來自別的東西——剛才我說什麽來着——那個凹陷,就是蠟受熱後融解造成的,所以很可能就是熱源本身,熱源自帶或者燃燒産生的甜味,轉移到了蠟塊上。”

“你覺得最有可能的做法是什麽?”

“把方糖放在蠟塊上,然後點燃?”華法琳撇了撇嘴,“可是這也太奇怪了,是什麽巫術嗎?”

“很有可能就是巫術。”

“啊?”

“但我還需要另一個證據來支持這個推測,”赫拉格看着華法琳,“那晚在912室,你發現床腳錯位時,有注意過床底嗎?”

“什麽床底?”華法琳打了一個寒戰,“你別吓我啊,當時我什麽都沒看到!”

“我不是那個意思,”赫拉格被逗笑了,“是說,你有在床底發現什麽垃圾嗎,比如紙屑、紙團之類的體積很小的東西。”

“沒有。”

“确定?”

“确定,我印象很深,912的地面除了灰塵厚點,其他都可以用‘幹淨’來形容——你到底想說什麽?”

“當時你掉了本書,然後發現了什麽,記得嗎,你還問我有沒有發現花瓶。”

“啊你是指那個……!”華法琳瞪大雙眼,“是的,地上有片枯萎的花瓣,你覺得它是個例外?”

“對,既然連床底都打掃得一點垃圾雜物都沒有,為什麽還會留下一片花瓣?”

“所以你認為,”華法琳若有所思,“花瓣并不是安娜生前房間擺設的遺留,而是之後才掉落的。如果這一點成立,那麽就有一個人在安娜去世、房間經過徹底消毒清掃後,還帶花去了那裏。為了祭奠?說不通,為什麽不去她安眠的地方?而且這個和蠟塊、和巫術又有什麽關系?”

“在烏薩斯境內的黑海沿岸,漁民有一種習俗,在出海捕鱗之前,會烤制鱗魚形狀的甜面包以祈禱豐收。這種面包會加入大量蜜糖,在當地的神話傳說中,海神苦于被鹽分包圍,所以極度嗜甜,如果事先用蜜糖取悅祂,祂便會保佑其好運随身。加入大量蜜糖的面包是孩子們的最愛,他們還會在面包上貼許願紙條,祈禱大人們能将漁獲順利出售,為他們換取心儀的玩具。

“據我所知,這個習俗在敖德薩的海軍中存在一個重要的變體。在艦隊開拔前的儀式中,需向海中投入加了蜜糖的蠟塊。之所以把面包換作蠟塊,一說蠟塊等同琥珀,是傳說中人魚的眼淚,能帶來好運,一說則樸素很多,因為蠟不會沉入水底,本身是很好的寓意。還有傳聞稱,敖德薩水手往海中投入蠟塊的習俗并非古已有之,僅僅始于一百五十年前馬卡洛夫任海軍元帥期間,他妻子的家族在文尼察一帶經營着三家蠟燭工廠和兩家糖果餅幹廠,習俗一旦确立,就能給家族帶來大筆生意。無論真相為何,這個習俗的确保存了下來,并深深地植入了敖德薩的海軍傳統。

“除了蜜糖蠟塊,艦隊的開拔儀式還要往海裏投入另一種東西,那就是鮮花。但是,投入鮮花并非為了贈予海神。傳說中的那位海神面目醜陋,故而厭惡花朵,尤其載有花朵的船只。投入鮮花是為了告知祂,水手們手中已經沒有鮮花,船只出海必不會攜帶鮮花。這個環節相比獻上蜜糖蠟塊更重要,海神不賜福可以,但萬萬不可惹來祂的怨恨。”

“所以有一種可能,”華法琳順着赫拉格的思路推進,“蠟塊、紙條和花瓣,都是同一個人做的。”

“這個人對儀式深信不疑,或說有種執念,但因為時間或別的什麽原因,這一切做得都很匆忙。”

“用買來的蠟燭和自制的模具制作鱗魚形狀的蠟塊。手藝不精,導致蠟塊質地不均勻,模具不好,導致鱗魚斷尾。”

“做完後他才想起忘了加蜜糖,但是重新做一個來不及,就用一顆方糖,或者別的糖,用火灼燒讓其融解,使糖分快速融入蠟塊之中。在這個過程中,最靠近火源的那部分蠟也被再一次融解,出現了凹陷,部分糖碳化産生黑色粉末,掉入了融解的蠟裏面,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樣子。”

“蠟塊、糖塊和鮮花,連同寫好的祈福紙條,都被這個人一起帶去了912室,他計劃拿到想要的東西後就走。”

“但是,在912室,他遭遇了某個意外,花束掉在地上,導致至少一片花瓣脫落留在了那裏,然後在我們調查那晚被你發現。”

“意外并沒有阻止他的腳步,912室的下一個目的地,就是這片海崖。”

“他把花束投入大海,但不知為何,蠟塊和紙條被留在了岸邊。也許他制作了不止一個蠟塊,其他都已經扔進大海了。”

“糖分被封在了蠟塊的淺層,直到最近因為某種原因,比如溫差、禽類啄食等原因裂開,才吸引了沙灘上的螞蟻,然後被你發現。”

“他所做的這一切,都為了一個目的——祈禱航行的順利。”

“可是,船呢?”

“是啊,”赫拉格的回應好像一聲嘆息,“他沒有船……”

這片海崖沒有碼頭,也沒有适合船只下水的平整沙灘。按理說,起航之前用以投擲入海的物品,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但是,如果希望受到祝福的,是更廣泛意義上的“航行”呢?

華法琳看向赫拉格,兩人的視線正好對上。兜了一大圈的分析,似乎終于回到此前莫妮克講述的部分。

一陣海風撲面而來,瞬間灌滿耳膜。華法琳嘴唇張合,做了一個“羽化”的口型。

赫拉格點頭。

華法琳看向赫拉格。他的袖子是半挽着的,手臂上的疤痕乍一看并不明顯,但只要注意到了,下一秒就很可能會被它密集、虬結的程度吓一跳。

黎博利的羽化是一個快速且殘忍的過程。身體的局部發生返祖,人類的雙手變成翅膀。那對只在傳說中有所暗示的翅膀,那些比耳羽更大、更強悍的用于飛翔的羽毛,是直接從變異的骨頭和血肉中生長出來的。

幾乎不可能被目擊的事件,仍會留下蛛絲馬跡。

華法琳又望向遠處那座海崖,它頂部被附近高高低低的岩石阻擋,但并不妨礙她想象站在那處時所能看到的景象。

誰都知道,如果行至絕路卻仍要向前,就要換一種方式。

杜昆許下順利遠航的願望,卻最終消失于這片海崖,他究竟去了哪裏?

是和花束、蠟塊一樣墜海,抑或找到了辦法逃離重力的束縛?

風和海流會帶他去哪裏?或者他會主動飛往何方?

船工們都說,杜昆想離開布裏奇,他的願望最終實現了嗎?

遠處的天空變得不那麽晴朗了,一片烏雲出現在海面上空不遠處,沒有消散的意思。下方細浪翻卷的海面雖還反射着陽光,但隐隐浮現出一種陰天特有的灰綠。

“變成那樣之後,能飛多遠?”華法琳問。

“堅持不了多久的。”

“那是多久?”

“當時我過完兩個十字路口,就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敖德薩小隊不也帶着傷員飛越雷區了?”

“烏卡戰争中,沒有一個雷區會大過兩個十字路口的距離。”

“所以,杜昆如果從那裏起飛,最終也只能落入海中。”

“是的。”

“那裏高嗎?”

“看和什麽比。”

“和你那時。”

“不太高,但站在那裏看海,會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

“什麽感覺。”

“想跳下去。”

“如果他想自殺,為何還要祈禱航行的順利?”

“兩者并不矛盾,死亡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遠航。”

“你認為,他有自殺的動機嗎?”

“我不敢随便揣測。”

“你也覺得這些線索充滿矛盾。”

“也許他心中确實存在自殺的種子,但我總覺得……他想做的事情遠不止這些。”

“羽……”華法琳隐去那個詞,“需要什麽條件?”

“有一種催化劑,烏薩斯曾配備給極少數黎博利戰士作應急用。”

“你給自己留了一點餘量。”

“是的。”

“成分是什麽?”

“我不知道。”

“敖德薩小隊,還有‘黃金之翼’老板的祖先,難道都用了類似的東西?”

“敖德薩小隊當年隸屬烏薩斯,至于那個店老板的家事,就不得而知。”

“能誘發返祖的東西不止一種。”

“除了藥劑,我也只知道切爾諾伯格的石棺。”

“本質上,都是能夠改變時間流動甚至流向的高級源石技藝。”

“源石技藝既可以用在自己身上,也可以施加給別人。”

“所以,杜昆有可能是自願,也有可能是一場陰謀。”

“但無論哪一種,最終都造成了莫妮克從望遠鏡裏看到的那一幕。”

沉默短暫地停駐在崖石的陰影中。

崖石的陰影繼續縮短,光與影的邊界就快來到華法琳的腳下。他們在這裏耗了将近三個小時,除了為杜昆最後的舉動尋得一點蛛絲馬跡外,就沒有更多的進展了。

不過,這不是今天最後一個調查地點,他們還有線索待确認,也還有時間可供消磨。

這是羅德島給他們的從容。

遠方海面的烏雲似乎有增厚的趨勢,腳邊的日光相比之前淡了一些,過一會兒可能又會下雨。不過,渡禽仍是十分悠閑,陣陣輕鳴夾在風中傳來,婉轉,濕潤,就像雲朵的卷邊。

如果人也能這麽無憂無慮就好了。

“赫拉格。”

“嗯?”

“你剛才說,當時你飛過兩個路口後,就累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是的,怎麽了?”

“……來到羅德島後,你還有過這種感覺嗎?我是說,累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這樣的疲勞程度。”

“沒有,”赫拉格頓了一頓,又補充道,“羅德島很好。”

華法琳側過頭,發現赫拉格在看她。雖然沒戴眼鏡,但此刻赫拉格的神态,像極了之前在小車裏,她做出出格的舉動後,他從眼鏡上方觀察她的那個樣子:欣然溫和的疑惑,帶點興味的探尋。

血魔讨厭對他們懷有恐懼的人,他們喜歡勇敢而好奇的人。

“怎麽了?”這一次,提問的換成了華法琳。

“你剛才問我話時,樣子和語氣都很像博士。”

“哈?平時我不是這樣?”

“抱歉,我一直對你缺乏足夠了解。”

“那希望這次合作以後,你能對我有所改觀。”

——才怪,他被狠狠壓到床欄的腰傷這會兒還沒好。

“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華法琳。”

“哈,有也沒關系,但我希望你是真心喜歡羅德島。”

“我剛才說——”

“如果阿撒茲勒和羅德島合作不太順利,你還要另找出路的,對吧?”

“可是目前來看,我和孩子們恐怕都要在羅德島待很久了。”

“那,我就先替博士對你說聲謝謝了。”

“是我謝謝她。”

這時,華法琳的終端響了。

是可露希爾的語音訊息,她帶着興奮的語氣說,中午前就能把筆記的掃描資料傳送過來。

“是你提過的日記?你母親的?”赫拉格問。

“嗯,裏面可能記載了一些線索。我原本以為調查這件事根本不需要用到它,但情況現在反過來了。”

“你看過嗎?”

“有一部分從來沒有,你知道的。”

關于幼時與媽媽在布裏奇的遭遇,華法琳在昨晚已經告訴給赫拉格。但是,有沒有告訴其實差別甚微,記憶中那點可憐的留存支離破碎,混亂不堪。昨晚那個時候,更多是傾訴,是經歷了一場極度驚慌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尋找慰藉的本能之舉。

而現在,日記傳過來了,她很快就要親手撿起那些碎片,一點點地把它們拼起來了。這是收藏了自己最重要過往的鏡子,也将是照亮眼前這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的法寶。

華法琳想起了自己的十三歲生日。其實那面鏡子一直都沒有離開,血魔的一生,遲早都要面對屬于自己的那面鏡子。

只是,僅僅直面過往,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就像俯身拾揀、拼接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一不小心就會割傷手指。

“無論發現什麽,”赫拉格說,“随時可以來找我。”

他的言語多麽自然啊,華法琳喜歡這種呼吸般的自然。而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涵義卻遠不止字面的意思。

如果在日記裏發現了有用的線索,她是肯定會與赫拉格同步的。而赫拉格剛才所表達的,卻給她提供了更多的備選項——

無論發現什麽,都可以找他。也就是說,即使她想聊無關線索的內容,他也随時歡迎。

這讓她安心不少。多一雙眼睛凝視深淵,并不能改變深淵的幽暗,卻能幫助那個終将被回以凝視的人,讓他或她的手裏多一條能夠抓握的繩索,不至于被拖拽着跌落進去。

這就夠了。

和赫拉格一樣,華法琳也喜歡羅德島,雖然最初她可以說是遭到了某種強迫才來到這裏的。她喜歡羅德島的原因,除去它确實提供了一條實現理想的可靠路徑外,還在于她在這裏認識了此生最多的朋友。這對血魔來說,原本屬于奢望。

華法琳把蠟塊和紙條裝回防水袋裏,小心夾好封口,然後看了看時間,發現已經十一點半了。

“走吧,”她戴上草帽,“去吃午飯,吃完接着幹活。”

她甚至已經想好,吃午飯的時候,比如在等上菜的空隙,就可以開始着手研究媽媽的日記了。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想法。

但它仍可以進一步切分,通過觀察內部的排列邏輯,去探究一個想法的形成過程。

比如,最先出現在腦海裏的,是等待上菜時的間隙,還是拿到回傳的日記這件事?是她為填補間隙找到了合适的活計,還是給既有規劃找到了恰當的啓動節點?

當意外突然發生時,人對時間流逝的感知通常會出錯。

比如現在,華法琳被赫拉格撲倒在地上,掉落的草帽被風吹出去老遠,一個手肘也似乎被沙礫磨破了一點皮,可她的腦子還在固執地思考這個問題。

結論很快得出。是前者,她認為自己是先想到午飯等上菜的間隙,才萌生出着手研究日記的想法。但這個順序并不意味着,比起調查案件她更重視吃飯,完完全全可能反過來。

這些無聊的、瑣碎至極的想法,像是要幹擾她對現實的感知似的,就在她腦子裏不斷地晃動,越來越快,快到令她眼花缭亂,就像……就像……

華法琳保持仰卧的姿勢,将視線進一步上移——

就像此時此刻,崖石上那塊不斷跳動的光斑。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便回到了現實。

時間流速恢複了正常。

從被撲倒時算起,僅僅過去了數秒時間。

一層薄汗從被沙子硌痛的背上滲出,涼熱參半。

這片崖石明明朝向大海,有誰能從海上将陽光反射到這裏?

身側有塊不到一米高的礁石,勉強可以擋住她,不過真正将她擋在背後的,卻是赫拉格。

“先不要起來。”

赫拉格側卧一旁,一邊說着,一邊用一只手臂慢慢支起上身,謹慎地攀住一塊插在沙子裏的崖石,從後面向外張望。

華法琳還是躺在地上,她觀察着那塊光斑的規律。它消失了一會兒,過了大概一分鐘後又出現,持續了幾秒後,又再一次消失。按照這樣的頻率,重複了大概有三到四輪。

“看到什麽了嗎?”她小聲問。

“是一艘漁船。”

“該不會遇到什麽危險,在向岸上求救吧?”

話音剛落,光斑又出現了。

華法琳将身體盡量壓低,一點點挪到了赫拉格身邊。

“不是,”赫拉格眉頭微蹙,雙眼微微眯起,“似乎有人在向海裏傾倒什麽東西。”

“反光的是什麽。”

“不知道,手表、槍支、銘牌,甚至水桶、魚鈎,都有可能。”

“很不專業啊。”

“說明對方并沒有把這裏當成戰場。”

“那你那麽緊張幹嘛。”

“狙擊手的激光瞄準也是這樣的,即使風險只有百萬分之一,也必須及時規避。”

“好吧,謝謝了,看得見船的編號嗎?”

“遮住了。”

“船上那人什麽樣子,看得清嗎?”

“還不能,我要适應一會兒。”

華法琳也攀住岩石,慢慢讓腦袋升起,直到剛好能把視線漏出去,越過沙灘盡頭湧動的浪尖,一路落往遠處的海面。

烏雲在遠處的海面持續增厚,卻暫時無礙于對面射來的陽光。華法琳從包裏掏出墨鏡戴上,她有點後悔,應該像莫妮克那樣,随身常備一個望遠鏡才好。

視線在海面來回逡巡了一陣後,終于鎖定在遠處一個灰白的點上。

它既不屬于海浪的反光,也不屬于某一只疲憊的羽獸或者浮标。

确是一艘漁船。沒有編號,造型是布裏奇本地的制式。

“讓一讓,我來。”她說。

赫拉格往旁邊挪了挪,華法琳取得了最好的位置。她眯起雙眼,克服日光直射的小小不适,牢牢盯住了那一個點。

血魔的眼睛不比黎博利遜色,甚至可能由于“年輕”而性能更優。

光線穿過瞳孔後,被不斷動态調整的、高度适應遠視需求的晶狀體進行精準的屈光處理,然後經過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玻璃體,幾無損耗地打在滿布活躍細胞的視網膜上。血魔的視網膜分布血管極少,光線在這裏甚至不會發生散射。比其他種族更為粗壯的視神經束在視網膜穩定釋放生物電,源源不斷将視網膜上的信息輸送至大腦中樞。如此,視覺中樞便獲得了無限趨近于實物外觀的信息,有無數細節可供解析。

不一會兒,她就捕捉到了船上那人的輪廓。

他剛傾倒完一桶轉過身來,黃色遮陽帽遮住了他的頭發和面容,但遮不住他深色的皮膚。他彎腰在甲板上忙活了一陣後,又提起一個鐵桶走到船舷一側,把裏面的東西倒入海中。

“魯蓬?”

她與赫拉格異口同聲,脫口而出。

兩人目不轉睛緊緊盯着,直到船上的男人結束工作。整個過程持續時間很短,華法琳數了下,從被她的視線鎖定算起,魯蓬只傾倒了三桶,算上前後和頻率,大致是六到七桶。

然後,魯蓬便走進艙室。不一會兒,船就開動了,聽不見引擎的噪音,它們被海浪聲完美地遮蓋。他似乎沒有去往外海的意思,只沿着與海岸線平行的方向行駛,很快的,岸邊的崖石便擋住了船和人的身影。

“我去看看。”赫拉格起身道。

“看什麽?”

“看他往海裏丢了什麽東西。”

“你要游到那裏去?”華法琳說,“好不容易才能辨認外觀的距離,比你想像得要遠得多。”

“還記得他那天給我們看的日程本嗎?”赫拉格說,“今天他應該有客人的,但剛才船上除了他自己,似乎就沒有其他人了。”

“嗯……像是專門來這一趟,就為了丢掉一些東西。”

“所以要抓緊,再晚就什麽都找不着了!”

這麽說着,赫拉格繞過腳邊的崖石往前走去,腳步越來越快。

“喂!”華法琳站起來喊,“吃點東西墊肚啊!”

“不餓,原地等我!”

“……個鬼。”

華法琳迅速打開随身包,找出僅剩的一排榛果巧克力,然後卯足了力氣掄圓了胳膊往前扔去。血魔的肌肉爆發力可不是說着玩的,扔出去的巧克力在空中瘋狂轉着圈,竟然一點點追上了黎博利的腳步。

下一秒,巧克力旋轉着飛越了他的頭頂,赫拉格順勢一躍,伸手往半空一抓,準确地抓住了。

赫拉格,你要是一只佩洛,會比現在可愛百倍你知道嗎——

但是佩洛吃巧克力會死。

“謝了!”

巧克力被三兩下撕開包裝食落肚,黎博利從小步疾走變成大步流星,再到拔足狂奔,像極了一匹年輕的脫缰野馬。華法琳目送他繞開星羅棋布的大小崖石一路向海。往拍擊沙灘的海浪踏入幾步之後,黎博利張開雙臂往前一撲,一頭就紮進了灰綠色的海水裏。淺色的頭發和胳膊在浪尖閃現幾次之後,就連同整個人一起徹底消失在了視野中。

華法琳起身,發現頭頂日光再一次斂合了,這一次可能是認真的。海面的烏雲還在繼續增厚,并且已經朝海岸方向蔓延了過來,就連海風也比剛才涼爽了幾分。

叮——叮——叮——

剛撿完被風吹走的草帽,她的終端就連續響起提示音,是新文件接收成功的音效。

可露希爾果真說到做到,這就把媽媽的日記傳過來了。

華法琳把草帽夾在腋下,捧着終端回到崖石下方。她重新脫掉涼鞋,把它們墊在屁股下面坐着。

她不再給自己安排心理建設一類的準備動作,只深呼吸了幾口,點開了收件箱。

可露希爾一共制作了六個壓縮包。她很認真地給每一張掃描件标好了順序,還在每一個月份起始點額外增加了标注。

華法琳看過媽媽其他年份的一些記錄,媽媽寫日記不為記錄心跡,只為備忘,這本也是一樣,所以時間跨度長達三年。

解壓縮後,按照标注的月份,華法琳先随便點開了一張——

是的,随便。

當終于付諸實踐,才知道一件本該是大事的開頭竟是如此的平淡。就在這一片無人的海灘,在這逼仄的等人間隙,通過毫無實感的電子設備和經過多重轉換的二進制數據,輕飄飄,霧蒙蒙,幾乎感受不到重量和形體。

這樣才好,華法琳這麽告訴自己。如果給太多東西賦予意義,就會讓自己背負越來越重的負擔。

但是,随處可見的水漬和模糊的筆跡時刻提醒着她,自己曾親歷布裏奇發生的一切。

好在,媽媽那一手漂亮的卡茲戴爾花體文扛住了海水的侵蝕。如今除了王庭那幾個老家夥,以及某些狀态下的阿米娅,這片大地上應該沒人能對這種字體使用自如了。

繁複的花體文就像媽媽停留在她記憶裏的樣子,美麗卻遙遠。媽媽活了很久,但對于華法琳來說,她去世得太早了。華法琳是在媽媽過世之後,通過家族其他人的講述,以及媽媽的一部分日記,結合自己成長中的瑣碎體驗,才重新拼湊起關于媽媽的形象的。幸好還有日記,如果連日記都沒有,那可怎麽辦?

點開的這一頁,是在她和媽媽剛來布裏奇不久的時候。

3月31日雨

“帶蘭妮塔去領主那裏半天,她很開心,還結識了新的小朋友。”

4月1日雨

“去醫院探望了拉姆隊長和杜基拉先生,他們恢複情況良好。這是最好的消息,為了救起我和蘭妮塔,他們付出了極其高昂的代價,如果以後還需要用到血瓶的力量,我會義無反顧。”

4月5日雨

“待整理的箱子只剩三個了。書要再過兩天才幹,如果出太陽的話。”

4月8日晴

“蘭妮塔的房間布置好了,但她說今晚還是要和我睡。”

華法琳輕觸屏幕,往後翻了兩頁。

4月13日晴

“豆腐鱗特別好吃!毛刺再多也抵消不了它的美味。”

4月15日陰轉晴

“這裏水果很多,他們還送來新鮮的海産白鱗獸,一定要忍住,傍晚去隔壁打聽一下烹饪方法。先備調料。”

4月16日晴

“格蕾塔親王來信,随信附上了特蕾西娅殿下的問候。殿下年紀尚輕,卻頗有見地。”

4月19日雨

“布裏奇的糖質量出奇的好。草莓上市了,也買到澄粉,明天給蘭妮塔熬草莓醬做血瓶。”

像突然被燙到似的,華法琳把視線迅速移開。

指尖在屏幕上連續點了好多下,足足往前翻了十幾頁。

她又暫時逃回了安全地帶。

紙面上的時間回到了來布裏奇的前一年,那時她還和媽媽一起住在卡茲戴爾,在那座世代相傳了不知多少年的城堡裏。

10月5日晴

“王庭正式駁回了托蘭斯的質疑。血族督戰制最後的障礙被掃清了。聽說有人在我的領地裏偷偷慶祝,他們對自己即将迎來的命運毫無察覺。”

10月8日陰

“托蘭斯今天也沒回來。蘭妮塔似乎不在乎這件事。父女倆關系究竟如何呢?”

10月9日陰

“老赫瑟今天來訪,對瑪士撒拉也必須加入提出質疑。可憐的拉瑞娜,我記得她從小嚴重暈血,怎麽能讓她去做那種事?可她已不在我的領地,我無能為力。”

下一頁。

10月12日雨

“瑪格麗塔今天來訪,說她兒子在戰場死了三次。第一次是被烏薩斯軍砍下腦袋,第二次是接受督軍賜福後就被敵人捅個對穿,第三次是被大君之觸吸收後又被無人機轟成碎片。她的問題令我意外:‘大君是否該給我的兒子頒發三枚勳章’?”

華法琳眉頭逐漸深鎖,又往後翻了好幾頁。

2月2日大風

“收到托蘭斯的信。信送到時已經被拆了。”

下一頁。

2月5日晴轉陰

“老赫瑟來訪,說托蘭斯不會回來了。他的仆人古裏安卻表達了不同意見。不過,拉瑞娜可以不去督戰了,貝利夫那邊沒有食言。不止瑪士撒拉,每一個薩卡茲都有說‘不’的權利。”

2月7日雨

“今天的瘤獸肉有點發酸,莓果的味道也有點發苦。問了蘭妮塔,她說不會,奇怪。”

2月15日雨

“給蘭妮塔郵購的新書到了。今晚給她講睡前故事。我看了一半,有個去哥倫比亞闖蕩的吸血鬼開了一家成衣店,很不錯的想法。”

下一頁。

2月17日陰

“蘭妮塔長出第一顆尖牙了,在左邊。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明天開始訓練她的自我暗示。”

華法琳下意識舔了舔左邊的牙床,然後繼續輕觸屏幕,翻到下一頁。

2月19日雨

“收到托蘭斯的最後一封信,以及王庭的征調令,我的領地未能幸免。”

2月20日陰

“托蘭斯不會回來了。今天貝利夫登門拜訪,我轟走了他,一點面子也不給。”

下一頁。

2月22日雨

“血族習慣了獨自狩獵,讓血族加入軍隊成為督軍,以同袍血肉為食,無異于同時扼殺這個種族的□□和精神,讓所有的薩卡茲都憎恨我們。”

2月23日雨

“波爾也死了,老赫瑟唯一的純血孩子,死了兩次,拉瑞娜失去了她親愛的哥哥。他到死可能都沒想到,自己身為督軍也會被賜福。但這并不意外,事情一定會變成這樣。”

2月25日雨

“過往我們談及複仇,總覺得它像故事。但這一次,老赫瑟的氣息變得很危險,八百五十年來,我從未見過他這樣。”

下一頁。

2月29日陰

“那年輕人死了,據說全身血液都被吸幹。血魔死于血魔式的襲擊,聞所未聞。作為老人,老赫瑟沒有勝算,但作為血魔,老赫瑟卻最懂狩獵,那是他唯一的勝算。波爾如果知道老赫瑟為他複了仇,會哭還是笑?”

3月3日雨

“老赫瑟死了。格蕾塔來信表示,此事與王庭無關。”

3月5日雨

“葬禮只有幾個人參加,但我知道,樹叢裏藏着至少二十個王庭軍。拉瑞娜作為瑪士撒拉繼承血瓶,在衆目睽睽之下,她給老赫瑟的棺木釘上了最後一顆釘子。”

下一頁。

3月6日雨

“拉瑞娜是個聰明的孩子,讓我得以見到老赫瑟最後的遺容。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拉瑞娜同意我帶走她父親的一縷頭發化驗。”

3月7日雨

“蘭妮塔會幫忙了,她或許适合當醫生。”

3月9日雨

“老赫瑟确是中毒死的,但他的樣子和毒藥種類不符,為什麽?”

3月12日陰

“格蕾塔委托古裏安送來了前往布裏奇的船票。而我仍在思考老赫瑟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下一頁只有一則。

3月16日陰

“薩科塔舉铳射擊薩科塔,會變成薩卡茲。

“血族吸食同族的血,未知律法也會标記他?”

華法琳的視線停留在這句話上面,心底浮起一種微妙的感覺。

仿佛某一處虛空漂浮的無數線頭,在某一瞬間差點撚成了一股,卻錯過了那個機會,又散開去。

啪嗒,一滴雨水滴落在前方的沙地上,迅速暈開一圈深色的痕跡,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雨滴密集落下,沙地上暈開的深色痕跡漸漸連成了一片。多餘的雨水因張力鼓起,托起聚集成指甲蓋大小的沙土一點點漫到腳邊。

華法琳收起終端,重新穿好涼鞋。雨勢不大,但朦胧的雨線将烏雲與遠處的海面連接起來,連成一道巨大的雨幕。雨幕就那麽遼闊地從天空垂下來,毫不吝啬的,前後左右都看不見盡頭。

距離赫拉格下水,差不多過去了有一個小時。華法琳突然意識到,在這近一個小時裏,自己專注于媽媽的日記,竟然完全忘了赫拉格還在海裏。

這是不應該的。無論職責的履行還是個人的狀态,這令她感到不安,來到布裏奇後,她變得有些散漫。

好在,這種不安并沒有持續多久。就在華法琳終于把視線投回到前方雨幕時,仿佛約定好了似的,赫拉格的身影恰好從那一大片灰蒙蒙中顯現出來。

他回來了,手裏提着一個帶抽繩的膠袋,抽繩在手臂上纏了好幾圈。剛才奔向大海時那麽匆忙,沒想到仍是有備而去。黎博利光着上半身,胸腹的源石結晶隔着雨幕看就像濺上了黑色油漆。雖然渾身已然濕透,但他仍形式主義地用上衣擋在頭上,好像這樣能讓自己少淋一點雨似的。

雨勢有所加大,赫拉格小跑着過來,在距離華法琳只有四五米的距離時一個箭步,閃入了崖石的下方,一屁股坐到地上。

幾乎在同時,一股刺激的氣味直沖華法琳腦門。說時遲那時快,她猛地轉身背對赫拉格——

不是為了遠離這股氣味,而是不讓他看到自己突然露出的獠牙。

匆忙抽出的紙巾很快被血染紅了一片,她的牙床被失控的獠牙頂破了,火辣辣的疼。

背上滲出一層冷汗,好在意識仍是極度清醒的。如此突然、如此猛烈的吸血沖動,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然而奇怪的是,它的指向并非赫拉格,而是他卸下的袋子。

赫拉格剛才跑過來時,她沒來得及看清袋子裏裝着什麽。現在可以肯定的是,他找到并帶回了魯蓬傾倒入海的部分東西。

“雨剛開始下,海流就增強了,”赫拉格聽起來有些疲憊,“一直把我往外推,游回來多花了一倍時間。”

“嗯,辛苦了。”

華法琳閉上微微發燙的眼睛,連續做了三次深呼吸。她努力讓自己沉浸在雨聲和海浪聲中。想像雨水、海水的冰涼穿透肌膚進入血液,順着血管流遍全身,帶走燥熱,熄滅欲望,恢複成人。

她是這片大地上最懂自我心理暗示的血魔。

“華法琳?你在做什麽?”

赫拉格已經開始起疑心了,華法琳心想,于是把沾了血的紙巾塞回随身包裏,又摸出三顆壓縮的一次性毛巾。

她只有這些了,巧克力一小時前已經被他吃了。待會兒回到租來的車裏,有換洗的衣服,後座有一條大浴巾,保溫瓶裏也有熱水。車子的空調能出暖氣,開一陣再轉冷氣應該會比較舒服。大浴巾先給誰用?總不能是自己吧?保溫瓶裏的水是三天前的,還能喝嗎?似乎也沒問題。那個瓶子是之前在布裏奇機場抽獎送的,保溫效果很好,多喝點熱水沒毛病。

只要不斷思考這些細節,心情就會像被輕輕撫摸一樣得到些許平複。她做到了,并感到獠牙有所松動,也許它們開始往回縮了。

但氣味久久不散,華法琳捂住口鼻,做出一副厭惡的樣子轉過身。

“什麽東西?”她惡狠狠地問。

說這話的同時,她把三顆壓縮毛巾遞給了赫拉格。

“這個味道讓你難受?那我把它——”

“不,不用,”華法琳把口鼻捂得更緊了,“看還是要親眼看的。”

赫拉格盯着她,好像在觀察,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她狀态尚屬正常,便起身走過去解開抽繩,打開了膠袋。

完成這件舉手之勞後,他又坐了回去,拆開壓縮毛巾往臉上和頭發上抹了幾把。毛巾吸收了水分開始膨脹舒展,赫拉格用它們稍微絞幹散開的頭發,又在後腦勺草草紮了個辮子。

華法琳慢慢走近打開的袋子。她開始适應這個氣味了,比預計快,獠牙正聽話地慢慢縮回牙床。沖動只在一時,對血魔尤甚,只要扛過那陣沖動,找回那個平衡點,就無懼任何生理上的刺激。

她當然可以做到,但如果換成別人?

袋子裏的東西亂糟糟的,灰的、白的、黑的、紅的混作一團。它們發出的氣味令血魔一度發狂,但觀感毋庸置疑的極其惡心。

是鱗獸的屍體。布裏奇的特産白鱗獸,大約五六條,頭部全部缺失。有的切口還帶着鮮血,很不平整,看起來不像用刀斬下的,而更像是被什麽蠻力瘋狂撕咬導致的身首分離。

華法琳舔了舔自己受傷的牙床,血魔的獠牙徹底縮了回去,連一點點牙尖都舔不到了。

但眼前這些切口令她極度的感同身受,只消一眼,就知道它們是怎麽來的。

“只找到了這些嗎?我是說,沒有其他的東西了?”

“我游到差不多位置時,它們大多已被海水沖散,我只來得及抓住幾條,都是這個樣子。”

“你就不怕,那只把它們變成這樣的怪物還在水裏?”

“這我倒是沒想。”赫拉格臉上的驚訝看不出真假。

華法琳把嘴巴裏的殘血吐到那些殘缺的鱗獸屍體上,然後轉身面向赫拉格。

“你很幸運,”她說,“那只怪物當然不在水裏,他已經離開了。”

赫拉格眉頭一皺,剛才臉上的驚訝卻徹底消失不見。

“它在那艘漁船上?”

“對。”

“生吃鱗魚頭?”

“看起來是。”

“你也很喜歡,對嗎?剛才差點控制不住。”

說這話時,赫拉格指指自己嘴角,就像剛才華法琳提示他注意清理頭發上的羽獸屎。

扯平了。華法琳擡起手背,大大咧咧擦去嘴角的那點血跡。

“你說得對,對血魔來說,新鮮白鱗獸的頭部是血液最好的替代品。”

“它們确實還是新鮮的。”

“不可能從岸上其他地方吃完再運過來倒掉。”

“所以,不是魯蓬是血魔,就是他船上藏着一只血魔。”

“一只近乎發狂的血魔。”

“可是,魯蓬不是混血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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