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海上來信
海上來信
“現在是泰拉歷1098年11月16日,上午10時,我是華法琳,在布裏奇進行最後一次語音記錄。”
華法琳靠在欄杆上,海風吹拂着她的頭發。此時頭頂陽光燦爛,萬裏無雲。腳下,行進的擺渡船劈開海水,翻湧的海浪猶如白色野花,在平靜的大潟湖一路盛開、凋亡。
“在烏、敖兩國有關人士的協助下,杜昆上尉的遺體已于今天淩晨兩點,和項鏈一起,安葬在敖德薩最靠近亞速海的車轍附近。我們趕在城邦正式啓動西行前的一天做成了這件事。希望他與安娜的靈魂得到安息。
“今早從烏薩斯特使多琳·拉比諾維茨處得到的确切消息,經烏、敖兩國秘密協商,杜昆——萊加索夫上尉的死因将在三天後正式公開,系重度抑郁導致的自殺。萊加索夫的死亡,極大緩和了近一月來兩國對異議人士動向的關切,甚至可能化解了一場一觸即發的沖突。可謂居功至偉,至于他真正的死因,除了我們,無人關心。
“布裏奇警方永久中止了對杜昆失蹤案的調查,轉而集中力量調查蘇瑪死亡一事。目前可以确認,蘇瑪之死與海崖區源石蟲引發的火災高度相關。警方已着手排查一個月來曾在該區停留的天臺觀光客。他們的警長發誓要親手将策劃火災和殺死蘇瑪的元兇繩之于法。題外話,雖然質疑聲不少,但他仍是明年布裏奇市長競選的最熱人選。
“魯蓬将于一周後正式到羅德島報道。醫療部初步拟訂的治療方案我已審閱,提出了約十條優化意見,蘇蘇洛正根據意見修改完善,最遲明天就會形成最終版本。以上——噢不對,還有一件事,這次我們什麽手信都沒帶,今晚不用派人來接了,但要給我們準備點夜宵。就這樣。”
華法琳關閉終端錄音,轉了個身将後背靠在欄杆上,如釋重負地伸了一個懶腰。
這時,赫拉格走了過來,他在她身邊停下,雙手扶上欄杆,像她剛才一樣望向前方的海面。海面波光粼粼,有些刺眼,他戴上了一副墨鏡。
“與德努茨道過別了嗎?”
“嗯。他也要離開布裏奇了,大概兩周後,等酒店産權移交儀式結束。”
“要去哪裏?”
“不知道,只說去旅行。他剩下時間不多,病竈會惡化得很快。在布裏奇守了三百多年,是該出去走走看看,作為血族,他這一生太乏味了。”
“你還沒告訴我,他與魯蓬的關系,為什麽他肯為他做到那種程度。”
“因為一份承諾。”
“承諾?”
“脫離卡茲戴爾并不意味着永享和平,布裏奇的血族仍是天生的戰士。二百三十六年前,魯蓬的父母死在了蒸汽騎士刀下。那場戰争極為慘烈,讓布裏奇徹底擺脫了被維多利亞殖民的命運。照顧好魯蓬,是德努茨作為領主,對他們許下的承諾。只是當時他一定想不到,魯蓬後來會因為傷病和感染深陷血瘾。說起來,剛到布裏奇時,媽媽曾帶我去拜訪過德努茨,可能當時魯蓬也在那吧,我和他年齡差不多。”
“德努茨很了不起。”
“你不比他差,你不也付出慘重代價,遵守了不知對誰許下的守護奈音的承諾嗎?”
“不需要在這種事上較勁,華法琳。”
華法琳轉身望向海面,閃耀的波光一下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和赫拉格分享一個談不上秘密的秘密。
“其實,”她說,“德努茨并沒有遵守對媽媽的承諾。”
赫拉格側過頭,金色的眼睛從墨鏡上方看着她。
“也許我應該表述成,他從未許諾保護媽媽,所以也無所謂遵不遵守。”
“他接過那份血瓶殘渣時的反應,确實耐人尋味。”
“那是因為,調換血瓶的不是德努茨,而是我媽媽。她認為德努茨可能出賣她,所以就将計就計,先發制人。她就是這樣的人,很聰明,很敏感,也很勇敢。
“……所以,真正保護了你的,不是德努茨,而是你媽媽。”
“嗯。我媽媽厲害吧?”
“很厲害。不過我有個問題,德努茨難道認不出自己的血瓶嗎?他就那麽眼睜睜看着它被那些刺客毀滅,自己承受所有後果?”
“他不可能認不出,只是在認出的那一瞬間認命了,自己就是算不過媽媽,能怎麽樣呢?不過我得承認,即使被媽媽算計,他也願賭服輸,這就是領主的氣度,夠體面。”
“謝謝你,與我分享這個秘密,華法琳。”
“嗯,你确實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赫拉格。”
“嗯?”
“轉過身來,面向我。”
這個要求有些突然,但赫拉格還是照做了。他順從地摘下墨鏡,看着華法琳,等候她的吩咐。藍天下的駿鷹,已然枯啞的白發就像一座蒙塵的雪山,而他的雙眼仍然燦若朝陽。駿鷹的壽命比一般人要長些,但他已經離年輕很遠,此時此刻的陽光,讓他臉上滿布的細紋纖毫畢現。
多可愛、多值得珍惜的一個人啊。華法琳滿心歡喜,她上前一步,雙手親昵地攀上他的脖頸。
赫拉格身上的橙花味道只剩下微乎其微的一絲。血魔的印章,只能維持大約一周的時間。
“一離開布裏奇,此次外勤必須遵守的要求就會自動失效,我們就不必再假扮夫婦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這對你是一種解脫,但于我而言,此行卻是一段值得銘記的美妙旅程。”
“我也很開心,”赫拉格微笑,“這的确是一段值得銘記的美好旅程,華法琳。”
“那,可不可以,在那之前……?”輕聲說着,華法琳閉上雙眼,踮起腳尖。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她感到陽光和煦,海風拂面,聽到汽笛低沉,鷗聲陣陣。
但除了這些,什麽也沒有發生。
海風的鹹澀也将那最後一絲橙花清香徹底吞沒。
“嘀——嘀——嘀——”
這時,她的終端響了起來。
睜開雙眼,掏出終端緊握在手,華法琳直接繞過了赫拉格,連一眼都沒看,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駁船正駛在一片珊瑚叢上方。五色斑斓的珊瑚叢盡頭,有一條潔白的線在前方若隐若現。
那是“K”礁,布裏奇的海上守護者,過了“K”礁,就算真正離開了布裏奇。
這艘船很長,但還不夠長。華法琳在形形色色的游客和服務生之間穿行,走了三四十米才停下來。
凱爾希在通訊裏說,有一個危重病人在手術中突發凝血功能障礙,需要她盡快遠程介入會診。
“什麽時候可以?”清冷的聲音問道。
“馬上開始吧,”華法琳說,“我剛好空下來了。”
赫拉格在一張小桌旁邊坐下。
他注意那名服務生很久了。在與華法琳交談時,他就發現他一直在附近徘徊,模糊不清的面孔藏在帽檐下方,似有若無的視線投向他們兩人。
赫拉格戴上墨鏡,佯裝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透過鏡片觀察着他。
“先生請問這裏——”一個年輕人走過來,手裏端着一個餐盤,餐盤裏是兩杯果汁,幾包零食。
“不好意思,”赫拉格說,“有人。”
“可是……”
“我太太。”
“哦好吧。”
年輕人走開了。
小桌靠近船尾,但又距離那裏有一段距離,觀浪和拍照人群的喧嚣并不會打擾到赫拉格。
他靜靜地等待。幾分鐘後,那名服務生終于走上前來。
一個信封放在了小桌上,看着很厚,上面沒有任何文字或标記。
“方便告訴我,是什麽人讓你來的嗎?”赫拉格問。
沒有回答。
赫拉格擡起頭,從鏡片後面看着這名服務生。兩人相距不過半米,之前一直籠罩在帽檐陰影裏的長相得以露出真容。
好在,是完全不認識的一張臉。
“小夥子。”
赫拉格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該醒了。”
“啊……!”
穿制服的年輕人像是被吓了一跳,如同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與此同時,赫拉格感到似乎有什麽東西,連同帽檐下的陰影一起蒸發了。
“先生請問有什麽吩咐嗎?不好意思剛才我——”
“沒有,我找到了,謝謝你。”
服務生欠了欠身,退下了。
赫拉格打開信封,裏面裝着厚厚一沓信紙,是很長的一封信,用烏薩斯文寫的。
信件正文如下——
尊敬的将軍:
展信安。當您打開這封信時,應該已和夫人在離開主島的擺渡船上了。不知出發前往空港島時,是否記得将存放在小車後座的飲料瓶子打包寄出?布裏奇的退稅通道始終為每一位支持環保的旅客保持暢通。
今天天氣晴好,這一路必定風光秀麗,毫不遜色于主島。如無意外,這艘船會途經鷗灣,慢速帆船賽雖已接近尾聲,但也值得一觀,希望能一如既往給您留下美好印象,為本次布裏奇之旅劃上圓滿句點。
這裏所有的好去處我都爛熟于心、能夠信手拈來,好景配佳人是我樂見之事,一直想推介更多,可惜你們來去匆匆,沒有給我機會,實在遺憾。我深愛這個地方,我在這裏出生,成長,生活,工作。即便偶爾因訪友、采購等瑣事離開,也從未超過一周,因我嚴重暈船、暈機。但是,我一定是比潟湖裏的游鱗、海崖上的渡禽都要忠于這裏的,我總對自己說,我是布裏奇的孩子。
而您一定想不到,我骨子裏卻可能住着一個烏薩斯幽靈。這是我無法逃避的命運,因為我父親自認為是一個烏薩斯人,他是個瘋子,而我不幸成了他的兒子。
說來好笑,我已經一百五十多年沒有碰過任何雜莓果撻了,近年來有些蠢貨熱衷把糕點做成蓮蓬或蟲子的樣子,每次一看到那種東西,我的密集恐懼症就會劇烈發作。這個病症的起源與我的父親,那個瘋子密不可分。從我記事起,家裏幾乎所有牆壁就挂滿了他不知從哪搜羅來的烏薩斯勳章。後來,堅硬平整的表面再也無法滿足他裝飾的欲望,就輪到我心愛的帽子和大衣接連遭殃。不過,我該為自己脆弱的皮肉得以逃過此劫感到慶幸。
從我開始記事起,他就逼着我學習烏薩斯的語言文字,和他獨自待在家裏時,只要我膽敢用烏薩斯語以外的語言說出一句話,就會挨上一頓臭罵甚至毒打。等我長大一些,他就讓我模仿電視上烏薩斯男人的舉止和口癖,他甚至要求我穿上他珍藏的烏薩斯舊軍服,在他面前來回踢正步,敬禮,聲嘶力竭地喊出各種戰吼。我覺得自己在喊出戰吼時根本不像一只熊罴,倒像一只吉娃娃。
更可笑的是,當新聞節目甚至電影裏出現了烏薩斯皇帝的畫面,無論哪一位,我都必須向他們行禮,這個時候我又覺得自己像一只猴子了。不過,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一定不會允許我向現在的費奧爾多·伊凡諾維奇致以敬意,因為我很了解他的好惡。為了讨好那些貪婪、軟弱的新貴族,費奧爾多親手截斷了烏薩斯的鐵流,将它們統統做成自己案頭的滑稽擺件,心情不好就砸爛幾個,他根本不配當烏薩斯的皇帝。
在遠離烏薩斯的天涯海角,制造一塊小小的烏薩斯“飛地”,這是怎樣一種瘋狂的想法啊,尤其這裏無雪的暖冬,總是令他發狂,冬天是我挨最多毒打的季節。微觀綠植的壽命非常短暫,必以凋零甚至腐爛收場,但人卻能在比它畸形百倍的環境下茍且偷生。
十六歲前,我在家裏幾乎沒有吃過任何除香腸土豆餅、蔬菜凍湯、紅香腸和燕麥面包以外的食物。當然,最常吃的只有凍湯和面包,這導致我長期營養不良,至今搬運太重的箱子還會心動過速,血壓和血糖一直異常。他還逼迫年僅七歲的我像成年烏薩斯男人那樣酗酒,數不清多少次我被他灌到嘔吐不止繼而人事不省,我的腸胃、肝髒也都是這樣被徹底搞壞的。
在我有了一定語言基礎後,他就要求我閱讀烏薩斯語的書籍,包括大部頭的小說,《和平與戰争》《火色騎兵軍》《無聲的霍皮奧爾河》《地下室人》《紀文柯大夫》……這些作品從兒童簡本到成人完本我都看過,最一開始只是被迫,但幾乎必然的,我最終都被它們所蘊含的力量折服。這是我唯一對他強加于我的“烏薩斯”不感到痛苦的部分,也是被困在他想象世界裏的我,唯一可能真正窺探到外部風景的口子。然而,它們也招致了另一種痛苦。我發現他根本沒有看過這些作品,只不過因為它們被公認為烏薩斯的文化瑰寶,所以才勒令我必須了解,僅此而已。在心情好一些的時候,他會讓我給他講,但我的講述總是一次次的被粗暴打斷,那些打動我、使我有所感觸的內容,都讓他覺得枯燥無聊,或者別有用心,甚至冒犯。
對此我震驚不解,他不是為烏薩斯的一切着迷嗎,為何又在拼命貶低、抗拒這一部分呢?漸漸的,他不再允許我沉迷那些書,甚至在我表現出抗拒的情緒時揚言要燒掉它們。真可笑,這些火種明明是他引進來的,如今又想用一把更大的火去消滅它們。他懼怕我有自己的想法,那他也懼怕自己的嗎?——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過自己的?他愛的是真正的烏薩斯,還是只對着一具空殼填充想象,或者抱着一具屍體尋找慰藉呢?
我讀過一句話:麻木之人視苦難為必由之路,故而一生逆來順受;虔誠之人視苦難為神性發端,故而時時舍己為他;愚鈍之人從未正視苦難,背手遁入偉大敘事的地堡,只做自己的國王。
這句話被很多人當作對這片大地,尤其是烏薩斯的辛辣諷刺。對此我另有看法,難道除了這三種人,烏薩斯就沒有其他的人了?麻木的人忍受苦難,愚鈍的人利用苦難,虔誠的人為他人抵禦一部分苦難。所有人都認為,只有死亡才是苦難的終點,苦難必不可能在人還活着時就迎來終結,所以也就無懼于制造更多的苦難,放任更多人的被卷進去。這個可怕的意志,仍被當今的烏薩斯延續着。您能夠離開那裏很好,我祝福你。
我父親就待在那樣一座由可怕意志構築的地堡裏,構築那座地堡的或許只是極少數的碎片,但足以造就我個人的地獄。我不知道他在懷念什麽,或者詛咒什麽。我不知道他的底細,如果他确實有的話。他的生命好像比周圍所有的人都古老,他是邪惡的古老本身,還是被什麽邪惡古老的東西寄生?曾有好心的鄰居偷偷建議我求助落日酒店,或許酒店裏的某些大人物知道些什麽。但我從未産生前往打聽的意願,知道了又如何?無論他經歷了什麽,或有什麽苦衷,我都不可能與他和解,更不用說原諒。
我原以為,這種折磨會永無止盡延續下去,我被他困住,一度忘了自己也會長大,變強,強到能夠殺死他。改變我想法的那天是我十三歲生日,我仍被允許向他分享一些閱讀心得。那天我準備了《火色騎兵軍》的兩個故事。時隔一百多年,我仍記得清清楚楚,當我講完《橫渡德涅斯特河》裏死在牆邊的老爹時,突然感到有人往我耳邊吹了一口氣,就像故事最後那個懷孕的女人在主角臉上摸了一把。當時屋子裏沒有其他人,他們是不被允許進來他的領地的。鬼使神差的,我跳過了本來準備講的第二個故事《鹽》,跳過了巴爾馬舍夫發現女人懷裏的孩子不過是一包鹽的驚心動魄和冷血無情,直接翻開了《我的第一只鵝》。
我沒有準備過這個故事,因為一直隐隐覺得他不會喜歡。而當我的嘴巴不聽使喚地将其中一些句子念出來時,那種感受一下變得清晰了。後來我回想,那陣莫名的沖動或許是想向我證明,要刺激一頭地堡裏的怪物,并不需要與地堡同等強度的大炮,而只需要一段電波,或者一根針。殺死怪物同理。
我念道:“他那魁梧、健美的身軀令我驚訝,他身上散發出香水和甜甜的肥皂氣味,他的兩條長腿就像亮光光的高筒靴一直緊包到膝蓋的兩名少女。”
我念道:“一個垂着一撮亞麻色頭發、長着一副漂亮臉蛋的小夥子走過來,拎起我的箱子扔出門外,然後轉過身去屁股對着我,極其熟練地發出一串下流的聲音。”
我還沒來得及念出“我進入了夢鄉,夢見了女人,可是我那顆被殺生的鮮血染紅的心卻一直在低聲哭泣流淚”這樣美麗又悲傷的句子,他的拳頭就揮了過來。他真的被這種細枝末節激怒了。這一切匪夷所思,卻又理所應當,因為我一直在他淫威下活着,對他瘋狂着迷的那套玩意十分了解,知道他着迷什麽,也就知道他讨厭什麽。我抓住了他的手腕,這是我第一次沒有任他打罵,當然,他很快就制服了我。
因為那一天的魯莽舉動,我付出了什麽代價不必贅述。只是想告訴你,從那一天起,我就正式開始謀劃殺人了,并且在五年後,我十八歲的那一年獲得了成功。殺死一個長生種和殺死一個普通人沒什麽區別,只是随之消滅的記憶和個人史會長一些、內容多一些,也許會有人因此傷感,但也實在沒什麽可惜的。在這片大地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永遠存在。鄰居們對他的死無動于衷,可能有的還在背地裏喝彩,我得到一些來自他們的關照和祝福,這讓我的生活好了起來。後來他們都去世了,我參加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葬禮。只有我活了下來,我不幸遺傳了那個瘋子的長生基因。
然而,我的噩夢并沒有結束。現在想來,一切都已在最初埋好了伏筆。我想起他斷氣的那一瞬間,确實好像又有人往我耳邊吹了一口氣,就跟我鬼使神差翻開《我的第一只鵝》那時一模一樣。有什麽力量在窺視着我們的纏鬥,并且暗中慫恿我反對他、消滅他?但它絕不是為了我好,如果它真的為我好,就不會放任他虐待我十八年之久。
這種猜測在往後的一百多年裏逐漸得到印證,我父親并沒有死透,因為我正在成為他!我想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明明憎惡自己的雙親,憎惡到恨不得殺了他們,卻發現随着年歲漸長,自身一舉一動,甚至面容氣質越來越像他們。我逃離得太遲了,他強加在我身上的那些東西已經生根發芽,我無法阻止自己源源不斷産生某些想法、某些情緒,無法阻止自己的意識被它們日複一日侵蝕!——或者說,從我成為他兒子的那一刻起,我會被塑造成什麽樣子就已注定,我從沒有過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腦子。
沒有淨土,又何來侵蝕?
我唯一的抗争成果,或者說我自覺唯一比他強的地方就是,在大部分時間裏,我能夠表現得像一個地道的布裏奇人。我熱情,陽光,開朗,對本地風景和美食如數家珍,尤其擅長讓每一位和我接觸的人都感到放松自在。除了落日酒店的某些大人物,沒人知道我過去的經歷、我被灌輸的東西,不知道它們在我身上經年累月堆積發酵的風險。我常對別人開玩笑說,我就像一個表面蓋滿了白色奶油的巧克力熔岩蛋糕。大家都以為我是在調侃自己略顯臃腫的外表,以及偶爾表現的黑色幽默——很少,反正在你們面前我沒有。其實我說的是內心那團難以自控的洶湧惡意,只消用刀切一下,輕輕一下,那些黑色、粘稠、齁人的東西就能汩汩冒出,源源不斷。
那把刀就是烏薩斯的利益。我的心被烏薩斯的一切動向牽扯,我的情緒随着烏薩斯的跌宕而起伏,我在千裏之外,将自己可笑的尊嚴與它牢牢綁定。我變得和我父親一樣,愚昧,懶惰,怯懦。我從未踏足烏薩斯的土地,也并不關心它真實的樣子,它枝纏蔓繞的歷史同樣令我望而卻步。我不了解那裏的人以前和現在怎麽活着,在想什麽,想要什麽,一百多年來有什麽變了、什麽沒變。我不了解它究竟如何運行,不知道政令如何在聖駿堡形成,如何抵達它廣袤國土的無數角落,又是如何被執行,或被漠視、被扭曲,變成一張廢紙。我心中只剩下“烏薩斯”這個純粹的概念,它是一個純粹的整體,一個完美的巨物,擁有冷硬的表面,閃爍黑金的光芒,發出悠遠的吐息。這些想象讓我感到放松,平靜,我滿足于這些想象,想象渺小的自己面對它,走向它,進入它,被它包裹,受它保護,得它安撫。
當你完全接受了那種模糊一切細節的敘事,徹底癡迷于這樣一個脫胎于現實的完美巨物時,你的眼裏就完全容不下任何關于它的具體的東西了,因為它們都成為破壞這種美的雜質。其中最紮眼的,就是那些一直心懷不滿,喋喋不休,不斷把異議雜音擴散出烏薩斯之外的鼠輩。鼠輩與其說是為了表達訴求,不如說是為了吃裏扒外,把烏薩斯的利益和尊嚴當成貢品,獻媚于哥倫比亞、維多利亞、萊塔尼亞這些明明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卻仍對我們吹毛求疵、虎視眈眈的國家!
所以當我發現杜昆就是萊加索夫時,我就認定這是烏薩斯對我個人百年虔誠的回響,正如那個曾兩度在我耳邊吹氣,促使我做出改變自己命運舉動的幽靈。這一次,命運領着萊加索夫這個鼠輩來到布裏奇,來考驗遠在千裏之外的我對烏薩斯的忠誠了!
我是怎麽發現這件事的呢?從他十五年前結束在玻利瓦爾的流亡、心灰意冷踏上布裏奇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這項隐秘而偉大的工作了嗎?并不,正如我殺死我父親殺死得太遲,我發現萊加索夫的真實身份也發現得太晚。我總是這樣事事落于人後,但好在我也不急,我會以我的方式挽回此前那些被白白浪費掉的寶貴時間。
萊加索夫太低調了,雖然我早就從其他船工那裏知道他是烏薩斯人,但他從未引起我的注意。布裏奇是個奇妙的沙漠綠洲,人間天堂,除了那些請求酒店收留的可憐蟲,來此觀光的人都會流連忘返,來此謀生的人也都以安頓下自己一生為願景。抱着這種心境的人,是不可能引起我的注意的。
雖然萊加索夫到死都不曾對敖德薩的獨立發表任何觀點,但一個在普裏皮亞季事件中上蹿下跳、撈取了豐厚的名聲和政治資本的鼠輩,真的可以做到抛棄一切,隐姓埋名,與過往徹底切割嗎?我不認為,不過,他在這十五年裏确實做得不錯,至少沒有被我發現。我是在一個多月前才發現他的秘密的,你沒看錯,直至一個月前,我才發現有如此碩大的一只鼠輩在我身邊,萊加索夫,竟在布裏奇藏身了十五年之久!
這件事是由他親口告訴我的。那天狂風暴雨,我記得很清楚,電視裏在播放敖德薩宣布獨立的新聞,發言人說要把整個城邦開走,而那個費奧爾多居然簽字應允了!簽字儀式實況轉播看得我又羞又憤,好像簽字的那個是我自己,我拿着金筆的右手被一群佞臣強按着簽下了那一串尊貴的字母。我的心像被挖出了一個大洞,空落落的灌滿了寒風。我想哭哭不出來,又頭暈惡心得想吐,渾身就像遭了什麽瘟病似的,我感覺自己就要死了。我從椅子上起來,在過道上來來回回,像無頭蒼蠅那樣胡沖亂撞。沒人在我身邊,暴風雨天很少有人來,那天我恰好一個人在那,但即使有其他人在那,我也不知能夠向誰傾訴自己那極度畸形的情感。
這個時候,門打開了,走進來的正是萊加索夫,我記得他身後的天空全黑了,不是因為黑夜,而是因為密布的雨雲。他渾身都被暴雨澆透,像一只落湯的羽獸。一開始我猜他是來不及回港避風,才來這附近臨停,順便來我這裏歇腳喝杯熱茶。誰知他一上來就要了一瓶最烈的酒。我有挺多酒的,甚至有從烏薩斯進貨的正宗伏特加。我覺察到他來意并不尋常,便也好奇起來。我想起他來自烏薩斯,來自敖德薩的東邊,十五年前的東敖德薩還忠于烏薩斯,如果他的悲傷落魄也是因為敖德薩,那我和他豈不就有共同語言了?
抱着這樣的期望,我得到了大失所望的結果。以我審視鼠輩的眼光,他的确有在為敖德薩的離去傷心,這點不可否認。但我很快發現,他并不認為這件事玷污了烏薩斯的尊嚴、破壞了烏薩斯作為一個偉大實體的完整性,或者讓它多出一道永世無法愈合的傷痕,他僅僅是對一座移動城邦的得而複失感到“遺憾”。遺憾您懂嗎,我最厭惡的一種态度,故作成熟高深,充滿悲憫,實則含混不清,顧左右而言他,除了掩飾一個人的冷漠和無能,我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意義。難以置信,一個曾為西敖德薩抛頭顱灑熱血,在那半個叛逆城邦的土地上丢了半條命的人,對它的得而複失,竟然只覺得“遺憾”!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我請他喝酒,高度數的玩意,在我的誘導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話慢慢多起來。從他斷續講述的細節裏,杜昆的身份一點點褪去,我一點點循序漸進,慢慢地發現他就是萊加索夫這個事實。我興奮起來,這個一度得到多國盛贊,事實上卻信念敗壞、道德淪喪的鼠輩,就這麽闖進了我的地盤。我再次堅定一個想法:時隔十五年,在敖德薩劇變前夕,烏薩斯把萊加索夫帶到了我的身邊,一定是想讓我殺了他。
酒過三巡,他開始述說令他失魂落魄的那個秘密,竟然是因為一個女人,敖德薩這麽偉大的烏薩斯城邦,竟然比不過一個女人。他親昵地稱呼她為安娜,說她是他戰場上認識的此生摯愛。她在布裏奇寡居多年,患上礦石病後,住進與落日酒店簽約的那間養老院裏,因與他人關系難以調和被迫搬到廢棄的頂層隔間,并于不久前郁郁去世。戲劇性的是,萊加索夫直到這場暴風雨來臨之前,才從其他人偶爾的閑談中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晚景凄涼,連葬禮都不得安生,她的葬禮是養老院代為操辦,本就簡陋至極,還因為游客的意外闖入草草結束。這對四十年前相愛而又分離的愛人,同在布裏奇這麽多年,竟然連一次偶遇的機會都沒有。布裏奇是個不足一百萬人的小城邦,這聽起來匪夷所思,或說造化弄人,但這片大地上何止他一人如此?我不也直到前一刻才知道他是萊加索夫嗎?說到這裏我也要用上“遺憾”這個詞來形容我的感受了,這和我剛才評判他政治上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我當然也有正常人的感情,即使那人是個徹底喪失了信念的鼠輩,我也不會在這件小事上吝啬我的同情。
同情歸同情,我還是要殺他的。如果要激情殺人,在他喝得醉醺醺時下手再好不過,但我沒那麽沖動,也沒那麽愚蠢,雨勢已經變小了,很快就會有其他客人進來。這是其一。其二,是他無意間透露的計劃——我不知道那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只嘴上說說——他說他打算回去敖德薩!我半信半疑,他已經在布裏奇生活了十五年,加上他的身份立場、做過的那些事情,無論敖德薩還是烏薩斯,都不可能再有他容身之處,他能去哪呢?他難道不是和我一樣,只有布裏奇了嗎?
他在醉倒前離開了,信念、道德全無,只有酒量還是烏薩斯的。這件事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知道,您是第三個,很神奇對吧?據我後來觀察,他并未向其他人透露自己和安娜的關系,包括那個無意間告知他安娜去世消息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忍住悲傷的。此後他就只來過我這裏一次,帶了幾位客人,我們又見面了,但除了客套,他不再與我多說一句,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似的。多麽大的反差,在那個暴風雨天,他偏偏走進我這裏,選擇了我作為傾訴對象。他是忘了我?還是我那天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幻象?無論真還是假,這都更令我堅信這是命運對我的召喚。
最終我調整了我的殺人計劃,把它當作一個短期課題來研究,截止日期是他動身之前。我只要在那之前幹掉他就行。在思考如何執行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的心态又有了一些變化。我并不是因為恨他才想那樣去做,也許在發現他身份的那一瞬間我恨他,但那種狀态是難以持久的。強烈的恨意必須根植于一段親密的關系,就像我憎恨我的父親。歸根結底,萊加索夫于我只是一個遠方的人,我無法對一個遠方的人産生持久的恨意。這是自然規律,即使他一度近在咫尺,向我道出心中的秘密,我也對他恨不起來。但是,我從未對自己說,“算了就這樣吧”。相信您能理解,您夫人也是,只要将一件事納入規劃,就一定要執行到底,就像你們這次被托付的任務是找到他。
而我所要做的,就是殺死他。
我開始密切關注他的行蹤動向。不要懷疑我的調查能力,我在這裏生活了這麽多年,為人熱情,陽光,開朗,只要我想,一切自有辦法。我發現他是動真格的:他找上了魯蓬,把很多工作交接給他;他開始打包行李,住處也清出了不少垃圾;他開始向其他船工透露想要離開的心願。對于他的打算,很多人都感到意外,但他們至多只能猜到與敖德薩有關。只有我知道,他是為了安娜,他想帶她回去,讓她在故鄉徹底安息。
但是,他面臨的問題有兩個,一來他自己未必回得去,二來安娜沒有遺體也沒有骨灰,能替代她本人的只有遺物——如果有的話。第一個問題無解,我不知道他找到了什麽辦法,也許有什麽團體,或者朋友願意铤而走險幫助他、接應他。但第二個問題我卻很清楚,我知道他至少會去一次安娜最後住着的那個房間——
礁石樓的912室,他一定會去取她的遺物。
912室是最理想的下手地點。那裏在安娜去世後徹底廢棄,在新的承包商接手之前,不會有人去那裏,也就不會有任何目擊者,只要小心行事,就不會有人懷疑到我頭上。我利用洽談服務的機會拜訪養老院,借上洗手間的機會登上頂樓,去912室裏轉了一圈。我意外發現那具騎士铠甲的位置非常理想,就在第二次造訪時故技重演,在頭盔裏面安了個微型攝像頭。這樣一來,只要萊加索夫走進那個房間,我就能第一時間知曉。
有個小麻煩在于,912室斷電了,攝像頭電池支撐不了多久。我的合作和養老院談不下來,他們開價太低了,我再去那裏就顯得有些刻意。不過好在,一直苦等的時刻,很快就在10月5日深夜來臨。那段時間我經常光臨飛魚樓的水療會所,當然,以前我也時不時去,那裏不貴,很多本地人都去,所以不會令人起疑。唯一不足之處在于,那段時間裏我發現會所老板是個親敖分子,我覺得我在會所花的錢間接捐給了敖德薩。
那天晚上,我在會所的躺椅上就快睡着,突然終端提示我攝像頭有動靜。淩晨1點50分,通過屏幕,我看到萊加索夫出現在了912室靠窗的那張書桌前。
他帶了臺小型源石照明燈,正好幫我解決了微型攝像頭夜視不足的問題。我看到他打開了抽屜,把裏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看。他的動作很輕,拿起放下都是小心翼翼的。對着其中幾樣東西,他觀察了很久,比如我看到抽屜裏有一個相框,還有一些首飾和雜物。會所裏的人都睡着了,我坐在角落裏,通過終端觀察他。他開始在房間裏走動,每一次手裏都拿着不同的東西,一會兒坐在光禿禿的床上,一會兒走到我看不見的角落,一會兒又走回到視野範圍內,最多的時候是呆在書桌前,就着微弱的燈光觀察那些物品。這大概就是他整理遺物的方式,一邊整理,一邊懷念,把四十年的想念濃縮在了一個小時裏。最後他坐在地上,抹了把臉,歪頭靠在衣櫃櫃門邊,大概是累了。哭累了,哭夠了,人就會變得虛弱,這種事我也經歷過。
這一定是他最虛弱的一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然而,當我準備行動時,畫面裏突然多了一個男人!他看起來上了年紀,顯然被萊加索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恢複冷靜,走到衣櫃前面彎下腰跟他說話,似乎在對他表示關心。萊加索夫沒有抗拒,也擡起頭來與對方交談。
兩人的對話進行了下去。交談了幾句後,萊加索夫可能覺得癱在衣櫃前不禮貌,也可能是想給對方展示一些東西,于是站了起來,兩人便走到書桌前繼續交談。
這僅僅是個開始。緊接着,更令人吃驚的事件發生了,第三個人出現了監控裏!這位顯然來者不善,出現的第一秒就沖向了萊加索夫。他速度很快,勁頭極其瘋狂,那老頭被他一下就撞開了。這第三個人我太熟悉了,我從那一瘸一拐的步伐和身形,一下就認出他是魯蓬。魯蓬發生什麽事了?他不是和萊加索夫關系很好嗎?不是從他那裏承接了不少客單嗎?不過,畫面的瞬息萬變根本不允許我思考這些瑣碎問題,我看到魯蓬扯住萊加索夫的領口把他拎了起來。我以為他會把萊加索夫狠狠揍一頓,但竟然不是,魯蓬的舉止非常奇怪,不但沒有揍他,還一直在把他往身邊拽。與此同時他自己抻直了脖子,似乎想要把嘴巴湊到萊加索夫的一側,好像那裏有什麽東西令他着迷。萊加索夫哪肯就範,他拼了命掙紮,魯蓬一時無法得逞,但對方畢竟只是個黎博利,不一會兒,平衡就被打破了。我看到他被魯蓬的蠻力推倒,那一下可真夠狠的,萊加索夫的後背猛的撞向床尾,那床都被撞得移了位!魯蓬抓住萊加索夫雙手,甚至用上了那條瘸腿,只為把他死死壓在床上,這一次他成功了,他的臉終于緊緊貼上了他的脖子。
他一定是想吸食他的血液!這是一只發了狂想要吸血的血魔!雖然這個想法完全違背我對魯蓬的認識和理解,但我當時的确就這一個感受。
千鈞一發之際,那個老頭出手了,他看起來文質彬彬,高高瘦瘦,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他從背後抱住魯蓬,一下就把他掀翻在地。然而下一秒魯蓬就從地上彈跳起來,他已經徹底瘋了,完全無視老頭的存在,只想着重新撲到萊加索夫身上。那老頭也毫不退讓,他擋在萊加索夫前面,看起來也是鐵了心要阻止這場鬧劇。緊接着他們兩人就扭打起來,一開始不分伯仲,不一會兒老頭就落了下風,被魯蓬扭住一條胳膊,推着往書桌這邊撞過來。
就在這時,我的終端屏幕突然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了。原因并不難猜,書桌旁的那副铠甲也被這次沖撞波及,可能是歪了,也可能倒了,我安裝在頭盔裏的攝像頭被碰掉了。
接下來發生什麽事我便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我的計劃被徹底攪黃了。我坐在會所的角落裏,突然陷入了迷茫,不知該做什麽。我應該摸上礁石樓九樓,去看事情進展到哪一步了嗎?萊加索夫死了?老頭也死了?如果不巧魯蓬還沒離開那裏,我會不會也像萊加索夫一樣,被他按倒在地,吸幹血液?要不就這麽算了?當自己什麽也沒看到,只等明天報紙和電視刊播新聞?可是,這麽詭異的事情,媒體真的會報道嗎?在我的記憶裏,布裏奇可從來沒有發生過血魔傷人事件,那麽,我這是無意間目擊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
如此這般內心掙紮大概持續了半個小時,突然我靈光一閃,想起魯蓬特別喜歡打臺球,而那晚正好是斯諾克比賽,我知道往年他都是在那裏通宵觀看的,那麽這次會有例外嗎?如果,只是說如果,他是一個渴血的血魔,而假設萊加索夫和老頭剛才都成了他的血袋,那麽這會兒他會不會反而因為飽食而恢複了常态,裝作只是走開了一下呢?
這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對此我竟然産生了好奇心。說實話,那時我已經有點将殺萊加索夫這件事忘在腦後了,殺人很累也很麻煩,遠不比親臨現場發掘秘密有意思——而且,可能魯蓬已經為我辦成了這件事,我對親自動手沒有執念,只要人死了就行。我下定決心,換好衣服上去四樓,以找東西的名義進臺球室轉了一圈,發現他真的就在那裏!當時他陷在一張沙發上,看上去很累,但還是強打精神盯着電視裏的比賽。我不敢上前套話,怕露馬腳,就裝作關心,随意地向其他球友打聽。他們告訴我,魯蓬其實剛回來不久,之前似乎去洗手間待了好長一會兒,應該是吃錯了什麽東西。
這完全對上了,他不是去洗手間,而是去另一棟樓。既然他回來了,就說明事情已經解決,難道萊加索夫和老頭真的都被他殺死了?他如何處理屍體?我聽說卡茲戴爾的血魔能夠把一具完整人體瞬間溶為血水,難道他也這麽幹了?現在912室該不會滿地血水吧?我越是尋思,就越是好奇:既然兇手已經離開現場,那我更應該去現場一探究竟。
我離開了臺球室,離開前我又看了眼魯蓬,他仍舊癱坐在沙發上,看上去睡意漸濃,那場斯諾克也差不多接近尾聲。我上到五樓,走過天橋,進入礁石樓的安全樓梯間。然後我開始爬樓梯,輕手輕腳地爬,一邊爬,一邊留意頭頂的動靜。越是往上,我越是謹慎,我都想好了,一旦發生什麽異動,我就往樓下直沖,這個緩沖區間應該足夠我逃命。快到八樓時,我突然聽到上面隐約有聲音傳來,一陣一陣,斷斷續續。是萊加索夫的聲音!他還活着!我停在原地仔細聽了一會兒,确認除了他的聲音就沒有其他人的。既然萊加索夫還活着,那個老頭應該也能存活,但老頭去了哪裏?這中間很多關節都連不上,攝像頭被打落之後發生的事才是關鍵,我卻一無所知。我站在原地又聽了一會兒,他好像在哭,聽起來狀态不太好。是因為老頭死了?還是別的什麽事情?他像是受了什麽刺激。
既然只有他一個人,那就沒什麽好怕的。我繼續往上爬,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他,只有他一個。他坐在通往九樓最後一截樓梯的中間。我走到樓梯下方叫他,他應了我一聲,正常的反應,我就上去了。我看見他脖子上貼着一塊止血敷貼,可能是那個老頭幫他處理的,如果魯蓬最終恢複了神志,那麽為他處理的是魯蓬也說不定,我樂觀地想。敷貼的位置,恰好就是監控裏魯蓬襲擊他的位置,看來魯蓬還是弄傷了他。征得他的同意——其實是半勸半誘,我很擅長這些,如果你還記得我是怎麽對付那只寵物的,我以幫忙檢查傷口的理由撕開了那塊敷貼的一半,果然看到底下傷口有兩個,那是兩個像是被蛇牙咬傷的紅點,周圍還有一些刮傷。這種傷口太有代表性了,即使沒有親眼看到魯蓬發狂,我也會首先懷疑是血魔所為。這片大地上像您夫人那樣火眼金睛、明察秋毫的人畢竟只是少數。不幸中的萬幸是,傷口并沒有深及動脈,所以他才能好好地坐在這裏被我找到。我想起監控裏那個老頭,這應該歸功于他拯救萊加索夫的努力,他的舍己為人值得敬佩,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912室。
但是,萊加索夫并未因此幸免于難,脖子的出血量不大,但沒有完全止住,他的狀态也有點奇怪。我發現自己并不能很好地與他對話,他出現了一些精神症狀。或許是血魔的毒液?我知道他們的獠牙裏有某種能讓獵物變乖的東西,如果真的進入了萊加索夫體內,那麽現在應該開始發揮效用了。魯蓬或者老頭竟然不曾預見到這種情況?他們确實做了一些善後,比如試圖給萊加索夫的傷口止血,或許還安撫了他,但他們以為這就夠了?這中間是不是疏忽了什麽?在為萊加索夫查看傷口時,我感到他的精神狀态在肉眼可見變糟。不是喪失神志、陷入昏迷那種,而是情緒逐漸占了上風,壓過了理智。
人一旦被情緒支配,人格底色就會暴露出來。萊加索夫如我所預料的鼠輩那樣,他脆弱,彷徨,局促不安,瞻前顧後,很符合我對鼠輩的想象。他的樣子很像那天酒過三巡後——當時只有我和他兩人,所以那天的場景又重演了——不,比那天要嚴重得多。這一次,他整個人似乎被悲傷和無助包圍了,如果将悲傷無助比喻成潮水,那麽他正面臨沒頂之災。
我聽到他哽咽着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對我傾訴,還是即使眼前空無一人,那種無助悲傷也會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他說他無力實現安娜的心願,無法帶着安娜返回故鄉,因為他自己根本回不去敖德薩,所有能夠通往敖德薩的大門都已經對他關上了。我不知道回不去具體指的什麽,我猜是護照、通行證件、白名單一類的東西。連我都能預見到的事情,他不可能想不到,他本就打算在布裏奇茍活到死,是安娜改變了他的想法。我問他,你是如何知道安娜迫切想回敖德薩去的,說不定安娜已經把布裏奇當成故鄉,在葬禮結束之時,她就已經得到永恒的安息了。他打斷我的話,樣子非常生氣,連說了好幾句不可能。他給我看了一樣東西,那是裝在袋子裏的幾個褐色蠟塊,它們的工藝非常粗糙,有的尾巴都斷了,但仍看得出都是鱗魚的形狀。他說他從安娜的抽屜裏找到了這些,近十個破爛蠟塊,沒理由一直被收藏在抽屜裏變成遺物,只有敖德薩人出海前才會用到它們,她一直想找到使用它們的機會。據此他認為,安娜一心想要離開布裏奇,想要跨越重洋,回去她的故鄉敖德薩。
這話聽得我連連搖頭,我不忍告訴他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安娜的亡夫就是布裏奇的漁民,死于一次海上風暴,她保留這些蠟塊,有可能只是對亡夫的一種思念。而對萊加索夫來說,當代表心願的實物和無比冷酷的現實一起被明明白白陳列于眼前時,絕望就已呼嘯而來了。他似乎覺察到我的不以為然,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又給我看了一條項鏈。這件遺物此前被他小心地藏在衣服內袋,我被告知,項鏈上綴着的那根羽毛,正是他本人的耳羽。
對此我半信半疑,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耳羽的确和吊墜上那根羽毛極為相似。萊加索夫說的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作為他的同族,我知道羽毛對于黎博利及其珍視之人的意義。萊加索夫的人格底色早就被我盡收眼底,他絕不是那種信口開河、誇誇其談的類型。他告訴我說,敖德薩會在一個月內啓動西行,徹底離開那片停駐了數百年的土地。也許一年後,五年後,十年後,時移世易,他最終得以帶着安娜的遺物返回敖德薩,但那個時候,敖德薩早已不在原處了。他質問我,一個不在原處的城邦,怎還能算是他們的故鄉呢?一片缺失了某座城邦的荒野、土地和山水,能算是他們的故鄉嗎?他們的故鄉,必定會随着城邦的西行逐漸湮沒、最終消失——換句話說,屬于他與安娜的那個故鄉,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時光了。
我很少被什麽東西觸動,但這個說法着實讓我愣了一下。我發現自己竟然能夠理解他的這種偏執。并不僅僅因為我知道烏薩斯人有濃重的歸鄉情結,而是當我面對他這個具體的人,聽着他那些具體的話,當我同時觀照我的內心,的确真切感受到了一種具體而微,卻又極富沖擊力的共鳴。這種共鳴讓我不由自主聯想到自己。在那之前,我沒有遇見過這種問題,也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我從未真正離開過布裏奇,布裏奇也從未離開過這片大潟湖。我無法想象永遠離開布裏奇的自己,也無法想象永遠失去這一整片潟湖、一整片大海,以及所有珊瑚、渡禽和鱗群的布裏奇。我無法想象這樣的布裏奇永遠消失,再也無法回頭。
毒液還在深入他的神經,我聽見他開始喃喃自語,饑不擇食地向神靈祈求。這個孱弱的鼠輩說自己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犧牲所有尊嚴,只要能夠趕在敖德薩啓動西行前,帶着安娜回到那裏。
這時,一個極度危險,卻又極其浪漫的想法突然擊中了我。這個想法令我興奮得寒毛根根豎起,我為自己能夠輕易産生這樣絕妙的構思感到震驚,乃至戰栗。我不知道當時站在我背後的究竟是神,還是惡魔,如果當時我背後真的存在什麽。同時我也很清楚,我的确已經将殺他的想法抛到腦後,但這并不代表着,我接下來想要對他做的事,一定不會導致他的死亡。
我讓他原地等待,自己借口離開。我不怕他記住我,或者追上來索要什麽,反正他已被自己的情緒和執念支配,不會在乎任何人的去留。我先回去飛魚樓的會所,從大廳的裝飾花瓶裏順走了兩枝鮮花,我還撕下兩張搜集顧客意見用的便箋紙,撕掉擡頭,在上面随便寫了幾句祈求平安抵達的話。最後,我來到一個熟睡的客人床前,拿走了碟子裏剩的兩顆搭配咖啡的方糖。會所這種東西多得是,不會有人發現。
然後我又走過天橋進入樓梯間,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礁石樓九樓。萊加索夫還是坐在那截樓梯中間,位置完全沒有挪動過。我繞過他登上九樓,進入912室。那副铠甲果然被碰倒了,攝像頭掉在地上,正好方便我回收銷毀,不落任何痕跡,天助我也。然後,我穿上了那副铠甲——不要懷疑我的身材,我的身材雖然很不怎麽樣,但卡西米爾的铠甲很大,足夠容納下我。以萊加索夫當時的狀态,他肯定辨別不出一副铠甲到底穿得好不好。這是我第一次穿铠甲,但它沒有對我的行動造成太大阻礙,除了走路的聲音有點響。我就這樣包裹在那層有點生鏽的鐵皮裏,手裏拿着兩支鮮花和一張便箋紙走出912室,回到安全樓梯間,來到了萊加索夫面前。
托我父親的福,我知道很多關于烏薩斯的無用常識,比如敖德薩海軍出海要做三件事:寫下祈福字條,向海中投入鮮花,再投入混有糖分的蠟塊。這些都是為了取悅海底那些喜怒無常的東西。字條和鮮花我給他準備好了,蠟塊就用安娜的那些,但它們過了太久,都已嘗不出甜味。為了讓事情做得更逼真、更有啓示的意味,我把蠟塊聚集起來,在上方點燃了那兩顆方糖,這樣就能讓糖分迅速與那些蠟塊的表面融在一起。敖德薩海軍篤信他們的獨特傳統,既然萊加索夫認定了抽屜裏找到的蠟塊是安娜想要返鄉的證據,那麽一旦我讓蠟塊恢複甜味,再給出必不可少的鮮花和紙條,就一定會進一步刺激他的神經,讓他陷入更徹底的瘋狂。穿起铠甲的我比往常高大,健壯,神秘,而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尤其是當我出現在萊加索夫的背後,逆着樓道那點昏暗的燈光對他發出所謂的啓示時,毫不誇張的,我看見他原先灰燼一般的眼神瞬間被點亮,好像撲出了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他被我蠱惑了,把我當成了敖德薩甚至卡西米爾的神靈,或者安娜家的天馬祖輩,甚至任何有可能幫他實現願望的亡靈、惡魔、孤魂野鬼。這聽起來極為荒謬,但那個時刻,只要你去回應一個絕望之人,就一定會被他當成唯一的救命稻草。而我所要做的,就只是再推他最後一把。
我蹲在他面前,透過頭盔的縫隙看着他噙滿淚水的雙眼,鄭重其事地告訴他:
當所有的大門都已關閉,回歸敖德薩的最後一個辦法,就是投入大海的懷抱。偉大的洋流是所有失去憑依的人們僅存的翅膀。投入大海的懷抱吧,萊加索夫,大海一定會帶你和安娜去你們想去的地方。
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對他說出那些話時,我的內心是無比的平靜和喜悅的,我的确為陷入絕望的他指明了一條出路,不是嗎?即使計劃失敗了,于我又有什麽損失呢?比如,萊加索夫在前往海崖的半路突然清醒,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夢見一位穿着铠甲的亡靈引誘他去跳海,而這一切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不過,這中間還是出了點小意外。萊加索夫拿着那些東西離開後,正當我準備回912室脫掉铠甲時,我聽見了一陣女人的抽泣。聲音是從樓層下方傳來的,可能在八樓,或者七樓。我心裏暗叫不好,我聽見她的聲音,意味着她也可能聽到了我對萊加索夫的勸誘。我嘗試從樓梯轉角往下看,發現角度非常刁鑽,根本看不到有什麽人站在那裏,而我身上還穿着铠甲,也沒法立刻走下去看個究竟。那女人很快就收聲了,我不知道是因為她哭夠了,還是聽到九樓不對勁所以趕緊躲了起來。我沒想出什麽好辦法,就去912室脫下了铠甲,穿過九樓天橋回到飛魚樓,再通過安全樓梯下四樓。當我回到會所時,一切如常,跟我離開前沒什麽兩樣。那個晚上就這麽過去了。
然而,這件事在我心裏還是形成了一個疙瘩。那女人到底有沒有發現我?有沒有接受警方的詢問?如果接受詢問,會不會透露那晚在樓梯間聽到甚至看到的東西?這些憂慮纏繞着我,越纏越緊,漸漸使我夜不能寐。我是間接殺害了萊加索夫,但我并不打算把自己搭進去,布裏奇的法律相比一百多年以前變化很大,這件事的性質和我當時殺掉父親完全不一樣。
失眠了好幾個晚上後,我決定找出她。礁石樓九樓以下是公寓和養老院,半夜發出哭聲的只可能是公寓的住戶,或者養老院的老人和護工。那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所以我開始着手打聽公寓和養老院的入住情況和人員配置,但這并不容易,我與落日酒店一貫疏遠,即使公寓和養老院不是由它管理也一樣。而且我很快意識到,即使拿到确切的名單,也很難做出進一步判斷。除非我有什麽辦法找到那個聲音,可人說話的聲音和哭泣是不一樣的,要在她再一次哭泣時遇到她,才有可能認出她,這怎麽可能?于是我放棄再做這種無用功,我安慰自己,既然半個多月來警方一直沒找上門,就說明那個女人并沒有發現我。
這個想法讓我寬心了一陣,但還是無法徹底治好我的心病。萬萬沒想到,就在一周前,那個人自己送上門來了!當時是午餐時間,我看到有位女客在哭,我一下就認出了那個聲音,就是那個女人,真是踏破鐵鞋!當時她身邊還有一名女伴陪着,看上去沒什麽心機,我便走過去跟她搭話。那名女伴對我毫無戒心,人們怎麽可能會對一個有口皆碑的熱心人士産生戒心呢?何況當時我手裏還端着盤熱乎乎的松餅。于是我很快就知道了那個女人哭泣是因為悔恨,因為她對母親心懷愧疚。之前她着急裝修房子與母親争吵,母親一氣之下搬去公寓獨住。她母親在那有套很小的空間,她有時會去探望,但兩人仍争吵不斷。沒想到在一次大吵後的次日,老人被發現死在了睡夢中。對此她無比後悔,一個月來每當想起這件事,她就會以淚洗面。
不費吹灰之力,我問出了她母親去世的日期,是10月6日,正好接上了那一晚。也就是說,那晚我聽到的抽泣,很可能是她與母親争吵的餘韻,她有滿腹的悲傷和委屈,卻只能躲到樓梯間安靜地發洩。
我套出這些信息的時候你們也在,你們都在,還有魯蓬。那真是命運般的一天啊。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查到912室去,為給你們制造一點驚喜,攪亂你們的預判,我又使了個小伎倆。只需在泰拉點評上傳幾張照片,随便寫兩句描述,就可以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變成全新的打卡點。
看到這裏,您一定以為蘇瑪死亡之謎解開了對吧?其實沒有。正如您夫人所說,我錯判了蘇瑪的種族,我不知道她其實是瓦伊凡,我給她定制的那套毫無痛苦的死刑,只是讓她陷入了昏迷。我發誓,我既沒有往她身上注射任何抗凝劑,也沒有在她脖子上戳出兩個洞放血。直到我離開那座小樓時,她的身體仍是完好的。
殺死她的另有其人。
寫到這裏我心裏舒服多了,獨守秘密是很痛苦的事。本來按照我的标準,您也是烏薩斯的鼠輩,但我發現,我完全無法對您産生任何恨意或鄙夷,我甚至很尊敬您。您身上有一種特別的、令人心生敬意的力量。我不知道您此行是否真的只是在為羅德島做事,畢竟,誰也不希望烏薩斯這頭龐然大物失去控制。而有趣的恰恰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您其實仍是在為烏薩斯服務,不是嗎?希望我這麽說不會冒犯到您。
接下來,我或許會嘗試修正原先一些過于極端的立場,至于能否成功,就不是我能預見得到的了,畢竟很多事情不是我自己說了能算。
我會繼續待在布裏奇,這裏是我的故鄉,我會繼續為它服務,就像我的父親。他雖然被烏薩斯的幽靈蠱惑,但直到被我殺死的前一天,他還在海上罵罵咧咧地打撈垃圾,打撈完垃圾,還得趕去K礁附近種珊瑚苗。
關于我曾向你們談及的那個傳說,據我所知,他至少還剩兩次。他本該在那一晚,在那艘載着那對血魔母女的郵輪觸礁時用掉“一次”,但那個懦夫臨陣脫逃了,從那以後不再參與任何救援,甚至一度丢了工作,我的日子因此更難過了。
但這無可厚非,惜命嘛,我也是這樣的。不過作為他的兒子,我還知道另一件事。同樣是那一晚,他也和海邊的人們一起目睹了血魔如何運用血瓶起死回生,他那些義無反顧的隊友,既撿回了命又掙得了名聲,只有他什麽也沒有。那件事發生以後,落日酒店用了很多辦法把秘密壓下來,沒想到被他洩露了出去。原因說來好笑,除了心理不平衡,還因為來向他打聽的那個女人說話帶了點烏薩斯口音,她不過是個比羅比詹的賤民,卻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他不僅洩露了血瓶的秘密,還有那對血魔母女的住址。
好了,我的紙真的快不夠了,不知不覺就寫了這麽多。不過該說的差不多都說了,我的烏薩斯文水平還行吧?希望不會給您造成太大困擾。
再見,親愛的将軍。再次祝您和夫人旅途愉快,有機會請一定再來布裏奇,“黃金之翼”永遠恭候您的光臨。
握着那沓信紙,赫拉格眉頭深鎖,良久不語。
“親愛的,快來——這裏有番石榴汁特飲贈送——”
“馬上。”
這時,毫無預兆的,手中信紙突然燃燒起來。
赫拉格起身走到船尾,将手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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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