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13.

簡抑走出醫院,臨街的風潮潮地撲面而來,輕悄地穿過他剛打好的耳洞。

麻藥的效果沒過,兩邊的耳垂都涼絲絲的麻木着。

他手上拎着醫生給的碘伏和棉簽,說是早晚給耳垂消毒,快則兩三天,慢則一星期,就差不多可以戴耳環耳釘了。

醫院門前一整條街的行道樹都是木棉,左望是一片火燒的紅,右望還是一片火燒的紅。

春季,每一棵木棉都是一束火炬。

簡抑轉身去找自己停在路邊停車位的車,快到飯點,該找家館子吃飯。

想吃叉燒,也想吃魚生,更想吃臘味的煲仔飯。

但他就一個人,吃不了那麽多。

正尋思着要不要只吃煲仔飯好了,俞揚的消息又跳了出來。

“約個午飯?”

哦,看來還挺清閑。

簡抑矮身鑽進車門,一手捋着自己亞麻色的及肩假發,一手簡潔地回複了消息:“吃哪家?”

“炳勝,我想吃他家的魚生。”

那還湊巧。

“行,你要先到就先拿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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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車停在炳勝的地下停車場,簡抑終于感受到耳垂的疼痛。

麻藥勁兒過了。

簡抑把碘伏和棉簽拎手裏,順着手機上俞揚發的位置上了電梯。

“嚯,今天又換了一身。”

見他坐到桌子的對面,俞揚擡眼,語調微微驚訝的上揚。

“我們上次見面是在一周前,”簡抑拆開了棉簽,擰開了碘伏,“我要還不換衣服,那得多邋遢。”

他今天穿的是一條紗裙,月白色,長直發過了肩。

很秀氣斯文的打扮,可惜他長相不太秀氣,打耳洞的時候,差點吓到操作機器的小姑娘。

俞揚推了份菜單過來:“看看,要吃啥?”

“一份黑叉燒,然後一份臘味煲仔飯。”簡抑專注給自己耳垂消毒,“剩下的,你看着點。”

“你這什麽時候能戴耳釘啊?”俞揚把菜單收回,招手喊服務員前,順口問了一句。

“過兩天吧,如果傷口恢複得不錯。”簡抑撥了撥假發,開始給另一邊的耳垂消毒,“你倒是有心,直接給我買好了耳釘。”

“客氣什麽,反正順手買的。”俞揚笑笑。

服務員已經走了過來,俞揚熟稔地點好單:“南瓜布丁最後上,要熱的。”

“哪天炳勝撤了南瓜布丁,你該怎麽活哦。”簡抑由衷吐槽道,因為俞揚每次來炳勝都必點南瓜布丁,其他菜式都是看心情翻牌子。

“那我就出錢把布丁的秘方買下來。”俞揚一本正經道,“魚生我就點的小份,畢竟你知道我,吃也吃不了幾口。”

“所以說,跟你出來吃飯還挺劃算,你基本都不怎麽吃肉。”簡抑将棉簽和碘伏收好,放到一邊的空椅子上,“我去趟洗手間。”

“你這樣……方便嗎?”俞揚叫住他,難得欲言又止地結巴。

“我就洗個手,不給人添麻煩。”簡抑還是能将心比心。

目前國內還沒開放到那程度,而他也不是真正的跨.性.別者,只是為了演戲體驗生活,可不能為了自己的生活去打擾別人的生活。

*

說起來,俞揚似乎從來沒有清閑地跟他單獨約過一頓休息日的午飯或晚飯,忙人在休息日也忙忙碌碌,如果約飯那肯定是有事相求。

簡抑整理好了假發的劉海,決定看在今天俞揚約飯約得很是時候的份上,不管待會兒俞揚提出怎樣離譜的要求,他都微笑面對——頂多給人翻個白眼,絕對不多嘴哔哔。

他坐回桌前,名為“風生水起”的魚生已經擺盤上桌,白玉一般的盤子,開着牡丹一樣的花。

俞揚沒動筷子,等他落了座,才将筷子探進桌上的開胃前菜,紅酒雪梨。

這是炳勝的菜單裏,俞揚最喜歡的第二道菜。

素的,甜食,俞揚的喜好始終如一。

簡抑也順帶着嘗試了不少甜食,不怎麽喜歡,但每次俞揚點,他還是會給個面子,象征性吃兩口。

“我一直尋思着你穿裙子的打扮像誰,總覺着眼熟。”俞揚掃完半碟紅酒雪梨,才略略地挑了一筷魚生,“昨天做了場夢,忽然就想了起來。”

簡抑筷子一頓,“哦?”

“你前任呗,展顏私服好像都是清新素雅的。”俞揚道,似不經意,“她也适合這種,五官秀氣沒什麽攻擊性,但化濃妝又明媚抓人得很。”

“我都沒想起來這茬。”簡抑說,半真不假。

“心裏邊有的事,不需要想。”俞揚說,“像我才要想一下,才能想得起來。”

“做夢都在想,也真是難為你了。”簡抑說。

炸茄盒和黑叉燒都端了上來,同時打斷他們的閑聊,服務員說煲仔飯要再等等,俞揚笑着說沒關系,可以先上南瓜布丁。

簡抑敢打賭,煲仔飯端上來俞揚肯定一口不吃,他能跟南瓜布丁過一輩子。

“也不是做夢都在想。”俞揚說,接上了剛才的話茬,“你終于又接了一部突破自我形象的戲,我自然而然就想起你的上一部。”

“稍微吃胖了點兒叫突破形象?”簡抑冷哼,“我以前那會兒,比戲裏邊還重幾斤呢。”

“是說突破你的熒幕形象。”俞揚解釋道,“非得較這個真。”

簡抑不饒他:“我這個人多心,愛摳字眼,愛較真。”

“是是,怪我用詞不當。”俞揚習慣性打圓場。

用簡抑一向聽不慣的語氣,看不慣的笑臉。

但簡抑還能怎麽辦,簡抑只能把剩下的紅酒雪梨掃完,讓俞揚想多吃兩口就吃不着。

*

“之前你都不怎麽吃雪梨的。”俞揚從嘴角擠了絲笑容。

“今天額外想吃。”簡抑回答,尋思着待會兒可以把南瓜布丁也搶走一半。

“那我再多點一份?”

“不用了。”

什麽毛病!簡抑心下暗暗唾棄自己,完事兒又把鍋甩回俞揚頭上,心想俞揚怎麽還沒提起約他吃飯的目的。

“你今天難得悠閑啊。”簡抑幹脆開口試探,話裏有話道。

俞揚似不接招,“再不休一天假,我整個人都得廢。”

嗯,然後呢?

簡抑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說辭,但然後就是俞揚來回打量了一圈長盤子裏的叉燒,最後挑走了一塊目測體積最小的。

他好像真的只是來單純吃頓午飯。

簡抑心頭一時五味陳雜,可能是習慣于俞揚不會沒事跟他單獨出門。

學生時代,俞揚就用陪他藝考這幌子,從他口中套出了哥哥簡卓要報考的學校,哥哥人脈圈裏的人員具體構成,同時在他父母面前做足了好孩子的姿态,讓他父親那老鐵樹難得開口誇一次人,還是當着俞女士的面兒誇……花了三年不到的時間,成功扭轉了所謂俞家外來“野種”的風評。

也許簡抑在其中沒有起到很大的作用,但簡抑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他絕對沒有對不住俞揚在他身上花的心思。

他該做的,能做的,都做到了。

所以現在,俞揚又是再唱哪一出?

簡抑明白得很,他現在對俞揚已經沒有半分利用價值了。

*

“怎麽心不在焉的?”俞揚覺察到了他的恍惚。

簡抑垂眸專注地又夾了塊叉燒:“耳朵疼。”

“回去多休息。”俞揚說,不輕不重地囑咐。

“怎麽不說多喝熱水?”簡抑反怼了一句。

“喝熱水有用,那你多喝熱水。”俞揚從善如流。

簡抑大抵是氣都要被他給氣笑了。

“你這戲籌備得怎麽樣?”俞揚轉話題也轉得快,“又是穿女裝,又是打耳洞的。”

“還行,人物小傳順下來了。”簡抑不鹹不淡道,“但沒正式跟人對戲,不知道效果怎麽樣。”

“那就行,只需你的對手戲演員再多努努力,這戲就能成了。”俞揚很會捧人,不直接,且足夠讓人飄飄然。

簡抑飄不起來,他對演戲一貫都是踏實的态度。

“不過我還是遇到了點麻煩。”簡抑蹙了眉,“我拿到的本子上,明顯有一場我和男主的吻戲。”

俞揚正喝着茶,被嗆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麽一出,不過你剛出道那會兒,就靠吻戲把人小姑娘迷得不知東西南北,怎麽還擔心這個?”

“這次是跟個男的演,要把那男的迷得不知東西南北。”簡抑認真道,眉間的疙瘩沒有松開。

“進劇組了多練練呗……應該也不會不讓你練。”俞揚吞吞吐吐道。

怎的又心虛了?

簡抑不解,也沒因此多糾結,只道:“就是怕給人家添麻煩,我是想着開拍前自己多練練,可惜只能對着鏡子,試不出感覺。”

“誰讓你太直了。”俞揚說。

“這跟我直不直沒關系吧。”簡抑說,“而且我演的是女配,女配喜歡男主,她也是直的啊。”

“……這話也沒毛病。”俞揚一時語塞,“我大概更理解你這部戲的難度了。”

“你最好能真的理解。”簡抑曉得自己的抱怨對面這位也未必都能懂,“要有個來幫我搭戲的人就好了。”

“嗯,被你多親幾口還不會生氣的那種。”俞揚應和。

*

空氣靜了一瞬,周遭的喧嘩一并湧入了耳道。

好在服務員及時端上來南瓜布丁,又打了岔。

這次俞揚沒在接着話茬往下說,簡抑也不說。

這是他們共有的默契,在對待高中時代往事的時候,緘口不提,出現一點苗頭心照不宣地掐滅。

*

藝考前期,俞揚幫簡抑搭過戲,尤其是搭過吻戲。

大約是初吻。

應該是初吻。

簡抑記得俞揚眼尾的緋紅,抓緊枕巾骨節分明的手。

他們就練習了一個吻。

俞揚兩眼緊閉,牙關緊鎖。

簡抑只嘗到一點,他嘴唇殘留的牙膏味道。

似乎是薄荷。

再也沒有其他了,有些事情練習一次就足夠。

多幾次,不太禮貌。

哪怕俞揚沒有生氣,但那種緊繃得仿佛要獻身的姿态,還不如當場發火,痛痛快快罵他一頓。

以至于簡抑都沒好意思說,伸了舌頭才算練習完舌吻。

*

煲仔飯最後上桌,掀開砂鍋蓋時噼啪作響。

簡抑舀了滿碗,剛剛都在吃菜,不頂飽。

俞揚勉強舀了半碗,算給了他個面子。

“最近公司沒什麽事情需要我做的吧?”簡抑自覺地問了出口。

這飯局已過半,再不說點兒什麽,真的要吃完了。

“沒,我都把你說的不适合演戲的那幫子人,打包去商演了。”俞揚說。

“那是你還想讓我上什麽綜藝,或者接什麽爆款劇?”簡抑自覺地給臺階。

“你不是都不樂意麽?我上趕着觸你黴頭幹嘛?”俞揚奇怪地反問。

這倒把簡抑問得語塞,好幾次試圖組織語言,都沒能組織清楚。

最後自暴自棄道:“那你沒事兒和我約什麽飯?”

“我就是……想吃個飯。”俞揚猶猶豫豫道,面上盡力保持着不尴不尬的笑容,“是耽誤你時間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而且棉花還告訴他,他這一開始就猜錯了方向,人家一開始就只是單純來吃飯。

果然是他對俞揚的偏見麽?還是說因為太熟下意識就在自己心裏預估俞揚接下來的行動……太熟又不交心,是這樣。

簡抑低頭快速地扒拉口米飯,假裝無事發生。

“就是随便問問。”

*

覺察到有視線落到他這邊,簡抑沒敢擡眼:“怎麽了?”

“忽然想起來,我好像是有一件事情沒說。”俞揚說。

簡抑立馬擡了頭,他就知道!

“給你買的耳釘,我今天帶過來了。”俞揚說着,放下筷子,把椅子邊的小袋子遞了過來,“順手買的,你不喜歡也沒辦法。”

“你白送給我,不喜歡我也得收下啊。”簡抑大咧咧地接過,“我現在打開?”

“随你。”俞揚重新拿了筷子,把最後一塊炸茄盒夾走,對剩下的三塊叉燒視若無睹。

“你要哪天出家了,我都不奇怪。”簡抑嘴上調侃,手上很快拆開了盒子。

一對雪花,六瓣,精巧又素淨。

“審美不錯。”簡抑蓋上了盒子。

俞揚勾了勾嘴角:“喜歡就好。”

*

一頓飯依舊以不尴不尬的情境收尾。

可能這一次,單方面是簡抑尴尬。

他竟然猜錯了。

但猜錯的同時,他也懷疑俞揚的腦子是不是也被打了麻藥。

平白無故地約飯,平白無故地送禮。

而他最近似乎也沒做什麽對俞揚有利的事情,之前為了那些個小年輕,還差點吵了一架。

想不通。

雪花狀的耳釘,捏在手裏也冰涼。

*

簡抑大概是工作以後,才真正見到雪花。

小時候體弱,沒辦法和家裏人去寒冷的北方旅游,一直都待在G市,連省都沒出過。

工作以後因為拍戲,哪哪都去過,第一次見到雪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差點沒對着天空嚎兩聲。

但當時和俞揚在一塊,為保持形象,沒嚎沒吵,鎮定得仿佛見過大世面。

俞揚也很鎮定,他反正什麽時候都一副笑模樣,不曉得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過他給還在實驗室的程程拍初雪的照片,大約肯定是高興的。

對着程程,俞揚總是有幾分真心。

“剩下的都是我拍戲的事情,你就不用一直陪着了。”簡抑那時也分外自覺。

“也不着急,下着雪呢,航班不起飛。”俞揚說。

*

那是在東北的某處林場裏,他們借住的地方是一位獵戶家。

土炕,冰花窗。

外邊是浩浩蕩蕩一片松葉林,沒過半宿就浩浩蕩蕩地白了頭發。

借住在別人家裏,自然不能挑三揀四。

他倆湊合在一張炕上睡,背對着背,誰也不打攪誰。

高中時留下來的習慣。

藝考前,簡抑為保證練習環境安靜,特地找了隔音很好的酒店。

預算不是很夠,租的長期,只能開一間大床房。

有時練習得很晚,他不回家去,也耽誤俞揚不回家。

倆人就各自洗漱,各自占了床的一頭,各自睡覺。

不多提高中的事情,但他們心裏都門清——他們誰都沒有真正擺脫過那段歲月的影響,直到如今。

*

“你要找人搭戲,看得上眼的話,可以找公司的小年輕。”

俞揚結賬。

在簡抑忙着轉錢時,他冷不丁來一句。

“不是搞唱跳的那些個,怎麽說公司也有專業的青年演員。”

“我不太愛欠人家人情。”簡抑把錢轉了過去。

“以後有什麽資源,多想着人家就是。”俞揚倒無所謂。

他算盤一向打得精。

“我就是不願‘多想着’,太麻煩。”簡抑說。

“那行吧,你自己打算。”俞揚按了電梯按鈕,又習慣性欠身讓簡抑先進去,“有需要随時聯系。”

“嗯,沒需要就不聯系了。”簡抑煞有介事道。

俞揚笑一笑:“沒事也聯系,一塊約個飯什麽的。”

“也是,不然你這人,只能去吃素菜館子了。”簡抑點一點頭,不置可否。

沒辦法,誰讓他有熟練的光盤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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