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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出了錦玉樓,沿着護城河一直向東走,有一條寬敞且齊整的大街。這一條沿着河堤的大街曾是京師城最為繁華的商街。這幾年天下大亂,內外動蕩不安,原是熱鬧的勾欄瓦肆,如今縱然街道兩旁各種商鋪林立,大小幡子高高低低,卻不曾見多少行人往來。

偶有幾聲從金石絲竹的樂坊中,傳來的琵琶聲,在這寒冬臘月之中,竟是凄哀了許多。

海顏的滿庭芳就開在河岔子那兒,一個不起眼的街角邊。甚至是“滿庭芳”這三個大字招牌,在沿街一縱石雕、門樓的恢宏掩映下,顯得是那麽的格格不入。

可沿街那些為數不多的行人裏,卻有半數,是來光顧這滿庭芳的。

滿庭芳是一棟二層八角小樓,樓裏的貨架上,售賣大大小小,香味迥異的香露。還有一盒盒令人啧啧稱奇的調制好的香膏、胰子,甚至是香爐裏慣用的各種香條,在這裏都是應有盡有。

司馬經年沿着貨架一一望去,被這裏千奇百怪的香露種類,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餘光中,卻見海顏從裏間取出一個手掌大的白瓷小瓶走了過來。

她晃了晃手中的瓶子,沖他一樂,旋即,又壓低了聲兒,道:“你宮裏慣常熏的香,就是這個,鹽青苔!”說罷,她打開蓋子,給司馬經年聞了聞。

一股子雨後清新淡雅的青苔味兒,幽幽地夾雜了若有似無的鹹,在這滿庭芳的一隅,鹽青苔的香味兒瞬間屏退了樓外滿世界的嚴寒,将濃綠的春三月溫柔地蹿入司馬經年的鼻腔,瞬間侵襲了他的周身,激得他猛然呼吸一窒,旋即瞪大了眼睛:“這……”

海顏笑了笑:“放心,專供皇宮的香露我從不對外售賣。這個小瓶子是目前後院兒正在籌備的,每年年末,宮裏都會來人買上一大堆。”

“我雖對宮裏熏的香從不在意,但也聽說過滿庭芳的名聲。都說這裏聚集了天下奇香,甚至還有西域番邦的外族人,都為此慕名而來。”司馬經年環顧着這間不大的香料鋪子,看着前前後後奔跑繁忙的小夥計,看着店鋪內外有三兩個肌肉虬結的大漢瞪着炯炯雙目來回看管,更看着偶爾來往的馬車停在鋪子門口,時而下來一些官家小姐入了鋪子選香,時而店小二直接将打包好的香露遞過車簾。

最終,司馬經年将目光落在身邊的海顏身上:“可我再也沒想到,這竟然是你開的鋪子。”

話音剛落,一個小夥計撩開布簾從後堂奔了進來,他手中拿着一個香囊,遞給海顏,說:“小姐,上次您吩咐的香囊已經全部備好,這是成品,您看下。”

海顏接過一個巴掌大的粉色香囊,雖是普通布料所制,但邊角針線卻是手工極好。

海顏點了點頭,從腰間取出一個在家準備好的,遞給這小夥計,說:“我這香囊裏的香料已經配好了。吩咐下去,讓大家按照這個香囊裏的配料添加。”

“是。”小夥計雙手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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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香囊添加完後,暫且不要售賣,先去府裏跟我說一聲,我再做上最後一道工序。”

“是!”小夥計領命去了。

司馬經年嘆道:“你這兒竟然連香囊都有賣?”

海顏笑了笑,引他走上二樓,說:“其實香囊每個姑娘家都會做,但這其中添置的香料,可就不是每個姑娘都懂了。若是添不好的,味道寡淡或刺鼻不說,還會影響身子。”

司馬經年的興趣大增:“這樣神奇?難道,這香味還能治病不成?”

海顏一步踏上最後一階臺階,并轉過身來,笑着說:“有的确實有這功效,殿下你來這邊。”

司馬經年站在二樓,這裏除了架子上擺放的各種香露外,在一旁的桌案上,還擺放了大大小小的精美盒子。

海顏介紹道:“靠窗這邊一排的,是各種味道的胰子。北邊桌案上的,是各種香味的香膏。還有那邊……”

司馬經年順着海顏纖細白皙的手指向對面牆上望去,那上面挂着與一面牆的牆壁同長寬的絲質布帛,布帛上是用娟秀小字寫下的每一款香露品種。

縱然海顏會寫很多字體,司馬經年還是一眼就認出那布帛上的小字,都是她寫的。

海顏站定在布帛下,仰望那上面寫着的一百二十個品種,她頗有成就感道:“這都是我從小到大,所有的成果呢!”

司馬經年更是震驚了:“你小時候就開始制作香露了?”

“最早是三歲那年,爹娘發現了我的嗅感天賦。後來在我五歲的時候開始學着調香。調出來的香露爹娘當做珍寶,不舍得用。”海顏感慨萬千地仰視着那些品種說:“我那會兒小,不大懂爹娘的想法,就覺得自己調出來的,是孝敬爹娘的,總覺得他們不用這香露,定是嫌棄太少。後來閑着無事,那個味道的香露,我一口氣做了好多好多。”

司馬經年啞然失笑:“你爹娘一定樂壞了。”

“嗯,不過,爹爹看着那一大堆香露,頭疼得緊,又看我愛擺弄這些,他就直接開了這家香料鋪子。”

司馬經年又震驚了:“就是你……五歲那年?”

海顏回過頭來,眼睛晶瑩透徹地看着他:“對!起先,這間鋪子是我娘在打理,後來在我十歲那年,她就教我如何管理這家鋪子。這些年過去了,鋪子雖沒變大多少,香露的味道倒是增多了幾分。”

說到這兒,司馬經年心中的好奇和佩服又添加了幾分:“你五歲那年又是怎麽會調香的呢?”

海顏理了理鬥篷系帶,說:“那年夏末爹爹要去西域進貨,因是路途遙遠,若是回來不一定能趕得上來年的春節。我娘覺得,春節意義重大,自是一家人團圓才好。若是團圓,天涯海角,在哪兒都成。他倆一商議,就帶着我和姐姐一起去了西域。”

司馬經年的眼底盛滿了羨慕之情:“原來你還去過西域!”

海顏用力地點了點頭:“西域那邊可好玩兒啦!且不說腥鹹的羊奶剛開始會喝不慣,後來越喝越上瘾。就連那水果都是極大極鮮的。只可惜,我們到達西域的時候,已是深秋,錯過了最佳水果季節。在西域那段時光一開始新鮮有趣,後來又覺得索然無味。沒過多久,我就想家了。”

“孩子心性。”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一位調香師婆婆,她是從天山的另外一邊兒過來的,跟着商隊到西域兜售一些香露。那些香露極是好聞,我能從中偶爾叫上一兩個名字,把那個婆婆給驚到了。後來,她就教我如何調香。”

“這麽說,當時你在西域待了很久?”

“沒有。爹爹生意談得順暢,回京師城的時候正好趕上小年夜。”

司馬經年一愣:“那你調香沒學多久?”

“對啊!學了一天……不,只有半天!”海顏得意地擺弄着手邊精致的小盒子,她笑着說:“那個調香師婆婆就讓我看了一圈她的制作過程,僅此而已。”

“天賦異禀。”司馬經年評價道:“去西域這段經歷,算是你的奇遇了。”

海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曾聽淨塵大師說過,人和人的相遇皆為命定。夫妻也好,友人也好,就算是爹娘與子女,一切都是命運使然。現在我能閑來無事,經營這一家香料鋪子,也許,也可說是一聲命定了。”

“你剛才說,五歲那年做的第一種香露是哪個?”司馬經年仰望着牆上寫滿字的布帛,仔細地看着。

“哦,是甜橘。”海顏指着布帛上第一個名字,說:“其實這款香露最是普通,聞起來只是熟透的橘子味兒,沒有呈現出味道的層次變化。不曾想,卻是這麽多年來賣得最好的一種。”

司馬經年的目光從第一個香露的名字“甜橘”慢慢地移過去,他的口中有些遺憾道:“每年宮裏都會從你這兒進一批新香,我挑來挑去,只覺得鹽青苔最合我意,這麽多年也用慣了這味道,從不曾改變過。”

“鹽青苔是我人生的第二個作品。”

“什麽?”司馬經年意外道:“你那會兒多大?”

“還是五歲。就是做出第一個甜橘成品之後,我總覺得對那個香露味道不大滿意,所以就做了這款鹽青苔。”海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實不相瞞,之所以做了鹽青苔,是因為我那會子喜歡扒拉牆邊兒的青苔和泥巴,總覺得那味道清香溫和,最是好聞。”

“你又是怎麽想到在這香露中又加入了鹽分的呢?”司馬經年好奇道:“我特別喜歡鹽青苔裏的鹹味,這味道尤為自然,多一分似廚子,少一分則寡淡。鹽青苔的鹹味處理得剛剛好,着實心曠神怡。”

午後烏雲散盡,冬日的陽光不情願地從雲中透出幾縷光線來,海顏就站在這幾縷微光中,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因為……我的名字諧音海鹽,我總是對鹹味兒有偏愛。鹽青苔裏,就加了一些海鹽的味道。”

司馬經年怔怔地看着她,向來只覺得世間皆無趣的他,忽而覺得海顏剛才說的對,人和人之間的相遇皆為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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