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40章

更鼓陣陣,震落黎明天空上的萬片飛雪。

雪下得極大,卻掩蓋不住京師城內忙碌奔波的趕早人。熱熱鬧鬧的街巷迎接着刺骨的風雪,幾許春節的年味兒悄悄地在市集的四處,緩緩綻開。

敖鷹氣急敗壞地看着前方一個賣年畫兒的攤位,刺眼的紅色在他眼底看來,簡直就是奪目的血腥!

是找不到三千後,他的老母親即将面臨絕路的血腥!

他恨恨地看了一眼手中牽着的那只傻狗黑風,黑風此時稍稍消停了幾分,正搖頭擺尾地啃咬着一大塊敖鷹剛給它買的醬肉骨頭。

看到黑風這一副貪嘴的蠢樣兒,敖鷹恨不能一腳把它踢飛到诏獄大牢裏,讓它代替自己的老母親,受那大年三十兒的用刑之苦。

“老大,現在咱們該怎麽辦啊?”一名小喽啰在他身邊哭喪着臉,看着人來人往的大街,茫然道:“我尋思着,黑風是不是吃壞什麽東西了啊?怎麽它一晚上過去,就像是中邪了一樣啊!”

聽到這句言辭,敖鷹忍不住地“呸”了他一口:“怎麽着?還指望我給這傻狗招魂吶?”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大啊!”這小喽啰吓壞了,連忙解釋道:“您看,從昨兒個開始,黑風就開始不對勁了。讓它找三千,它惦記了一整天的海府院牆。今兒個倒好,天還沒亮,它就撒了歡地往山下奔。咱們還以為三千回來了,誰知,它不僅扒拉那些狗官的院牆,還一個勁兒地往诏獄大門裏頭鑽!您說,這不是中邪,是什麽?”

聽了這番話,黑風揚起壯碩的頭,伸出舌頭提溜了一下嘴邊的哈喇子,清澈的雙眼閃爍着親昵的光,旋即,便沖着敖鷹搖頭擺尾,撒起歡來,求抱抱。

敖鷹虎着個臉,別開煩躁的目光,看向前方三十米開外街巷口對面的鎮撫司,無視黑風這一通撒歡。

他着實想不明白,這中間到底是出了什麽岔子。他敖鷹能有今天的地位,全然是刀尖上打下來的,根本不信鬼邪,不靠神佛。

如果黑風如此反常,那必定有人在搗鬼。

能左右黑風搗鬼之人,一定還是三千那個賠錢貨!

敖鷹越想越氣,卻在此時,他的餘光看到前方熙來攘往的人群裏,走出一個男子,他身穿玄色戎服,腰佩繡春刀,一臉正氣地向着鎮撫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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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鷹大喜,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北鎮撫司指揮使,杜雲沉!

半個時辰之前,黑風中了邪一樣地往诏獄裏沖,敖鷹當時念在自己的老母親還在诏獄中,只好賠着笑臉,打着哈哈狼狽地将黑風拖走。

那些衙差估摸着敖鷹大概是思念自己的老母親,便好心告訴他,若是想見親娘,可以等杜雲沉點卯時,跟他說一聲。

可今兒個杜雲沉似乎來得太晚了些,慣常準時準點的他,直到卯末,方才出現。

不過不要緊,杜雲沉此時心情大好,雖顏面上看不出差別,但還是讓人帶敖鷹進诏獄去見老母親了。

這會子,敖鷹的老母親正在喝粥。

說是米粥,可那破碗中分明是一碗米湯糊糊,米粒子幾乎不可見,湯面上,飄着零星幾個鹹菜葉子。手邊還有半個黑面饅頭。

敖鷹看到他娘吃得如此凄慘,“嗷”地一聲,抓住牢門木框,便跪下大哭了起來。

老太太啃了口饅頭,白了敖鷹一眼:“把眼淚收回去!一個大幫主,哭成這般,像個什麽樣子!”

“娘,您何曾吃過這種苦啊?我平時早點都給您包子,燒餅的伺候着,何曾吃過饅頭哇?就算是以前在吉州咱們娘兒倆做幫工,吃饅頭,也不曾吃過這種黑心面啊!”

“此一時彼一時。”老太太淡定道:“既然在诏獄裏,就要有個诏獄的樣兒。哭什麽?有這閑情功夫,就好好把三千那孩子找到!早一日找到,我不就早一日出去了麽?”

敖鷹跌坐在牢門邊,難過地抹了一把眼淚,凄然道:“怪就怪在這兒,三千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我把黑風都帶出去找了,依然沒有線索。黑風就像是中了邪似的,什麽院牆它都鑽!”

黑風做敖鷹的獵寵也有三四年了,它跟自個兒主人,怎麽說也有了些微的心靈感應。

這會子,敖鷹正在和他母親談話,黑風突然在诏獄大門口歡快地蹦跶了起來,它的口中“汪汪汪”地叫個不停。随行的那個小喽啰牽着腕口粗的繩索,卻漸漸地有些招架不住了。

诏獄裏的老太太耳根子一動:“喲,是了,我聽見黑風在外頭呢!”

“兒子尋思着,黑風就是個畜生,它是耍不來心思,騙不了人的。”敖鷹擦幹了眼角的淚水,恨恨道:“三千跟它最是親近,它如此反常,定是三千在搗鬼。我現在就擔心着,這三千鬼精鬼精的,一肚子壞水,若是大年三十兒我都找不到他,娘,您……”

“別擔心我。我瞅着那個杜雲沉是個做實事兒的,他斷然不會對我輕舉妄動。”老太太三兩口就把那一碗米湯糊糊給吞了下去:“你若是實在找不着,就去問問海泊喬。他平日裏跟你兄弟相稱,待我更是如他親娘一般,他一定會出面幫忙的。更何況,他手下人數衆多,遍布京師城內外,沒準,他能想到些個好主意。”

敖鷹也想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跟海泊喬說道說道,若是真能說明白了,海泊喬鐵定能幫自己去找三千。

奈何,敖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跟海泊喬去說!

畢竟三千是他心底的秘密,是他想要以此要挾當今聖上,想跟皇上談一筆交易的籌碼。

而這種拿人命做交換的事兒,是海泊喬最憎恨的。

縱然海泊喬痛恨這種行徑,可敖鷹還是這麽做了。

沒轍,誰讓那朱紅宮牆裏住着的腌臜人兒,是逼他的命,讓他過着窩囊如牲口的日子呢?

……

雖是這般想的,敖鷹卻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滿懷着忐忑的心思,走向了海府。

海家人這會子正在膳廳裏用早膳。

如先前一般,侍婢給敖鷹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敖鷹看着這滿桌子的玲珑早點,和手中這沉甸甸的白米粥,縱然一晚上沒吃沒喝,此刻的他想起了诏獄裏自己的老母親,竟是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海泊喬奇道:“老弟,你這臉色不大好,是出什麽事兒了嗎?”

話到嘴邊,可敖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說,只能含糊其辭道:“還不是為了三千那個死奴?”

海家三人皆是臉色一僵,停下了手中的碗筷。

海顏更是吓得臉色慘白,腦海裏不斷地回想着昨兒做香膏時,沈嘆身上的氣味有沒有全數吸收了去,會不會出現了什麽沒注意到的纰漏岔子。

敖鷹到底是個粗人,根本沒在意到海家三人的神色,他盯着手中的碗碟,忽而想起了什麽,又補充了一句:“哦,三千就是那個死奴的名字。”

“這個三千,是有什麽過人之處嗎?”海泊喬不動聲色地問道:“若是他身手不錯,也不至于讓你如此費盡心思。我記得,你那兒身手好的死奴有很多。”

“他……”敖鷹欲言又止,為了緩解心中的疑慮,他朝口中塞了個筍丁燒餅,可能是這燒餅的美味讓他食欲大開,也順帶打開了他的腦回路,讓他的身心上下一片通透清明。

他直言道:“他是朝廷目前正在捉拿的死囚!”

“什麽?!”海家三人異口同聲道。

旋即,還是海泊喬反應得快:“我記得你那萬獸山裏,人犯衆多,死囚也不在少數啊!”

敖鷹一拍大腿,嘆道:“可丢了的死囚,只有他一個啊!而且,我聽說最近朝廷正在全城搜捕抓人,是吧?”

“不錯,這兩天杜雲沉親自帶人,每家每戶搜查。”海泊喬如實道。

“對吧?找的就是這個人!三千!”

海夫人的臉色早已吓得慘白,她喃喃道:“是了,那天晚上杜雲沉來搜人的時候,就說是一罪大惡極的兇犯在逃。”

海顏拍了拍海夫人的手背,将海夫人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母女倆的雙手交握,似乎能給予彼此一些零星的力量。

“這個叫三千的死奴,是犯了什麽罪?”海泊喬斂眉追問道。

“這就不大清楚了。”敖鷹喝了口白粥,道:“我那山裏,大家都或多或少犯了點事兒,就我,一身清白。雖然我窩藏刑犯,也是一大重罪,但這狗屁世道,那些個殺了狗官,劫了官糧的人,都是我敖鷹該保護的人!”

沉默,如袅袅熏香,在這膳廳裏緩緩散開。

正當大家各懷心思之時,海顏突然道了聲:“敖世叔,既然這三千是朝廷捉拿的兇犯,那你這會子尋他回去做什麽?豈不是惹火燒身麽?”

“至少,他也是我山裏人啊!”

雖然海家三人都知道敖鷹在撒謊,但還都是裝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海泊喬沉思片刻,方道:“既如此,你還是把三千的模樣跟我描述描述,我幫你去找人。”

“別!”敖鷹脫口而出:“杜雲沉那小子都在京師城內外挨家挨戶地搜人了。大哥你若是蹚了這渾水,指不定那個杜毛小子要怎麽針對你。我在山裏,他們不敢來。”

“真不要我幫忙?”

“真不用。”敖鷹幹幹地笑了兩聲,又道:“我再找一圈,實在不行,這人我就真放棄了。”

但是海顏明白,就算是全天下人都放棄沈嘆,自己的爹爹既然願意出手相幫,就絕不會輕言放棄。

于是,已經用完早膳的她,對諸位長輩行禮一番,便起身先行離開。小廚房那兒還備着一份沈嘆的早膳,她想親自拿給他。

卻在她離座的那一瞬間,聽見她爹無意中說了句:“最近天氣不好,老夫人的身子骨如何?上回我給她送去的老山參可泡了喝了?”

直到她把膳廳門推開,那夾雜着森森雪氣的寒風搜刮入廳內,方才聽見敖鷹道了句:“我娘一切都好,剛才還跟我叨叨你孝順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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