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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年京師城入冬得早,還沒到臘月,寒風料峭,如刀鋒一般将穹蒼之上的萬裏飛雪砸向茫茫人世間。
呼嘯的冷風夾雜着森森的雪氣,如亂花一般沁入人的眼底和心脾。
海顏這會兒只覺得屋內的銀絲碳燒得過旺了些,焦灼奪目的碳火,就像是她此時此刻煩躁不安的心緒,需要獵獵冷風來為自己醒醒神。
誰知,她還沒來得及推窗,侍婢清荷一把攔住了她:“小姐,使不得!外面這天寒地凍的,明兒又是您大婚,若是把您凍壞了哪兒,瞅着督爺那股子狠勁兒,保不齊會把我的頭給擰下來!”
一提及沈嘆“督爺”這個名頭,海顏不由得想起昨兒剛回京師城,沈嘆特意撩開轎簾,望着城牆上的一處旗杆,遙指風雪中旗杆上來回搖曳的一個圓物,他輕笑一聲,道:“顏兒,那個懸挂的人頭用來賀你我的大婚可好?”
當時海顏正在滿懷期待地想象着進城後的畫面,和京師城一別已有三年,當年離京時家破人亡,如今回京了,卻會擁有自己的小家了。
可這滿滿的期待,卻被沈嘆這番猶如五雷轟頂的話,給炸了個通透,震得海顏頭皮發麻,心下一片惶然。
她的視線順着沈嘆的手指,向着風雪中的人頭望去,卻在顫栗中,聽見沈嘆幽幽地又道了句:“那人曾是禮部右侍郎杜望,我殺的。”
……
回想起昨兒這一幕,海顏那顆本是焦躁的心,頓時化成一團恐懼的榔頭,深深地砸在她的腦殼兒上,讓她再也支撐不住自己半分心力,一個洩氣,跌坐在一旁的圈椅中。她納悶道:“之前在杭州城,他也不是這樣,怎麽剛回到京師城,就像是變了個人兒似的?”
清荷見自家小姐臉色煞白,趕緊從一旁的桌案上拿起一個茶壺,倒了盞涼茶遞給她,并憤憤然道:“因為京師城是督爺的地盤呗!之前在咱們杭州城,他身負重傷,一副病犬模樣,若不是小姐您心善搭救了他,他沈嘆早就死透在西湖裏了!所以咯,那會子,他身上的狠戾勁兒自然是收斂了幾分。現在他的身子骨好了,回到自己的地盤了,就開始原形畢露了呗!”
“原先他傷好之後也不是這般啊!”海顏忍不住地嘆息一聲。
“小姐,您就別嘆氣了!要我說呀,當初您就不該聽那老住持瞎掰扯的那一套,說什麽讓您日行一善。現在可好了,您這些年來,每天都在日行一善,這一善做得,不僅搭救了個惡鬼無常,還把自個兒的終生大事也給搭了進去。”
“我這日行一善不僅是為家人祈福,也是想為當年往生的小沙彌祈福。”海顏頓了頓,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沈嘆若是與我成婚之後,從此只為正道,不再胡亂殺戮,我倒覺得嫁與他,大概也能幸福。”
“小姐,一個人的秉性是不可能更改的。”清荷着急地一跺腳,道:“以前在杭州城,我就聽街坊說過,沈無常嗜血成性,每天必殺一人!他哪天看誰不順眼,逮着誰,誰就完了!小姐,您是日行一善,他是日殺一人吶!這樣的一個惡鬼,怎麽可能不再胡亂殺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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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顏一籌莫展,手中絞着一方素色帕子,視一旁的茶盞為無物,卻出神地盯着前方屋子正中央的那一盆銀絲碳,她沮喪道:“其實,我現在心底也是亂亂的。當初在杭州城,他在府中養傷的那段時光,全然不失半分禮數。待我更是溫潤如玉,若非如此,楊世伯也不會盲目地許了這門親事。”
“呵呵呵!”清荷故作誇張地冷笑了幾聲:“我的小姐啊!要我說,楊家老爺同意這門親事,也是督爺投其所好,送了他那麽多珍貴的古玩字畫的份兒上。那一箱箱的寶貝,得值多少金銀吶!再說了,這督爺除了受傷以外,其他方面都是做足了戲的,論誰也都看不出個全乎來。一方面禮數,一方面金銀,任誰都會覺得這是一門好親事。”
海顏想起楊世伯當時提起沈嘆時的滿足樣兒,心下更是一陣郁郁寡歡。
清荷在一旁抱不平道:“也許這一切都是時也命也,小姐您的親事還沒定下來的時候,偏偏從京師寄來了封什麽太師的親筆信,那印章,那落款,一切都是真真兒的。奇怪的是,這太師……喚作高什麽的,竟然還是那沈督爺的幹爹,您說,這換做誰,也瞧不出個端倪來。可誰曾想,這個高太師的幹兒子沈嘆大督爺,竟然是全天下人人唾罵的那個沈無常!”
清荷越說越激動,聲調兒不由得拔高了幾分,海顏大驚,吓得趕緊站起身來,噤聲道:“仔細你的嘴!”
“怕什麽?”清荷揚聲道:“之前咱們只知道他是京裏的督爺,誰曾想,昨兒到了京師城才知道,他沈嘆竟然是那個東廠提督沈無常!小姐,若是老爺和夫人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寶貝閨女竟然嫁了個臭名遠揚的太監,他們……”
海顏的眼光頓時黯淡了下去,可口中的話倒還透露着幾分堅定:“沈嘆就算是個太監,只要他待我好,我也認了。”說到這兒,她似乎是要說服自己一般,對清荷道:“你看,咱們剛到京師城,為了明兒大婚,他在短時間內找尋了這間屋子給咱倆落腳。這天寒地凍的,屋子裏的銀絲碳備得足足的,什麽床褥,吃食,應有盡有。我覺得,他對我應該還是挺好的。”
“小姐!”清荷氣得直跺腳:“以前那個不服輸的您去哪兒了?怎麽這會子這般認命起來了?”
海顏再度擡起頭來,眼睛裏已飽含着淚水,她哽咽道:“不認命不行了。前後不過三年,一切皆已物是人非,陰陽相隔,生死兩茫茫。現如今,我還有什麽可奢望的?只要有一方住處,哪怕日常只有一些個薄食,我也心滿意足了。”
一提及生死之事,清荷也心酸起來,她微紅了眼眶,寬慰道:“小姐,生死是天命,這些咱們只能往開了想。只要您活得好好的,今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我就是想開了。”海顏用帕子輕輕拂去眼角的淚水,苦笑道:“一場災變,永隔了至親。就連我天生敏銳的嗅感,都能從此削弱成絲,我……”
“小姐,之前那些個大夫不是都說了嗎?您到現在聞不出太多的味兒,品不出雅淡的香,一切都是哀痛太大的關系。大夫還說,您這病根兒啊,要用昂貴的藥材慢慢調理,嗅感和味感才能逐漸恢複。這三年來,您在楊府生活,不過是寄人籬下的苦日子,恢複不了也是正常。”
“可別這麽說。楊世伯那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初若不是他,這會子你我早就飲盡了孟婆湯,投身成個貓兒啊狗兒啊的,都說不定。其實這三年來,作為楊家養女,世伯他們待我還是極好的。”
清荷心情複雜地低語了一聲:“哼,待您極好的,還讓您嫁給那個臭名昭著的沈督爺?”
“哎,你說,楊世伯他當初知道沈嘆是東廠督主這件事兒嗎?”
“我看吶,楊家老爺知道得真真兒的。”清荷将剛才倒的那盞涼茶再度往海顏的手中送了送,道:“楊老爺子生怕他兒子考取功名後,就真的跑回杭州來娶你了。所以啊,他趕緊乘着這事兒還沒個眉目,把你嫁走算了!”
海顏嘆了口氣:“他多慮了,我待楊睦山只如兄長,沒有其他心思。”
“可這楊家大少爺對您卻是從頭到尾都透着情思,”清荷提醒道:“小姐,楊少爺問鼎功名後,目前在翰林院,您說,咱們現在到了京師城,要不要求助于他?”
海顏一聽,驚得趕緊張望了一番四下門窗,生怕隔牆有耳。自打嗅感削弱成絲,她凡事過得皆是萬般小心。
此刻,她壓低了聲音,道:“求他做什麽?”
“楊少爺向來聰明博學,讓他想辦法幫您退婚呀!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心上人馬上就要嫁給東廠督主了,怎麽着也得設法阻攔吧?”
“不!”海顏脫口而出:“楊睦山剛進翰林院沒多久,腳跟兒都沒站穩,根本就奈何不了這場大婚。更何況,你不記得昨兒咱們馬車剛到廣安街,見到的那一家老小麽?”
清荷當然記得,她不僅記得,而且這一家老小被沈嘆的馬車碾壓在鐵蹄底下,發出的慘叫聲,合着城門口那顆風雪中搖曳的頭顱,吓得她一晚上都沒怎麽安睡。
海顏想想這事兒,便恐慌道:“那老婦人和幾個半大的孩子,在風雪中可憐兮兮地跟沈嘆磕頭下跪,那額頭我都看到磕出血來了。可沈嘆全無半分同情。車轱辘在這些人的身子骨上碾壓而過時,上下颠簸的動蕩,和這一家老小的慘叫聲,始終萦繞在我耳畔,揮之不去。清荷你說,沈嘆這般毫無通融之心,若是拜托楊睦山想辦法幫我退婚,恐怕,我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自家小姐這麽一說,清荷方才覺得,自己的主意有點兒馊,想法似乎過于沖動了。她甚至回想起坊間傳言的沈嘆,下設酷刑,上殺權臣,經常血洗某某府邸,放火燒光某條大街。他就像是惡鬼一般,在整個京師城內造成最大的恐慌,更是将自己的惡行伸向九州上下更多的城池。
天下之大,無人不唾罵這個如黑白無常一般的沈嘆大督主,更是給他起了個诨名“沈無常”。
傳言說,沈嘆聽說自己有了這麽個诨名,直誇起得還不錯。
漸漸地,世間只知沈無常,卻都忘了沈無常的本名為沈嘆。
就連皇帝都懼怕他三分。
沈嘆手握批紅大權,慣常詢問皇上的事兒卻跟票拟無關。他經常相邀那個登基才三年的皇帝,一同欣賞他剛剛研發的酷刑,在罪人的身體上造成的傷害,讓罪人發出的慘叫,是否會更血腥一些。
他甚至會詢問這個和他年齡相差無幾的皇帝,殺人的刀子插入心髒幾分才會讓人死得痛不欲生。
沈嘆的所作所為,可止小兒夜啼,更讓這個年輕的皇帝每次在見到他研發的酷刑,和他詢問的殺人話題後,會接連噩夢三整天。
……
想到這兒,就連清荷也開始認命了起來,可她口中還是擔憂道:“小姐,您說,督爺這般狠厲,又是個沒了根兒的人。大婚之後,他若是想盡辦法折磨您該怎麽辦啊?又或者……又或者,他經常琢磨的那些酷刑,都用在咱們身上,該怎麽辦啊?”
海顏沉默不語,她深知這是一條黑暗泥濘的絕路,可當下的自己,卻不走不行。
清荷越想越怕:“我聽說,這幫淨了身的人,靈魂裏的全部重量都落到心坎兒裏去了,壓得心黑黑的,重重的。他們個頂個兒地殘忍,毫無同理之心,這督爺,卻是這幫人裏之最,我真怕……”
“清荷,別再說了。”海顏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她嘆然道:“就算坊間傳言沈嘆的名聲不大好,但明日禮成之後,他便是我的夫君。我不在乎他是否淨了身,只要他認認真真地待我,我……”
“哐!”
獵獵風雪将本就不嚴實的木門砸開了。
門外,一襲颀長的墨色身影如鋒芒逼人的厲劍刺立在那兒,此人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冷白的面色如天地之間的風雪,毫無半點兒溫度,只有他唇色微紅,透着世間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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