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39章
天未明。
距離早朝還有一個時辰,皇上便醒了。他滿腹心事,輾轉反側,滿腦子一會兒是西南戰事,一會兒是十六年前,襁褓中嗷嗷啼哭卻被送入莽莽大山的七皇子。
他只要眼睛一閉,仿若就能看到那黑黢黢的崇山峻嶺,野獸與山匪橫行,他的小皇子尚且還是個小嬰兒,就這樣落入一幫子狼穴虎口之中。
思及此,他的鼻頭一陣酸澀。
罷了罷了,還是起床準備早朝吧!
奈何海望舒是個睡眠淺的,皇上稍有動靜,她也醒了。她見皇上準備早朝,便趕緊起床幫忙侍候着,內衫,棉襪……無一不是她親手服侍。
皇上心裏想着生死未蔔的七皇子,卻看見海望舒睡得迷迷蒙蒙的模樣,卻還在小心侍候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動,他按住了她忙碌的手,說:“你快去床上躺着,剛有身孕,這些就讓下人們去做。”
海望舒莞爾一笑,眉眼瞄了瞄一旁候着的侍婢,她一邊幫皇上盤頸扣,一邊說:“時候還早,你瞧她們這些可憐見兒的,這會子還在犯困呢!”
皇上偏過頭一瞧,果然,那侍婢困得眼皮子都打不開,正強忍着呵欠,端着金盆在一旁候着。
皇上深深地嘆了口氣,捏了捏海望舒的臉頰,心疼道:“宮裏侍候的人再多,也及不上望舒你一成啊!”
“能侍候皇上,是我的福分。”海望舒又将一個簇新的深松綠金絲繡紋鹿絨夾襖給皇上穿着:“今兒外頭冷,前段時間我給皇上備着了這個,還尋思着什麽時候能給皇上穿着。”
皇上低頭看了看身上這件簇新的夾襖,歡喜道:“你給朕做的?”
“嗯!”海望舒笑得眉眼彎彎的:“就是上次您賜給我的金陵雲錦,我瞅着這色澤皇上您穿最是适合,就做了這麽一件。”
“朕本是想讓你給海泊喬的。”
“我爹平日裏布衫慣了,府中也有一些個品質好的衣衫,他也不愛穿。”海望舒邊說,邊将打濕的溫熱手巾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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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海泊喬的府邸,想到海家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子人,皇上的腦海裏,又不自主地想到了十六年前,被迫送走的,他那可憐的七皇子。
皇上難過地嘆了口氣,接過溫熱的手巾,說:“望舒,宮裏已經有十多年都不曾出現過生子的喜訊了。”
“嗯。”
“你有喜了,朕非常高興。”皇上拉過她的手,捏了捏,道:“這一次,朕會拼盡全力保護你和皇兒的一切!”
海望舒淺笑一聲:“萬一是個小公主呢?”
“公主也是朕的心頭肉!朕還從未有過女兒呢!”說到這兒,皇上忽然正色道:“望舒,若是小皇子,出生後,朕會立即封他為太子!”
海望舒吓得心頭一跳,本是一臉恬靜的面龐,忽而浮現出徹徹底底的憂慮。她凝神望着皇上好一會兒,方才後退一步,跪了下來。
皇上大為不解,試圖想要拉起她,可她就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似的。
皇上困惑道:“望舒,你這是怎麽了?”
“望舒能有幸服侍皇上,那是我們海家幾生幾世修來的福分。望舒從不敢奢望自己的孩子今後能有如此殊榮。”望舒仰頭望他,一字一句,懇切地說:“從前我不曾覺得什麽,自從太醫說我有喜了之後,我總覺得一個屬于你我血肉的小生命,就這麽鮮活地在我肚子裏長大,着實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兒。”
“朕也很期待這個屬于你我血肉的小生命,望舒,你有什麽想法,你起來說!”
海望舒搖了搖頭,繼續道:“正是因為這孩子是你我的骨肉,所以我不希望它今後登上皇位,執掌天下。它這一生,投成皇上您的孩子,已是它幾生幾世修來的福分,我只希望,它可以健健康康地長大,有衣食無憂的生活,有一方不大的院落,跟自己所愛的人,共度一生。僅此而已,就夠了。”
皇上的眉頭深鎖了起來,他的心裏好似被這番宛如潮水般的言辭給漲滿了,他的鼻頭微微酸澀,眼睛霎時濕潤了起來。
他的腦海裏瞬間浮現出自己年少時,曾幻想過無數次的未來美滿生活。而這生活的所有模樣,正是海望舒所描繪的這般。
他口中不自主地喃喃道:“望舒……”
海望舒情真意切道:“皇上,您已經有了一個治世能人了。”
皇上當然明白海望舒的意思,群臣之間讨論立太子的聲音着實大,更有呈上來的票拟明着暗着讓他早日立司馬經年為太子。
他作為父皇,也非常認可司馬經年的諸多治世理論,但他總是想在立太子的這件事兒上等一等,再等一等。
至于為何等,他自個兒也想不明白。
或許是西南邊陲尚未安穩,又或許……
皇上努力驅散心中的雜念,将海望舒拉了起來:“當今天下,唯望舒是朕的知心人了。”
“皇上您答應了?”海望舒的眼睛一亮。
“這件事朕會再多考慮一番。不過,”皇上捏着她微微有些冰涼的手心,說:“你所描繪的一方小院,知心愛人,正是朕心中一直以來的夢想。沒想到,你也喜歡這樣的生活。”
海望舒莞爾一笑:“正是知貧苦,方覺無憂珍。”
“好一句‘正是知貧苦,方覺無憂珍’!”皇上正視着她,仿若想要探究她的心底似的,說:“朕的老六因皇後的嚴密保護,是徹徹底底地無憂了。也許,在這個人世間,朕還有個老七,正經歷着難以想象的貧苦呢!”
海望舒擡起清澈的鳳眼,不解地問:“皇上為何這樣說?”
見海望舒的神态模樣,完全不像是知情一般,皇上便将她拉到床榻邊,坐下來,說:“你在閨中時,可曾聽說過坊間的小兒童謠?”
“小兒童謠?”海望舒萬般不解道:“聽過啊,有很多。不知皇上說的是哪種童謠?”
“說朕還有個老七。”
海望舒微怔,旋即笑了起來:“這還真沒聽過。可能是百姓們平日裏閑着無事,編了幾首童謠罷了。”
“可如果這個童謠,是真的呢?”皇上望着她,認真地說:“也許,這個老七,是當年麗妃留給朕的孩子呢?”
海望舒一愣,嘴邊的笑意還沒褪去,卻被皇上的這句話,給怔得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了。
既然不知如何回答,海望舒選擇坦誠相待,她歉意地笑了笑,說:“望舒愚鈍,只覺得編撰一首童謠,要從出發點來看。既然童謠說還有個老七是麗妃姐姐留下的,那恐怕,是百姓們喜愛麗妃,盼着她仍然活着,方才唱作了這首吧?”
皇上一愣,雖知道這童謠裏的內容所言其實是真,但三千到現在下落不明,他也不準備把這事兒告知旁人。
他深知海望舒在宮中贏得所有人的稱道,就連難伺候的皇後,都對她贊許有加。但如果把皇七子的事兒告訴海望舒,萬一隔牆有耳,被皇後知曉了去,所有背後的努力,就功虧一篑了!
于是,皇上順着海望舒的話,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而又問:“這麽說,你在閨中時,并未聽說過這種童謠了?”
“對。”海望舒點了點頭,說:“我很小的時候家境并非如現在這般,那會兒清貧,爹娘也顧不上我。我家那會兒住得巧,恰好旁邊有一個不大的小私塾。我喜歡聽私塾先生說話的聲音,是伴着私塾裏的墨香味兒長大的。”
皇上心下一片清明:“私塾裏是最容易散播童謠的地方,但你根本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是。”
“麗妃離開時,朕剛登上皇位沒幾個月,那會兒望舒你……”
“我已經五歲了,在私塾門扉外偷聽呢!”海望舒想了想,又道:“正是從那會兒起,家境慢慢好了起來。六歲那年,爹爹送我去臨靜女子書院念書。”
“哦?臨靜女子書院裏的先生們博學多才,朕聽說他們是分科講授的。”
“正是。我記得,從我剛進書院學韻律開始,先生就很喜歡結合童謠來進行講授。生動有趣,而且大家也很熟知。”海望舒回憶起這個,整個人似乎都鮮活了起來:“先生所授的童謠裏,由南至北,從東到西,全然沒有哪一首是說還有個七殿下的。”
“會不會是忌憚那首童謠有關于皇嗣,所以先生就刻意不說呢?”
海望舒想了想,搖頭道:“不會。我記得還有一首童謠是唱六殿下的呢!具體唱了什麽,我記不大清了。”
“哦,那個童謠朕曾經也有耳聞。好像是說老六膽子小,總愛躲在坤寧宮裏哭啼啼。”皇上沉思了一會兒,方才站起來,道:“看來,那首跟七皇子有關的童謠,是才編沒幾年的。”
海望舒一愣,趕緊站起身來,小心翼翼道:“皇上,也許百姓編七皇子的事兒,是巴望着您的身邊能再添子嗣也說不定。您可別怪罪百姓們啊!”
皇上轉過身來,沖她笑了笑,道:“放心,朕并非冥頑不化之人,百姓之間,朕不會追究。但有關七皇子的事兒,若是有人拿這童謠來朕這兒做文章,朕格殺勿論!”
說罷,皇上擡起穩健的步伐,大踏步地離開了永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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