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
22.
幹了件蠢事。
俞揚看着被電光映亮的掌紋出神。
他向來是會克制情緒的,何況眼下也不過一件小事——他當然知道,簡抑是怎麽看待他的,很早就知道。
所以為什麽生氣,氣到都不顧彼此的臉面,将放門一關,開啓了不必要的冷戰。
好像鬧脾氣的小孩子啊。
他哂笑,慢慢地合攏了手掌。
這一天天的,發什麽神經呢?
窗外,雨下個不停。
*
嘩嘩,猶如天上的河水破閘而下。
如果真撕破臉了也好。俞揚想。
但他還有所顧忌,顧忌着他們還未到期的合約。
不談感情,只談利益,他都不能這時候和簡抑鬧掰。
雖說簡抑此時也沒法為公司帶來更多的經濟效益,但因着他三金影帝的名頭,給公司撐了不少臉面。
對,簡抑說得沒錯,他就是锱铢必較的小人,做什麽事情都會多考慮一步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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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更犯不着生氣了。
又不算完全冤枉了他。
俞揚把自己摔到床榻,任由柔軟的被褥将他淹沒。
沒開空調,潮熱如網。
雷雨什麽時候停呢?
*
簡抑打包好了行李,聽着窗外雨勢漸小。
他得叫個車,把他送到車站,還得找把傘,外邊雨沒有停。
但一切收拾好,他又不願意動彈了,坐床沿呆了好一陣。
太熱了,不動彈也熱。
空調,開空調。
簡抑後知後覺,自己來這邊住了半個多月,都不知道俞揚日常把空調遙控器放哪兒。
他目下無塵慣了,平時的家務都拜托鐘點工阿姨或者俞揚,掃把倒了他都不會扶一下。來俞揚老家住,自然而然地便又享受起俞揚的照顧,包括平日裏的開空調。
罷了,這會兒就走吧,外邊下雨,估計比室內都涼快。
簡抑站起身,拉動了行李箱的拉杆。
*
俞揚已經坐在了客廳裏,覺察到他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才稍稍擡了眼皮。
“我送你過車站去。”俞揚說。
表情沉靜,語調平常,仿佛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
不愧是俞揚。
簡抑第一反應是想拒絕,但生氣的俞揚都給了他一個臺階下,他要拒絕,太對不住人。
于是簡抑點了頭:“麻煩了。”
*
照例簡抑坐在車後排。
俞揚可以通過車內後視鏡,看到他右邊耳垂黑曜石般的黑色耳釘。
後視鏡上細碎的念珠窸窣地搖晃,俞揚打了方向盤,路過了濺起的水花。
雨停,餘晖斜照入車內。
道路盡頭都是金黃一片。
俞揚眯了眯眼,停在了長途客車站的外側道路邊。
這裏照舊聚集着一群摩托大叔大哥們。
簡抑穿着他來時那套連帽衫,長袖,在五月末的天氣裏,熱得不大合适。
俞揚對此沒多說什麽,他就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等待簡抑開門下車,打開後備箱拿出行李。
“走了。”車門外的簡抑向他擺了擺手。
他跟着擺了擺,嘴角挂着勉強擠出來的笑容。
很快,簡抑的背影消失在車站大門。
俞揚沒有立即開走,路邊可以停車。
有點想抽煙,莫名地。
他戒了許久,連應酬時都不動聲色地拒絕。
可能是瘾到骨子裏,并沒有被根除。
忍一忍會好,但他這會兒不太想忍。
*
車站旁邊有便利店。
俞揚買了一包芙蓉王,甚至還習慣性地考慮軟中華貴一些,退而求其次。
順手又買了個塑料的打火機,揣着走回停車位置時,路過了摩托軍團的談笑回合裏。
他自己留了一支煙,剩下的都散給了這些老哥們兒。
出來拉活不容易。
在一片愉快的謝謝大老板的贊揚聲裏,俞揚鑽回了駕駛室。
太陽又下去了些,至少餘晖曬不到他的臉。
俞揚将車窗調低,點燃了煙。
*
因為是臨時起意要回G市,簡抑沒有提前在網上訂票,就到車站的售票窗口買。
售票員查了一下剩餘的車票,從小窗口裏公事公辦地抱歉說:“只有晚上八點的票了。”
眼下才五點半,也就是說他還得在車站等兩個半小時。
無意義的等待時間難打發,但簡抑還是買了一張八點的票。
和來的時候一樣,八十塊錢。
他沒急着過安檢,百無聊賴地逛進了車站裏的便利店。
便利店當中擺着幾排裝着各色涼果的玻璃櫃子,之前聽俞揚說,涼果是縣裏的特産,現已發展為一種支柱産業,在縣裏各處看到涼果店都不足為奇。
簡抑掀開話梅櫃子的玻璃蓋,挑了兩勺話梅,裝密封袋送到收銀臺。
收銀員一稱,半斤。
鹽漬的,抿走鹹味後,酸味就争先恐後湧出來。
他拖着行李箱手酸,看到便利店裏有寄存行李的牌子,毫不猶豫地把箱子推給了收銀員。
而後拎着一小袋話梅,自在地逛出了車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人民廣場,可以坐邊兒上看人跳廣場舞打發時間。
但一出車站大門,他看到的是俞揚停在路邊的越野車。
俞揚竟然還沒走?
*
思維回籠時,簡抑已經站到了車門前。
從副駕駛緊閉的茶色窗戶,瞥見了俞揚雙眼輕阖的側臉。
他心念一動,徑直拉開了車門。
坐到副駕駛座上,差點被微燙的皮質座椅燙到原地起跳。
俞揚沒開空調。
空氣裏也是一股燥熱的煙草味道。
簡抑皺了皺鼻子,俞揚睫毛輕顫,睜開了眼。
“開空調。”簡抑輕車熟路地指揮人。
俞揚白淨,貼着椅背睡一會兒,臉就印上了紅印子。
似乎睡得有點迷瞪,他說什麽就做什麽。
好半晌才移眼過來,眉頭輕鎖:“你怎麽還沒上車?”
簡抑稍稍湊近了俞揚一些,因為車內空調靠近駕駛座的位置。
“售票員說沒票了。”簡抑撒了個謊,面不改色。
甚至悄悄把手探進褲兜,把買好的車票一把捏成紙團。
俞揚慢慢地眨了下眼,随即別開了臉:“好像确實……晚班的票不好買。”
“那怎麽辦啊,沒買到票?”簡抑為難地軟聲抱怨着。
他難得壞心眼。
因為俞揚把車仍然停在車站的路邊,沒有開走。
“還能怎麽辦,繼續住我哪兒?”俞揚反問,平靜的語氣也終于上揚了波浪。
簡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探手揪過腦後的帽子,扣上在了腦袋上,還用勁兒往下壓了壓。
“癡線。”俞揚低聲罵道。
簡抑視線被帽檐遮擋,只能堪堪瞥見俞揚的下巴。
懸着一滴剔透的水珠,啪嗒。
打在他心上,四散亂如麻。
但話語間依舊裝傻:“那我只好另外找酒店了。”
“愛去哪兒去哪兒。”俞揚撒開了他,自顧自倚靠到車門。
簡抑等着他下一句話,還頗有閑心地打開手上話梅袋子,挑了顆話梅丢嘴裏。
車廂裏煙味揮之不去,簡抑并不太反感,他自己也抽,只不過是在戲裏。
“還有煙嗎?”簡抑抵了抵牙間的話梅,酸味從核上蔓延。
“滾蛋。”俞揚又罵他。
真生氣了,特別生氣。
臉上的紅印子消不下去,紅暈都染上了耳朵尖。
長得白就是這樣,臉頰,耳朵,還有眼尾。
很容易被染色。
簡抑的壞心眼也消不下去,把礙事的話梅核壓到了舌底:“外頭太熱了,等涼快些,我再……”
“滾!”紅暈燒到了俞揚眼尾,他那麽生氣,又那麽熱,騰騰地幾欲又撲過來。
這次似乎要撲過來揪住簡抑的衣領。
“生什麽氣啊?”簡抑學着俞揚慣常的語氣,平靜又無辜。
心裏期待着俞揚掐住自己脖頸,一直掐到他呼吸不暢,青筋暴起。
這樣,他就能趁勢反擊,一把撕開俞揚從來如此的完美面具。
憤怒也好,哭泣也好,不要假笑就好。
“你非得氣我。”俞揚沒有撲過來,深呼吸了幾次,未果。
簡抑下意識伸出手去,撫上了他滾燙又皺巴巴的臉,很快有眼淚燙到了他手背。
“我似乎也沒什麽地方對不住你。”
是的,沒什麽。
禮尚往來,你情我願的事情。
“我就是看不慣你。”簡抑說,指腹擦過那滾燙的肌膚時,小心又仔細,“我就是讨厭你。”
“我就是想,你當時不來幫我就好了。”
“要是不認識你就好了,要是再也不見你就好了。”
他發自真心,語氣都認真,眼見着俞揚滾燙的氣場漸漸冷了下去,他的手卻還緊緊捏着俞揚将要掙脫的下巴。
這些話他必須說完,他不會顧忌俞揚的感受。
*
俞揚想,自己大概在接受某種審判。
起因是他年少時錯誤的選擇。
但再來一次俞揚也會這麽做。
只不過代價是,他永遠得不到簡抑正視的目光。
簡抑對着攝像頭都能含情脈脈,對着他仿佛才是對着一臺喝機油為生、心髒以齒輪和泵組成的機器。
他不配擁有尊重,不配擁有情誼,不配擁有甚至哪怕一次,簡抑滿心歡喜的笑容和目光。
都是自作自受,他理應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審判。
“對唔住。”俞揚垂了眼,低聲道。
簡抑捏着他下巴的手沒放,反而得寸進尺地蓋了他半張臉。
“蠢仔。”簡抑輕聲說,“我就該揍你一頓。”
俞揚眨巴眨巴眼,眼淚掉得更厲害。
他從沒哭過那麽兇。
老豆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
而現在,他也只是,有點想老豆了。
于是抽抽搭搭,半天說不出話。
簡抑嘆了口氣,另一條胳膊也探過來,摟住了他的背。
俞揚抽了下鼻子,微微發愣。
“揍一頓也解決不了問題。”簡抑繼續說,“你就是那麽讨人嫌,我巴不得離你遠些。”
“離遠些,你又找了上門。”
“俞揚,你太煩人了。”
“對唔……”俞揚下意識地再次道歉。
簡抑摟着他更緊:“對唔住個屁,蠢仔。”
俞揚愈發迷惑,但隐隐感覺到簡抑并不是在審判他,雖然語氣還是那麽不耐煩。
“那你不打算走了?”他問,前言不搭後語地。
簡抑啧了一聲:“只是今天沒車而已。”
哦。俞揚自覺說道:“在我那兒湊合一晚也行。”
幾乎都變成本能一般,他總會給簡抑一個臺階下。
簡抑卻忽然笑出聲:“你不想我走,對麽?”
指腹擦過皮膚,火灼一般滾燙。
*
眼見着俞揚又沉默裝死,簡抑也不慣着他,逼迫道:“不想我走就吱一聲。”
好半晌,簡抑聽到了一聲微弱的:
“吱”
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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