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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更夫的梆子剛敲過亥時,郭老先生便将遍布沈嘆周身的金針,全數取了下來。他一邊收拾藥箱子,一邊說:“這孩子的命總算是保下來了,幸虧大師的內力,否則,就算他身子骨再怎麽強健,都不一定能挺得過這一劫。”
小小的暗室裏,擠了好些人,這會子,淨塵法師聽見自己的內力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臉上立即湧現出笑意,可他向來不善面對這種誇贊,口中便只念了聲佛號作答。
郭老先生将藥箱子收拾好,轉身對海泊喬說:“海佛爺,等會兒我給他換個方子,昨兒的方子太猛了,只适合初期猛攻,往後可以用一些平緩的藥草。”
海泊喬連聲道謝,又問:“這孩子以後還要注意些什麽?如果恢複了,有沒有什麽忌口的?”
“那倒是沒有。不過,他胸前有一處傷大概是野獸撓的,傷度很深,恐傷及肺腑。最近這段時間,我會每晚親自來幫他換藥。不過,接下來,無論他恢複如何,好壞如何,今後都不可再多做爬高爬低的事兒了。”
海泊喬和他夫人對視了一眼,海夫人那一雙彎彎的柳葉眉愁結在一起,她擔憂道:“既是如此,那是他從今往後都不得再勞心傷神了。”
“正是。”郭老先生嘆了口氣,道:“勞心傷神,情緒起伏,這些都不可再有。總之,任何複雜的環境都不再适合他……”他猛然想起什麽,轉而沖淨塵法師一樂,道:“既然這孩子體內已經有了大師身上的內力,以後,他就跟着大師後頭做個佛心佛性的人,倒是可以保得一世平安。”
衆人說話間,為了不吵到沈嘆的休息,大夥兒紛紛從暗室裏走出。
此時,海顏就端坐在暗室外的案幾旁,她茫然地聽着身後暗室裏大家的言談,卻根本沒有半分主意。
現在的沈嘆,和上一世與她成婚的沈嘆分明是同一個人,可重活一世,很多事情竟然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她如此想要避開的惡鬼無常,如今卻成了命懸一線的小可憐。她很想再勸勸爹娘放手不管,可沈嘆現在生死未蔔的模樣,就算是她自個兒,都狠不下心。
大夫口中的叮囑,爹娘口中的擔憂,甚至是淨塵法師為了沈嘆所做出的全部付出,都讓海顏開始動搖了自己的本心。
日行一善。
難道淨塵法師早已看穿了自己接下來的心之所向,所以他在提前點醒自己嗎?
可是上一世,沈嘆是真真切切地把楊世伯和楊睦山兩人給殺了啊!楊世伯是自家的恩人,不僅接濟過困難時期的爹娘,甚至後來還将自個兒拯救于一場虐殺之中。這事兒又該怎麽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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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恰逢淨塵法師和衆人一同向外走去,他嘆道:“這孩子塵緣未了,所以當初在貧僧身邊時,貧僧并未正式納他入寺。”
海顏懵懵地站了起來,茫然地跟着衆人向外走去,大夥兒七嘴八舌的讨論聲,擔憂聲,卻根本沒辦法平穩海顏的身心半分。
快到樓梯那兒時,她又不自主地回頭望了一眼暗室。暗室的門沒有關,門內有着幽幽昏黃的燈燭照亮了那個巴掌大的地方。
忽然,海顏眼睛一花,總覺得一個影子在牆上快速地晃了一下。
難道沈嘆起來了?
他不是一直在昏迷中嗎?
想到這兒,海顏不自主地又折回身,向暗室的方向走去,想要回暗室去看個究竟。
可她每走一步,腦海裏卻漸漸浮現出前世沈嘆給她看的那兩口血淋淋的大箱子。
那彌漫在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深深地複刻在她的腦海裏,嗅覺中。伴随着記憶的回溯,那血腥氣在她的嗅覺中猛地炸開。
潑天的濃郁血腥,将她的眼睛生生地逼紅了起來。
待她走到博古架旁,腦海裏卻根本控制不住地想到那箱子裏裝着的,正是楊氏父子的屍身!
海顏的雙眼被水霧彌漫,模糊了視線。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抹去眼角的淚水,卻在與此同時,一個更加控制不住的瘋狂念頭,在她的腦海中肆意生長——
如果這會兒沈嘆死了,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吧?
他前世對楊世伯和楊睦山犯下的罪孽,我若是今生讓他償還……
可以嗎?
這瘋狂的念頭在她的腦海裏存在的一瞬間,就仿若震鳴的雷聲,瘋狂地轟擊着她那顆狂跳不安的心髒。
可海顏的腳步未停。
待她站定在暗室門口時,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此時的沈嘆,仿若一塊被人揉碎了,絞爛了的布帛,就這麽破碎不堪地躺在昏沉的暗室裏,不辨日月,不知晨夕。
海顏捏緊了顫抖的拳頭,冰冷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她怔怔地走向沈嘆的床邊,居高臨下地睥睨着眼前這個脆弱不堪的人。
如果這會兒沈嘆死了,以後楊世伯和楊睦山就會安全了吧?
如果這會兒人他死了,天下就不會再有權勢滔天,無惡不作的東廠沈督爺了吧?
如果這會兒我把他殺了,從此以後,世間就不會再有人人唾罵的沈無常了吧?
……
淚水再度模糊了海顏的視線,她剛準備舉起顫抖且冰冷的手,卻不經意地,碰到了平放在床邊沈嘆的手。
仿若觸電般地,一種莫名的感覺自這股酥麻感瞬間席卷海顏的全身。
讓她在那一瞬間,想到了上一世,她和沈嘆入了洞房後,在自己無限的恐懼和對清荷的擔憂中,沈嘆忽地用他那雙溫暖的大手握住了她。
正是這手,穩住了她當時的心神。正是這雙手,下殺官吏,上殺朝臣,分屍楊氏父子。
可也正是這雙手,在兩人皆是孩童時期,牽過她走遍法恩寺的大小殿宇。
孩童時期,有關沈嘆的所有記憶一層層的壓制住了腦海裏的血腥氣,也一層層地喚醒了她心底這麽多年來,對年幼三千的全部思念。
最終,也将她的眼淚給逼了出來。
沈嘆的所有罪孽都是他前世所做,今生的他只是個回不去家的可憐人。
他已經無家可歸了,我卻在這裏想什麽呢?
……
海顏難過地低下頭,一滴晶瑩的淚珠在一旁微黃閃動的燭光下,輕盈地跌下去,滴落在沈嘆的手背上。
“阿彌陀佛。”
海顏的身後傳來一聲佛號,吓得她驀地轉過身去,卻見淨塵法師正雙手合十,站在門邊。
海顏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吓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口中也不自主地張口結舌了起來:“大……大師,您怎麽……”
淨塵法師微微一笑,道:“有一樣東西,貧僧忘記交給他了。”
說罷,他走進暗室內,從袖袋中摸出一串佛珠,纏繞在沈嘆的手腕上。
淨塵法師輕聲對海顏說:“你們把他救回來時,這串佛珠就挂在他的脖子上,沾滿了血漬。貧僧拿回去處理了一下,現在又是幹淨清香的了。”
幽幽的達拉幹沉香念珠獨有的香氣,在沈嘆的手腕上氤氲缭繞,而後四下散開。
海顏的鼻尖微微酸澀,跟着法師一同走出暗室。有一個朦胧的疑問在她的心頭慢慢浮現,一時間,卻讓她不知該如何描述。
耳邊,卻聽見淨塵法師說:“這串念珠,是當初麗妃娘娘快要分娩時,皇上以祈福的名義給貧僧的。也算是三千……不,貧僧也該改口喚他‘沈嘆’了……這念珠,也算是沈嘆和他的父皇母妃之間,唯一的聯系了。”
“沈嘆他……知道這念珠的來歷嗎?”海顏的腦海裏,浮現出上一世,她救了沈嘆後,沈嘆在楊府養傷時,縱然全身傷痕,也不願旁人碰這念珠半分的模樣。
“知道。對于他的身世,貧僧并未瞞他。”淨塵法師向着樓梯間走去,口中,卻不自主地遺憾道:“他是個可憐的孩子,今生沒有享受過爹娘的疼愛,如果當初沒有那一劫,他應該會擁有一個非常尊貴的人生。”
話說到這兒,海顏心裏的那個朦胧的疑問也漸漸地清晰了起來。
待兩人回到地面,向着前院走去時,海顏問:“大師,你說,人的心性會因為事情的不同而發生改變嗎?”
“會。”淨塵法師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僅會,而且一個小小的善舉,都能幫今後的我們展開萬千道路。”
“如果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呢?”海顏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經歷兩世的困惑:“比如說,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在他還沒有變壞之前,會因為一些事情的不同而讓他變成一個好人嗎?”
法師笑了:“當然可以。世間本無惡人,那些行惡之人,都是在遭遇一個個痛苦的經歷後,卻得不到半點兒幫襯之時,慢慢演變成的心性。”
海顏默默地聽着,忽而覺得有道理。
淨塵法師看向遠處的星空,又道:“如果沈嘆的這場劫難,沒有你們海家幫忙的話,恐怕,就算是他逃離災難,今後的人生路也是不堪設想啊!阿彌陀佛!”
這話仿若擊中了海顏的心靈,讓她震在了原地。
所以,前世的沈嘆會不會是因為我們海家沒有出手相幫,所以才變得如此血腥?
這麽說,我們海家被滅門,會不會跟他有關?
……
暗室裏,沈嘆緩緩睜開雙眼,慢慢地擡起手,他清醒的目光從一旁閃動的燭光轉向手背上,那裏,留着剛才海顏落下的一滴淚。
他凝望着這滴淚,清醒的目光卻在瞬間轉變成了陰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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